滔天火浪袭来, 裹挟炽热气流。
面对必死无疑的危机,身体却如老僧坐定,纹丝不动。越过橙红火舌望去,一张张透出怨恨, 嫌恶, 畏惧, 贪婪的人脸仿佛组成堵密不透风的高墙。
这是处火刑场,自己正位于熊熊烈火的中央, 欣然赴死,无念无求。
异样的梦境在沉闷兽吼中迎来高|潮。
人惊慌转身, 映入眼帘是只硕大骇人的无毛巨猫,身覆无数旋转漩涡, 两眼凹陷深不见底。
猫妖张开血盆大口,内里满是锋利尖牙, 并将他从头到脚吞进腹中, 碾断骨骼, 咬碎皮肉。
陆景玉费力喘息, 满头大汗睁开眼。
身体下意识地应激反应, 使他坐起弓着背, 颤栗不已。
才脱离那梦境残留的知觉,他脑袋有些发懵, 忽然记不起自己是谁, 又在哪。
两个月以来不知道是多少回了, 因为相同的梦惊醒。这梦其实不同于以往种种充斥深沉死气的噩梦, 会让他精神折磨。
梦中被吞食的那一刻, 他甚至都没感觉到害怕。
但让他不适倒是真的,而且梦中的另一主角, 正是与他有紧密联系的某人。
恢复神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先瞥向床里。
双人床空着的枕头上,一颗圆圆猫脑袋睡得正香,口水直流,完全没被他的动静影响到。
五点半的时间正好,陆景玉轻手轻脚下地,换衣洗漱。
他这一进一出浴室的时间,猫妖已苏醒,正目光幽怨地看向他。
陆景玉被盯得发毛,不禁开口问,“你怎么了。”
“陆小玉,你不知道么,”陆柳鎏往外滚了滚,特地正对他后谴责,“假期第一天居然早起,这不仅对你吵醒的人来说是罪该万死,对你自己、你的未来更是不负责任到极点!”
“如果是我吵到你了,那我道歉。但我不是一直都这么早起么,我没觉得有事。”陆景玉习以为常,不咸不淡回答,边饮下温水暖胃。
“哼,小弟弟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和营养窃取,以后,肯定会像使用过度的弹簧一样萎缩僵化,完全生锈后就再也不是滑~~溜溜的了。”
喝水中的正直青年因这声嘀咕而呛住,喷出最后一口。
“咳、噗——”
抹去下巴水渍,陆景玉忍不住咬牙提醒,“我的这方面,劳驾您不要过度担心了。”
“呜呼呼,我哪里在说你了,我是心疼我自己呀,自作多情工口玉。”
陆景玉哑口无言。
可是,一个连身体都没有的家伙能心疼什么?!
一早起来被无所谓的小事戳中怒点,以后血压升高,年少早衰,这或许才是值得他陆景玉担忧的未来。
即便如此,他盯着在被褥上翻滚的白毛球,还是叹息着纵容下去,并解释道。
“你忘了么,之前我们商量好的。今天动身去找神木。”
两个月前,他经冯警员得知匕首的可能来源。当地有名的神婆,人称‘邱五姨’的邱姓老妇。
然而他问遍了附近居民,他们的回答却都匪夷所思。
有人说那神婆早已去世被孩子接回老家安葬了,有人却声称前不久还看见过她,走在田埂上跟几个小孩玩耍。
更有离谱的说法是她这几年闭门不出,终于在前段时间悟道成仙了。
总而言之,没有人知道她准确的下落包括其亲属详情。就连最擅长打探消息的林若也毫无头绪。
但拥有钱恒这一关键‘旧识’,他最终锁定了与邱五姨相关的神木。
神木位于月杏镇内,但却是在离阳河另一头的上游。那是月杏镇最古老的居住地,现已成为最受欢迎的旅游景点和拍摄取景地之一。
栽种于景点祠堂的一棵千年老柳,正是人们口中的神木。
其实在董弘盛之后,他没有再遇见图谋不轨的可疑人士,像个正常高中生度日,偶尔遇见无法超度的亡魂便伸手相助,好让猫妖的力量维持住。
但有谁在暗处盯着自己,觊觎他的双眼乃至性命,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否则,又会像前次那样,牵连到他身边无辜的人。
无奈时间这么一拖,就被延迟到暑假。而他借口要去散心,顺便去探望多年未见的母亲。
可事实上那所疗养院,从来都以他母亲状态不佳为由回绝他的探访。无论他是电话预约,还是亲自到访,皆被拒之门外。连跟对方说话,索要一张照片的机会都没有。
落寞仅存瞬息之间,他见猫妖打着哈欠不理会自己,便将所需品整成一个轻便旅行包。
完成这些再转身,那颗猫头仍陷在枕头里不动,逐渐响起鼾声。
在床边默然注视许久,陆景玉故意提高音量。
“你是要我拿着你走路坐车么。还是重新回到我这。”
白猫眼睛撑开条缝,打量一番青年的冷脸。
成长期的陆景玉变化很快,其愈发强硬的行事作风,不苟言笑的日常态度,隐约可见未来魄力十足的模样。
感慨着吾家有儿初成长,陆柳鎏顿时改换策略。
先是张嘴喵喵叫唤,软糯声音与猫崽一致,勾得人心痒痒。随后滚动到床沿,讨好地蹭着人裤子。
“媳妇儿,夫君累累,抱抱~”
怒意这下彻底消散,陆景玉只道自己是心太软,无奈兜起对方,塞进薄卫衣的口袋里。
自打陆柳鎏能化出实体后就不甘再回到他身体里,非要变成一颗猫头,使他最近要都被迫选有大口袋的衣服。
前日已提前跟家里打招呼,陆景玉不作停留,直接出门到公交车站。
清晨静立街头,他双手插兜似是耍酷装帅,实则硬撑着手,给安睡的陆柳鎏当床垫。
猫的习性如今真是被陆柳鎏发挥到极致,白天打瞌睡夜里精力旺盛。
感受手心一动不动的小‘暖宝’,陆景玉不禁轻声感叹。
“你真的是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安分······”
梦境中张嘴吞吃自己的身影再度浮现,他脸上又见愁容。
出神思索着,他肩膀却被人从后面一拍。
转身看去,董梓玥正一脸严肃仰视着他,那谴责的眼神仿佛他是正在偷鸡摸狗的贼人。
“我记得,你要坐的车始发站可不是这啊,陆景玉同学。”
撒谎被抓现行,且对方看样子是早发觉并跟来,陆景玉有口难辩,只得招认。
“我需要去处理一些事。”
“哦?什么事”董梓玥咄咄逼人,显然是不肯罢休。
“只用我去的事情。”
“所以呢,到底是什么?难不成连我都不能告诉?”
眼看车已进站,陆景玉无奈道,“等我回来以后再说。”
只可惜,陆景玉低估了自己表妹今日的执着程度。
董梓玥背着包,竟然也跟他上车坐下。
“好巧啊,我可能也跟你去同个地方,要办只、用、我、去的事情呢。”
队伍无奈扩充称两人一猫脑袋,而和董梓玥并排坐,陆景玉倍感压力。
“下一站就回去吧。”车启动后他没忍住劝道,“你在家,还可以陪陪小姑。互相有照应。”
对此,董梓玥早有准备,得意一笑道。
“我妈要去探望渔婆,可能又要住几天了。我哥那家伙又不知道去哪鬼混。所以,你要是再赶我回家,那才是让我孤苦伶仃,万一有变态或者坏蛋找上门,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不是还有朋友家······”
“他们都有旅游计划呢,早出发了。”
董梓玥见招拆招不退让,陆景玉无力招架奈何不了,双方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假期的早班车上乘客稀少,因而董梓玥只压低声音说道。
“你以前告诉过我,像我这样的人,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看到那些存在。”
说到这她特地转头,目光诚挚但语气依旧刻薄。
“但陆景玉,你是我亲近的家人。我看得到你摸得到你,而你总是一声不吭去面对危险,总是独自承受我们不知道的压力。你让我这绝佳好表妹情何以堪?”
或许是这口吻与某猫妖微妙相似,陆景玉难得露出笑容,不再提让人回家。
而他也只告诉对方,他在找一位名为邱五姨的神婆,这次出行是为与她有关的神木。
听完后的董梓玥诧异追问。
“这神木,不会是之前钱恒认干爹的那棵吧?”
陆景玉点点头,“不出意外,应该是。”
董梓玥皱眉欲言又止,最后在他的注视下不安地向他描述了一件怪事。
和与董成毅互相无视的他不同,董梓玥依然跟亲哥正常交流。偶尔还能撞见对方约上伙伴在外游荡。
钱恒是董成毅的死党之一,他学校放假得早,因此前半个月就来频繁约见董成毅。
“我见到钱恒了,不止一次。他人变化倒不大,嘴臭说话难听,还自以为是,但是······他只对你的事情特别感兴趣。”董梓玥停顿一下,补充道,“是感兴趣到很令人不舒服的程度。”
吃喝拉撒睡,任何小事大事都想打听清楚一一记下,就这说是明星的‘私生饭’都不过分。
可陆景玉不是明星偶像,更不是知名人物,最多是在当地比较有名声。那这只能上升到个人因素。
对钱恒的印象仍停留在小学时跋扈记仇的班级刺头,陆景玉虽觉古怪,但仍未往其他地方多想。
他只当对方可能是还因为往事记恨着他。
此后两小时车程如转瞬即逝,期间唯一不太平的波折,大概就是董梓玥晕车严重,到站后无法走动。
背人去旅店安顿好后,陆景玉哭笑不得地问。
“所以,我一个人去了喽?”
单人间小床里,董梓玥有气无力抬起手。
“你尽管去冲锋陷阵,绝佳好表妹给你当坚强的后盾。”
“是是是,非常感谢你蹲守后场。”
陆景玉笑着退出房门,开始正式行动。
董梓玥无法同行这点,反倒合了他的意。原因他能顾忌更少是其一,有个随时会爆|炸的隐患是其二。
果不其然,十点太阳高照,他衣兜里的‘炸|弹’就醒了。
借助优势,陆柳鎏钻出一点露出眼睛,瞄着外界的同时疯狂咬他掌心,并向他脑中传达讯息。
“那个那个!油炸小鱼!我要小鱼鱼。”
“嚯~这是一双好腿啊,但比起我还差了八分姿色,七分性感。”
“哈哈哈哈哈!肥婆、肥婆掉水沟里了。”
一路目不斜视装听不见,陆景玉终于忍耐不住,往左边看去。
身处景区内,随处可见人工修建的活水水渠,宽窄不一,养着鲤鱼,它们环绕房屋和商街,亦是赏心悦目的景点之一。
而他身边两米宽的水渠内,缓缓飘过一具如气球浮肿的女性身体,面朝下一半浸在水中。
当然,只有他和陆柳鎏能看到。
“嘎哈哈哈哈、小玉玉,肥婆哎!水沟哎!你不觉得好笑吗哈哈!”
陆景玉:“······”
他实在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也会有无法往生的溺死鬼。
但今日目的不在超度幽魂,陆景玉继续按景点地图找向神木。
他不回话,那无人可媲美的魔性笑声逐渐止息,变成意味不明的嗯唔哦。
于是没走几步,他又放慢速度,趁无人注意单手捧着对方出来。
“又怎么了。”
手心里的小猫脑袋瘪嘴,直盯着他啧嘴。
“你变了,小玉玉。”
陆景玉眉毛一扬,示意对方继续。
“变得更无情无意无耻无理取闹了。”
陆景玉淡然回应:“确实是这样。没想到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挺深刻的,我越来越佩服您了,师傅。”
上一回尊称陆柳鎏‘师傅’,还是请对方答应配合他让河星雨解脱的时候。
赶在猫妖扑来咬自己脸之前,陆景玉机智将其塞回口袋,拉上拉链只留顶点缝隙透气。聒噪声自然不会因此而停下,但好歹起到一定屏蔽作用。
正值暑期旅游时节,人|流量虽不比旺季,但每走几步就能碰见零星散客,且越往中心走,旅客就愈发密集。
陆景玉挨着墙角研究走向,冷不防被两位迎面而来的同龄人搭话。
“你好小哥哥,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
短发齐耳的女孩微笑着请求,手里是台价格不菲的品牌相机。她同伴挽着她,不说话但一双杏眼也盯着他看。
开口本想拒绝,然他余光一瞥发现二人肩头伏着的东西,点头改口。
之前偶然研究过摄影,陆景玉有模有样指导站位,让两人在茂盛榕树下,衬着背后花坛连拍三张,一张正经两张搞怪,手稳画面清晰,构图挑不出毛病。
“好棒!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好看,光线调控跟我之前都不在一个档次的,呜呜呜~”
三张照片反复观看,短发女孩激动不已,她还想再美言几句,右肩却被轻轻抚过。
“抱歉,是树叶。”
陆景玉摊开手掌,露出一片落叶。
斑驳树荫下,青年身姿挺拔气质超然,即便嘴角未起幅度,一双翡翠碧眸仍掩不住浅浅笑意。长久的凝望深陷后,竟能迷失在一种莫名的割离感中,瞬间忘却自我。
等女孩再回过神来,陆景玉已向她同伴归还相机,转身继续按地图行走,身影拐入巷口。
她不禁懊恼地拍拍脸颊。
“怎么回事、明明准备好要搭讪的,结果却看发呆了。”
小巷内,陆景玉已走远。他边走着,边研究手里揪着的东西——一团只有一只眼睛,介于雾气与液体间的奇怪物体,是他刚才趁机从那女孩身上扒下来的。
最初只是觉得眼熟,但等他仔细再看,这不就是曾在安沁寺上追着他要‘吃’猫妖的生物么。
气息不像鬼,不像妖,也不可能是小仙小神。
正想趁机多问几句陆柳鎏,陆景玉却发现口袋安静得过分。
‘前面,有非常让人讨厌的东西’
久违的在意念中向他传话,兜里的实体猫妖更是咯咯磨牙,从喉咙中发出恐吓的兽类低吟。
位于狭窄阴冷的深巷,陆景玉感到未知缘由的压迫,不禁放慢速度,一步步走出巷尾,踏入宽敞的新景区。
曾经的连片老屋现已被拆除,引入流水蓄湖,祠堂则由那曲折悠长的湖上长廊取代。沿岸两侧柳树正绿,却都比不过湖中央巨大的苍天古柳。
站在惊叹拍照的旅客中间,陆景玉脸色刷白,四肢僵硬却双拳紧握,介于防御与攻击中间。
这里他曾来过。
他没有任何理由就能断言。
西边有一栋公馆,东边是百花园,祠堂四合院围绕着那棵巨柳。而那时的柳树还远不及现在这棵的一半高。
什么时候跟谁来过,记忆里一片空白。
双耳嗡鸣,犹如阵阵刺耳忙音,所有声响之中唯有谁呼唤的名字清晰完整。
安博明。
陆景玉呼吸声如哮喘病发,粗重又急促,忽觉脚踝冰凉,他连忙低头一看。
那是一双仿佛充水肿胀到爆裂的手,肌肤泡到发白腐烂。
石栏外的水面里,刚才他遇见的溺水鬼正死死抠住他两脚。
对视瞬间眼前昏天地暗,他身体失衡栽进水里,根本没有反应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