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昏倒的穆雪兰在十分钟后醒来。
澄澈蓝天映入眼帘, 她往左转是父亲穆正担忧的脸庞,朝右看是位陌生男人正帮她扇风。见她醒来,那男人礼貌退开让位给她父亲。
“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头痛吗,还是胸口闷?”
穆雪兰并未及时回应父亲焦急的询问, 扶额环顾一圈, 她疑惑又不满地问道。
“爸, 我同学景玉又去哪了?”
走远想抽烟的冯正元警官站定,转身为她解惑。
“陆景玉有事先走, 急匆匆的谁都叫不住,我一不留神他就跑没影了。我看你有点中暑, 这下就别上山踏青画画了,早点回家歇着省事。”
闻言穆正无比赞同, 点头劝说穆雪兰回车里跟他下山,生怕宝贝女儿又伤着哪。可穆雪兰低头沉吟一阵, 却扶额露出痛苦的神情, 瑟缩地靠进穆正怀里。
“但是爸, 我刚才、不是中暑, 我明明······我明明看到一个, 好恐怖的奇怪女生站在那, 就在景玉边上。”
穆正摇头劝道,“那是你发昏眼晕看岔了。听话, 回家躺着休息。”
但在场却有另一人听进了她的话。
冯正元诧异得调转步子, 朝她走来蹲下。
“那个女孩的样子、你还记得多少, 能形容给我听听么?!”
即便内心正告诫自己这问题何等荒唐, 语气急促的冯正元仍抱有一丝希望。
这希望, 是方才突然离开的陆景玉给他的,可对方却一言不合玩脱队, 不知去哪又何时回来。当时只给他句‘我去去就来’,起身就钻进树林。
不过这稀奇古怪的行为,倒是符合他一贯的神秘气质。
此时的陆景玉正急于加快脚步,紧跟前方的人影。
渔婆今日穿着那件紫色袄裙,身后的旧背篓随她动作一摇一晃。
论年龄,陆景玉正值健壮的青年期。论体力,天天高强度训练的他更占上风,然而在这土丘起伏,树根盘结的山林中,他怎么都追不上一个耄耋老妇。
但对方曾无法解释行走速度,他终于知晓缘由。
深紫雾霭漫山遍野,当渔婆靠近时便自动缠绕她脚下,如云朵如流水,垫在足底为她保驾护航,轻松跨过百里。过去,他只能在神魂出窍时看见这些不知来源的雾气。
而这些浓雾今日竟有意阻碍他行动,遮蔽他双目。
眼看即将跟丢人,陆景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站定后高声呼唤。
“渔婆!”
那身影丝毫没有停步意思,他则右脚一踏石块刹住,挺胸双手叉腰。
他听到自己说。
“别费心思追了,蠢徒,人家可是名花有主呢。你这样倒贴上去,我都替你害臊。”
“不、我的意思是——”正欲反驳,陆景玉又改口,“你的意思是,渔婆她······果真?”
终身不婚隐居深山的渔婆,行路习惯异于常人。若她也是跟某位仙灵神明结亲结缘,那这种种怪事都能得到解答。
可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渔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养女河星雨,直到昨夜经他带领来到红枫岭。
陆景玉思绪仍在运作,身体在猫妖掌控下仰头鼻尖朝天翘,嫌恶得眉头直皱,鼻歪嘴斜。
“我呕~~这臭鸡蛋泡臭袜子加榴莲香菜腌八百年涂抹狐臭腋下的味道。”
默默听着这恐怖的叙述,陆景玉突然庆幸起自己还闻不到。
兴味取代嫌弃,猫妖眯眼笑着转向另一条偏僻山路。
“嚯,又自己回来了啊。”
话音刚落,消散的紫雾中显现出人影,那正是刚才陆景玉跟丢的渔婆。
当指节随自己意识动弹,陆景玉才惊觉身体掌控又归还于他。这段时日频繁交替,他有时已难以分辨自己行为到底出自于谁。
两人相隔十步,一时相视无言。最后还是渔婆先于他开口。
“以后少来山上,回家多陪陪家里人的好。”
“为什么您要这么说,”陆景玉难得言辞犀利,“您难道不是任性离家,擅自毁掉婚约的人么。可能······当初河星雨没漂到你家门前,你或许也不会特地去收养别的孩子。”
至少,在他感觉来渔婆是会如此选择的。
孤苦伶仃一辈子,不知在为何事而浪费青春年华。
年迈瘸腿的老妇神色漠然,对这明显冒犯的话置若罔闻,只久久凝望他的脸。布满皱纹的脸嘴角舒展,露出不伦不类的微笑。
“是,你说得很在理。所以,我这乡下蠢妇现在没有一天是不再后悔的。你年轻人眼力劲应该比我好,可千万别傻猴没见过世面似得,幻想自己沾上什么后就有数不尽的福分。”
陆景玉正愣住不知如何接话,下一秒又哂笑着扬手,折断株山果的矮枝,黑黝黝的果实成把丢进嘴里。他一边吧咂嘴,边反问道。
“但是靓女呀,这日子可是你自己选的,没人非逼你为了一个摸不着看不见的家伙守身如玉,怨不得别人哟。”
目睹陆景玉飞快变脸,渔婆虽感诧异却很快恢复平静,再开口多了分恭敬。
“我们小老百姓是真招惹不起,更不敢招惹您大仙,人各有命,命数天定,无论这小娃天资如何,唉······都请您放过他吧。”
原先态度不冷不热的渔婆竟在为自己‘求情’,若不是亲眼所见,陆景玉绝不相信。但转念一想,联系起她自身后又不难猜测理解。
或许不似天生能见鬼神的他,渔婆仅是偶然与某个神灵互通,就此结下不解之缘。她没有他的条件,前有师傅陆柳鎏,后又小神林若,了解到真正的非人世界。
“放过?”猫妖用他身体笑得前仰后翻,一手叉腰,一手把胸脯拍得脆响,“我就不能因为喜欢他,才勉为其难收他做我小媳妇嘛,而且他有人罩着可开心了不是吗,啊?对不对?亲亲小宝贝?”
陆景玉在意识里静静装死,不言一语。
而得到不三不四的回答后,渔婆望来的眼中顿起矛盾的担忧与安心。谈话也在陆柳鎏到达亢奋顶点值,一秒深眠后停止。
真的是每次都在意义不明且毫无价值的地方浪费积蓄的体力,简而言之,不该出来的时候拼命往外冒。
陆景玉心中感叹着,扶着腰吸气,适应被迫凹造型后的僵硬感。
但他怕渔婆扭头走开,立即说出自己的想法。
“您不用为我担心,渔婆,这是我自愿的。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帮您女儿顺利超度,脱离苦海。”
也只有在谈及至亲时渔婆才会情绪激动,看着他哀怨又无奈说道,“怎么帮她?她人没得安葬,害她的狗杂种们都还活得好好的,让她超度,你想得简单。”
不急于说出自己想法,陆景玉静等对方怒斥完,又是一问道。
“那您又准备做什么?一个个揪出当年的罪犯,指证他们吗?还是用你的命和干净的手,去血债血偿,以命还命?”
渔婆默然,但她身后的背篓里,数把镰刀泛着寒光,微露锋芒。片刻后她摇头笑道。
“何止,我盘算着一家家找过去,就算没找到他们人,也要找上他们儿子女儿。父债子偿不是天经地义?”
“年轻时活得不明不白,亏欠父母又辜负自己,现在我年龄大了,老眼昏花神志不清,没剩几年可活,倒不如为我可怜的孩子求公道。”
“可这是大错特错,不是么。”陆景玉仍试图说服对方。
“怎么他们干出这些伤天害理狼心狗肺的事,就没人跳出来说大错特错了?!到最后还要为人情为礼法,给他们留命。”
渔婆眼眶赤红,干瘦的手背暴起筋络,与当年下山寻仇的黄鼬如出一辙。
可与槡不同的是,渔婆一介凡人,终究无法为河星雨的怨魂改变局面。而她断然拒绝任何人,包括他陆景玉自诩的相助,也给出让人难以反驳的回应。
“别劝了。”
“你想着让我停手,是因为还没轮到你。”
再度扬起的浓郁紫雾中,陆景玉没能阻拦对方走远,等到雾气渐稀人影消失,他才原路返回。但他已提前拜托林若,让其手下的黄鼬时刻关注渔婆动向。
因果循环,轮回报应。
嘴中反复念着这八字,陆景玉停步踌躇不前。
昨晚回到过去的所见历历在目,他几乎看清了所有施虐者的面孔。
唯独一个他不敢确定。
负责开车的人,也是将河星雨诱骗上车的罪魁祸首。他用口罩帽子遮掩大部分面容,与人交谈时只用蹩脚的普通话,像是怕谁认出自己。
而直觉就像天性无法解释,比起其他暴露面孔的罪犯,陆景玉依然确信他非常熟悉那位‘司机’,甚至,对方可能是他认识的一人——他离家五年毫无音讯的姑父,董弘盛。
和他小姑陆千琴结婚前,这男人就住在后埔村。
怀揣不安,陆景玉很久才走回山道,被冯正元拽着走向僻静树荫下。
余光偶然瞥去,他意外发现穆雪兰一家的车还停在路边,打着双闪灯。来不及细想背后原因,冯正元突然站定重重摁住他双肩,好像他是什么穷凶恶极的逃犯。
“你老实交代我,你到底要在山上悼念谁,不······她是不是河星雨。”
香烛燃烧的祭奠点就在几步开外,事已至此,陆景玉点头默认。
得到肯定回答,冯正元反而像皮球泄了气,垂下双手,沉默着背过身。这老警员仿佛忘记一旁静等回应的陆景玉,自顾自从衣袋里摸出根烟。
“渔婆现在也知道这件事。而且,她可能知道凶手都有谁。”
冯正元打火动作一顿,看着他满脸难以置信,接着含蓄说道。
“如果是渔婆的话——她这人,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相处。她年轻时能从家里逃出来,次次拒绝逼婚,也从来不是靠哭哭啼啼,跪地哀求的。”冯正元沉声叹道,“她水性好常年干家务活,又懂得点医学,有次下狠心跳大河,健康的壮年男子要游半天,她才半小时就到了对岸。”
“家里特地找人来绑她回去,她竟能拿镰刀砍伤船夫的手脚。虽然事后也是她帮忙接上了,没留下毛病,可从此谁都怕了她,更不敢提她了。”
如今再听到渔婆曾经的‘丰功伟绩’,陆景玉仅有唏嘘不再惊叹,而他接着道出重点。
“冯先生,我有些事恳请您帮我查一查。当然,只是关于河星雨的。由您把关,绝不越界。”
比起前次相处的处处提防试探,此刻老警员的眼中独见诚恳,对他郑重答应。
“要查的都发给我,我有结果就来找你。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多谢。”
他们双双走回车旁时,冯正元亦简短地告知他这些年来为追查河星雨失踪案花费的心血。
考上警校,多次调职辗转最后又回到家乡等着退休,冯正元从未放弃过,甚至还保存着寥寥无几的档案证据。又一次更是头脑发热,去见招摇撞骗的神婆。
“我其实还是不太信。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或许会听一听你的话。老实说,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跟我们很不一样。”
在这方面得到冯警员的认可,陆景玉只能回以苦笑,却又听对方下一句道。
“对了,你那女同学是不是跟你也差不多。刚才她也看到小雨在这,好像······是缠着你。”
陆景玉两眼茫然,一头雾水。
他能很肯定的说,那时到当下这刻,河星雨都不在这。更不可能还像五年前那样,各种缠着他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