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妖魈现身后的日子, 比陆景玉预料中的风平浪静。
事情过去五天,虽然陆千琴在山上失踪又找回的消息不胫而走,且逐渐发展成各种版本传闻,但这样的热议往往也就持续一段时间。
而作为当事人陆千琴的亲侄, 校内备受瞩目的风云人物, 陆景玉在宝贵的课间时间, 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宛若具尸体。
他曾经的同桌许丛飞已是他的前桌, 此时在座位上转身,盯着他的发旋, 点头道。
“是真的很像啊,尸体。”
跨过两排座位而来, 董梓玥两手环抱在胸前倚着桌沿,一脸苛责接话。
“你伸手摸一摸他脖子, 他脉搏说不定都停了。”
许丛飞面露为难地拒绝:“别, 我可不想送死。最近他是洁癖还是怎么, 拍背拍肩膀都不让, 不小心撞到闪避值高得离谱, 直接跳开两三米。而且我还想问, 你家是把他当灰姑娘了么,让他彻夜打扫卫生?”
“我哪知道, 我看他比太阳还早回房睡觉呢。结果现在比树懒还嗜睡, 比猪还能吃, 以前淑女一碗饭, 现在三碗才管饱。你们男生成长期是这样?”
许丛飞摇头否认。
两人彼此交换困惑的眼神, 视线又回到‘尸体’陆景玉身上,最后像对守门神堵着、拦下意图靠近打扰他的人, 心照不宣小声说起闲话。
补眠中的陆景玉仍能听到、看到周围情况,熟练做着灵魂出窍的清醒梦。
磨练体能,上课学习,课余时间拿万妖行记上摘取的字去图书馆查阅,请教校内资质老的言语老师,夜里晚自习回家后挑灯夜读古籍。
如此看来,他保持着同龄人难以想象的高强度生活。
精神上他一直充满活力,时时刻刻清醒着探知外界,体能消耗却使身体疲乏跟不上思维进度。
然而有人的情况比他严峻数倍。
他那猫妖师傅陆柳鎏仿佛是经过一个活跃值的高峰,如今正疾速下跌,变成他无法连接的信号频道,仅有突发的几次‘窜台’夺权。
比如用餐时默不作声夹来他最怕的青椒,研读古籍到一半时二话不说脱得只剩裤衩,逼他不得不进被窝睡觉,以免自己深夜裸奔成为变态。
糟糕情况与五年前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程度之强烈甚至波及到他这身体拥有者。
恐怕猫妖修养真正所需的,另有他物。不是只在他体内睡眠而已。
煎熬挨到双休日前的最后放学,陆景玉在收到林若的短信后终于获得慰藉。
林若是他目前唯一能求助且信任的对象,对方得知他地困扰,约他傍晚六点在家茶楼碰面。
用‘见朋友’的借口独行,陆景玉被董梓玥逮住好一阵数落,好不容易搪塞过去推车出校门,他又被意想不到的棘手人物堵住。
穆雪兰这回倒不像刻意等他,而是恰巧转头,目光与他不期而遇。
发现他是一个人,穆雪兰很惊讶。
“咦?景玉你今天不和董班长一起回家吗?”
“嗯,我有些紧急事情要处理。”
回答言简意赅,突出重点,字里行间满满都是‘碍事别挡道’,他也脚踩上踏板作势要冲下斜坡。
“等等景玉,你问的那些字,我知道怎么读。”
车子紧急刹车停在破道中央,陆景玉半信半疑转头。
“你刚刚说······我问的那些字?”
穆雪兰笑道,“你忘了我参加了美术书法部了吗?我现在是部长,经常听我们部员提起你找林教授。”
林教授是校内的美术教师,同时负责带所有艺术生,不仅精通绘画还对古文有所研究。也是陆景玉最先求教过的一员。
为掩盖古字的来源,他特地将字拆解,细微改动后才拿出来。
“那些是我偶然找到的文字,觉得好奇就去问了。你确定是你认识的?”
碍于穆雪兰一张血红化的脸,陆景玉不着痕迹转移视线,无法直视。
“我爸爸有收集各种古玩字画的爱好呢,刚好我就在他书柜里读到过一本书,那上面的字就和你拿来问得特别像,尤其是那个‘万’字。”
她说着指尖在空气上比划,赫然是蜷尾双头龙形的‘万’字形象。
不待陆景玉反应,她俏皮地眨眨眼,开玩笑似得说。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试试看把那书从我父亲的书房里‘借’过来?我经常这么偷学,爸爸他都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谁让我记性好,过目不忘呢。”
听起来合情合理,又可解自己的燃眉之急,可这节骨眼上陆景玉反而想起师傅的‘两米远’告诫。
他依然不理解为何对方要如此关注自己,一种不同于亲人或好奇者的在意。
“多谢你好意,但抱歉我现在赶时间,下次再说吧。”
再被无情拒绝穆雪兰有片刻停滞,眼中诧异与失落交织,但还是勉强笑着。
“那,好吧。”
自行车沿斜坡下滑得飞快,陆景玉鬼使神差回头一瞥,不偏不倚看见女孩还在朝他挥手再见,画面似曾相识。
次要疑虑抛之脑后,他六点整准时出现在临河的茶楼门口。
不在旅游当季,这座典雅茶楼里外冷冷清清,他进门时服务员正撑着脑袋,在柜台后打瞌睡。被他出声叫醒时还是满脸不耐烦。
“谁啊,大白天这个时候进来——”定睛看清他的脸,服务员脸色骤变,讨好地笑着,“啊、您里边请,跟我来。”
陆景玉跟着人上楼,狐疑盯着服务员哆哆嗦嗦的模样。
“就、就是这了,请您、您先坐会儿,我走去、下去——”
为他关门时对方面色惨白,语无伦次得厉害。他不禁对窗摸摸自己脸,怀疑是他表情太凶恶。
连接隔壁的镂空木门在这时传来轻叩声,辨别出林若的身影,他起身为对方开门。
今天林若打扮得像个城里的上班族,西装革履,胳膊夹着公文包。
“让你久等了。”林若边道歉边坐下,与单刀直入主题道,“我以为我能赶在这之前为先辈找到那东西的。好让先辈重回往日风光,现在看来,还是我高估自己。”
看着面带愁容的林若,陆景玉正欲开口却两眼一扫窗外,暗含冷意。
有什么东西透过竹帘窥视着他们,就在刚刚。
“你请放心,这里是我的领域,不必怕隔墙有耳。包括下面的人,其实都是我的孩子。”林若向他保证道。
怪不得,见了他就像老鼠见到猫似得。感叹之余陆景玉收回视线,对林若抱歉一笑。
“也对。可能那是我错觉吧。”
即便如此,被谁紧盯着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强忍微妙的不适,将话题拉回。
“对了,上次我就想问你,你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具体是怎么样的。”
林若眉头皱得更紧了,捂脸叹道,“其实,惭愧的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又会出现在哪里,在那存在多久,所以才迟迟没有进展。”
“你不知道?!”
答案简直匪夷所思。
那这该怎么找?
见林若愁眉苦脸,焦灼再现搓爪子的动作,陆景玉体贴放弃追问,等对方平静心情后一一道来。
五年前,讨封成功槡其实就已‘林若’的身份入世,融入人类社会的同时着手经营生意,去年末得以调到月杏镇,暗中关注着他。
而这五年间,林若一直奔走各处,只为帮猫妖东山再起的关键之物——猫妖自己咬断的第九条尾巴。
那时的猫妖已功德圆满,自行断尾意味着拒奉天命,失道失格,以最不堪的方式坠回人世。宛如件惊世绝伦的工艺品,在注定名垂青史的荣光中摔向地面。
“可先辈选的是灵萃之路,不需吸取人魂精|气,也不用像我隐居深山涵养心智,修行全凭他造化,旁人难以插手。好比人积善行德,吃斋念经,普渡芸芸众生。好比那天······先辈愿舍得自身积攒的气运,成就我渡往天门。”
林若感激又愧疚,搓着两手怅然道,“我道行不及先辈深,虽自诩地界小神,其实处处受限。想要找到先辈的第九尾,唉!难如登天。”
失格的猫妖根基尚在,且力量雄厚,按理说只要他自己愿意,回归天门轻而易举。
但缺掉的一尾无异于丢失的塞子亦或水瓶的底板,让他源源不断漏出积蓄的法力,难以保持理智。若长期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而断尾承载猫妖的力量,既然入世,在天道律法下必不能维持原样。
它或许会变成任何一种植物,动物,地上不起眼的石块砂砾,乃至身边擦肩而过的普通人。
大海捞针,不过如此。
对尾巴有最强感应的当属猫妖自身,然他残存的意识正与名为陆景玉的人类绑定,哪也去不了,连什么时候清醒都难保证。
这一晚,陆景玉到家时已天色全暗。
他开门发现没锁,走进厅堂时,听到三个人的声音。
沙发长椅上,陆千琴正有说有笑,她身旁的软椅独坐里,正坐着位客人——身穿紫色衣袍的渔婆。
陆千琴最先发现他。
“景玉,你回来了。我看晚饭你还没吃吧。梓玥虽然说让我不用管你,可饭菜我都还给你留着,我帮你热一热。”
“谢谢姑姑。”
最近饭量激增,陆景玉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不忘先与渔婆问过好,坐下寒暄几句。
毕竟,被外人传从不下山的渔婆竟出现在他们家,也不知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新的‘觊觎者’作祟。
大抵是他凝视得时间过长,渔婆趁陆千琴进屋热饭,朝他抿嘴一笑道。
“怎么,你这眼巴巴看着我,是想问话还是准备在我这讨红包?”
“没,只是没想到您会在我家。我本来想找时间特地上山感谢您。”
“别惦记着感谢送礼,你没说是我拐走你姑姑把她吃掉,就差不多了。”
渔婆全然没有长辈体恤小辈的和蔼,更没有与陆千琴交谈时的温和笑意,冷淡一句聊死了话题,随后环视着屋内装潢,说几句听不懂的方言。
陆景玉倍感尴尬,挠着脸颊转头欣赏风景,佯装无事。
这么一看,他居然在院中瞥见个身影。
长发遮掩容貌,垂头静立角落,那名少女的幽魂颈间淌血,四肢骨折弯曲。发现目光灼灼的女鬼注视着渔婆,陆景玉神态自若,心中算盘打得正响。随后他开口问。
“渔婆,恕我冒昧一问。您家挂着的照片,是您年轻时的照片吗。”
“你问这干什么。”渔婆神色又严厉了几分。
陆景玉缓缓转头,他深幽双眸碧如翡翠,一字一句道。
“不是您的话,那是您过世的家人,还是——”
渔婆两颊上的皱纹褶子与她的手同时颤抖,语气一反常态的急促,打断他,“人还没死!你这小娃跟你那姑父学的,嘴巴不干净······”
耄耋老人说不清听不懂的方言,陆景玉无心解读,他缄默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变化,只待她提高音量将会引来别人前,才笃定道。
“小星星,您是这么叫她的吗。”
絮叨声戛然而止,渔婆看向他的神情尤为复杂。他则余光瞥见陆千琴出来的身影,起身留下一句。
‘我可以帮您找到她。’
独享饭桌,陆景玉倾听屋外陆千琴与渔婆的闲聊,一边又为自己大胆却迫不得已的选择而分神。
帮猫妖找到断尾乃重中之重,当务之急,可无论是他还是林若都因自身之渺小受限,仿佛永远也完成不了这一任务。
但为维持猫妖性命,他还有另一个办法。
时光流逝飞快,受邀而来的渔婆不知不觉已在这老宅待了三小时,但她这回不听劝,执意要搭乘晚班车回山脚的小屋。
为让陆千琴放心,陆景玉主动提出送老人家搭车。
夜色中,一老一少走在街头,两人脚下生风,彼此相隔一臂距离。早年陆景玉就有留意到对方异于常人的行路速度,但貌似有外人在场,渔婆从不显露。
“她是我以前留下的女娃娃,没人要,没人养,丢在篮子里冲到我家门口。”
渔婆竟出乎他的意料,在这时说起小星星,“她从小就人乖又聪明,是能考大学,过上好日子的料。本来认识一个山下的小伙子,感情很好甜蜜蜜的。”
名字河星雨,失踪时刚满十七,当时与一名男同学互生情愫,彼此约好考进市里。出事那天早晨下着暴雨,她为帮渔婆分拣木柴而迟到,抱着书跑匆匆跑进雨中。
从此,二十多年杳无音讯。
警方消防员进山搜寻,镇里多次发动志愿者地毯式地找,发出寻人启事由电台转播,却始终一无所获,就连像样的遗物都没有。
她就像人间蒸发,凭空消失在世上。
“或者都像他们后来说的,我的小星星,是被我吃掉的。”
此时再听渔婆平静地自嘲,陆景玉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很明白被人们传成妖怪鬼神,冷眼排挤在外的感受。但他的怜悯不是对方真正需要的。
“原来如此。”
车站前不见巴士,只有林若那辆亮眼的橘色轿车,他做出请的动作示意渔婆随他过去。对方有片刻迟疑,但终究还是坐进后座。
林若司机称职地问他。“要去哪。”
陆景玉回答前,抬眸扫向车内后视镜。
小星星的幽魂跟随他们一路,此刻不声不吭,正挨着渔婆坐在后排。
她或许还没想起自己是谁,又因何而死。可见到渔婆后,仿徨的空洞灵魂体会到熟悉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跟来,完全无视渔婆外的人。
和过去满心怨念缠上他,或对猫妖苦苦哀求时都不同,她的灵魂暂时回归了宁静。
忆起最近一次见小星星的情形,陆景玉思忖后决定道。
“去山上,随便哪条路。”
山路蜿蜒,车前灯穿透黑暗将抹有反光涂料的护栏照成红色,陆景玉观察着亡魂的情况,一边放空思绪,陷入灵魂出窍的梦中。他想以这种方式,找到山上任何与河星雨有关的地点。
人活着尚且各自相异,容貌气味独一无二,亡魂自然如此。而他与河星雨接触多次,早已深深记住这幽魂给他感受,现在找到她常逗留、徘徊最多的地方小菜一碟。
但永幸岭不知为何,常年被深紫色的诡异浓雾覆盖,他上回进山找陆千琴也是因此受妨碍,不得已靠魈故意留下的信号。
意识如风中烛火明明灭灭,陆景玉感知下的四周却不像以往变化。景色逐渐泛光透亮,最终变成无边无际的纯白世界。
他站在中央,四面八方的白色望不到头。
这是哪?难道是真的做梦了?
“多管闲事,给你八条命都不够用。”
耳畔声音突现,陆景玉一惊踉跄退开几步。
可定睛再看,他的神情惊恐变成呆滞,最后半信半疑问。
“呃······师傅?”
一颗硕大的猫脑袋悬浮在他面前,像人那般龇着牙,发亮的蓝眼目光阴恻,笑容更是不怀好意。
“终于又给我找到机会了啊。我让你少管闲事,你是耳朵长在屁股上了,还是它们直接抛下你离家出走了啊?!”
“不、等等——”
猫头犹如炮|弹飞|射,一记头锤下来重重与他脑门相撞。
梦境里的陆景玉吃痛捂头蹲地,又为抵御接二连三的锤击挣扎,现实里的陆景玉在副驾驶上手脚夸张弹动,乒乒乓乓打到各处,把林若和渔婆看得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两手圈住猫脑袋固定在怀里,冷不防肚子又挨了一咬,又痒又痛,着实折磨人。
在发笑和喊痛中来回拉扯,他最后投降喊道。
“我能解释、师傅,这次你先听我解释!”
硌肚皮的牙齿松开,陆景玉不禁长舒口气,给出他这次故意要插手渔婆与小星星之事的理由。
找不到断尾的猫妖留不住力量,无论沉眠修养多少次,都迟早会灯枯油尽。但如果,能继续像最初修行那般,积善行德,以福报换福报,或许还能有一线希望。
“帮人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你不用浪费宝贵的力气。”
像是生怕被否决,陆景玉惯来沉稳的语气中竟有一丝丝急切。后见那双猫眼眯成狭长小缝,暗含不屑讥笑,他又焦急道。
“拜托你了,这次请相信我,因为我——”
性格使然,他突然刹车停在此处,懊恼又无奈。
因为他不想让对方再消失。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理由。
“唔呼呼······嘿嘿嘿,哈哈哈哈!”
低声嗤笑逐渐变成放声大笑,猫头突然在他跟前上蹿下跳起来,甚至随着狂笑节奏空中旋转。
那忘乎所以嘚瑟样,不知为何在陆景玉看来还有点点欠扁。
而对方果然没让他失望,说出让他一脸懵逼,不知所措的话。
“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把你培养成童|养|媳第3333号,师|生|恋内部消化,多节省资源啊。小玉玉,你以后是想西式婚礼还是中式?旗袍,婚纱,要不你什么都别穿,直接给我来人|体|鱼肉刺|身盛宴吧!喵啊~~~”
陆景玉:“······”
无意脑补了那些丧心病狂的场景,陆景玉冒着虚汗猛然睁眼,并在车内另外两人惊疑的注视中自我安慰。
“绝对是梦,刚刚绝对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