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日清晨, 早起的董梓玥在厨房发现陆景玉坐在桌边的背影。
不知为何,看起来格外沧桑疲惫。
她绕到对方跟前问,“你一大早坐这做什么?”
想起陆千琴之前的失踪,董梓玥难免联想到对方可见鬼见妖的超凡天赋, 于是低声问道。
“昨天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 是不是跟那些东西有关?”
被问这种问题, 陆景玉双手相叠抵着前额,声若蚊蝇回答。
“这事以后时机恰当的话······我再告诉你。”
董梓玥不满咕哝, “基本就是没戏了喽。那好歹你也得把烦恼什么告诉我吧,不用说得太详细。自己憋在心里, 多难受啊。”
唉声叹气的陆景玉心里是真的难受。
试问,天没亮就被脑中轮番轰炸的歌声吵醒, 随后被迫在院里倒立,打桩, 扎马步, 高抬腿冲刺跑, 谁不难受呢。
而那歌声, 现在还没停。
‘我是依古比古, 依古比古不是尼古迪古~’
‘我就是依古比古, 依古比古不是尼古,呜!’
经过早上的体验, 他明白面对兴起唱歌的师傅, 最好的办法就是忍耐。一味的阻止劝戒, 只会引发更强烈的反效果。
这个脱离世界五年的猫妖魂识正处于极端的亢奋中, 没用他的身体作乱人间, 已经是大发慈悲,谢天谢地。
扶额最后深深吸一口气, 陆景玉放下手撑着桌面站起。
“时间不早了,我去买早餐,家里冰箱也空了,顺便带回点菜。”
“哎、你——”
董梓玥叫不住人,目送那摇摇晃晃的身影走出家门。
街头早餐摊络绎不绝,蒸笼里冒出的热气从雨棚下汹涌升起,陆景玉身穿艳色休闲服,在一堆年长顾客中格外扎眼。
当年的包子铺是他如今最常去的店,老板娘见是他,立即笑脸相迎,寒暄过后果然拉住他问昨天陆千琴的失踪事。
他也只是解释是她太累发烧后神志不清,所以走错路昏倒了。
“我可是怕得半夜睡不着啊,听到居然又发生这吓人事。”老板娘惶恐拍着心口,趁人少只顾着与他说话。
“你姑姑是在南山上被找到的吧,那可是婆婆山啊,以前就有姑娘上山不见了,年纪轻轻的学习又好,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渔婆家那张相片山少女的笑脸一闪而过,陆景玉好奇追问,“您说的以前失踪的女孩,具体是什么样的。”
回答他的,却是身旁的人。
“倒不是在山上失踪,她原本就住在那,突然有天下落不明,当时没目击者也没监控可查,所以到现在还是悬案。”
陆景玉转头看去,果然是昨天那名老警员,对方也身穿休闲服,头顶毛线帽手里提着菜,完全没有身着警服时的严厉气场。
老板娘打趣道,“哟,老冯,今天你怎么跑这来了,你家不是搬到杏城去么,难不成是想念我家的包子味?”
冯警员微笑点头,“那可不是念念不忘么,我从小吃着你家老字号肉包长大,实在忍不住就晨跑回老地方。”
两人又用方言谈笑一阵,顾客来多后,老板娘不得不先忙着接应。
而陆景玉在旁边听着,已了解到不少事。
冯警员全名冯正元,去年为工作居家搬出老城区,到杏城定居。他与老板娘是前后届毕业,但当时镇上只有他家砸锅卖铁,助他考上警校,其余人不是早早离校打工学手艺,就是回家干活谋生计。
冯正元向他问道,“出来晨练买菜啊,急着回去吗?”
对方眼中的盘算与若有若无瞟来的审视,令陆景玉决定回道。
“这离我家很近,动作稍微慢一点没关系。”
“正好,陪我走段路?”
这话从一名正气凛然的警|察口中说出来,能让人顿时惶恐,倍感压力。
陆景玉虽觉得冯正元是针对自己,却依旧镇定,与人一路沿河道走上石桥。
冯正元先开口问:“你姑姑找回来之后怎么样,没有生病受伤之类的吧。这事可算是在我们那传开了,只差没上新闻和报纸。”
“我姑姑她身体没大碍,我劝她好好修养几天,多谢关心。”
“你家······只有你们那仨孩子?”
意识到这是在打探家里情况,陆景玉内心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道。
“是的,姑父外出多年做生意。离开得匆忙他工作忙距离又太远,近些年我们都很少跟他联系了。”
冯正元点点头,站定从衣兜里取出烟点燃,“董弘盛那家伙打小就是惹事精,在家跟亲妈后爸犟,扬言要拿刀砍死他们。在外又混得昏天黑地,劣迹斑斑,也是苦了你姑姑一家,居然粘上他这颗老鼠屎。抱歉,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吧。”
都已经精准形容了,还问什么?
陆景玉忽觉得好笑。
结果他嘴真一咧,头向下倾斜,意味深长的凝视目光未变。
“当然不介意啊,警官。我那正直可靠又顾家的姑父,他这一生的功绩可真是‘罄竹难书’,‘值得敬仰’啊,未来有机会,唔——真该给他出一本传记,好让他遗臭万年,而我赚得盆满钵满,嘿,这才是自家人该有的相亲相爱啊。”
突兀的语气转变不仅成功令冯正元呆住,也让陆景玉血压飙高,只觉无地自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陆景玉同志。”冯正元口吻严厉,摆出警|察审讯的架势。
陆景玉咬牙抢夺回掌控,扶额生硬解释,“我是指姑父赌博欠债,对家人尤其是我姑姑大打出手,我······倒希望他能够早点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见他表情不自然,冯正元不再过问,撇头呼出烟气后像普通长辈那般,和蔼地拍拍他的后背。
“你可真像你爸。相貌才艺学习样样都好受欢迎,还更有出息,在我们这小地方出名得比你爸更早。”
出名?
冯正元下句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王君浩,你还记得么。曾经与你同班的孩子。”
五年前的过往历历在目,陆景玉点头应是。他之前听许丛飞提到,王君浩逃掉中考去泡网吧,被发现是未成年后赶出来与家人大吵一架,最后在好友,也就是钱恒家住了半个月。
他们那批同学,基本在初中后各自分道扬镳。其中钱恒选择就读隔壁县城的技校,貌似运气不错小赚一笔,在外租房子住。
“我跟王君浩他们一家住在同个小区,算是熟人。而他去世了,是猝死的。就在今年初。”在这略微停顿,冯正元揽着他走向树荫,继续道,“也许你没察觉到,但在很多人看来,是你‘预告’了他的逝世。”
陆景玉一言不发,面颊肌肉紧绷。
当年篮球场上每一幕,猫妖借用他身体说过的每句话,至今深深烙印脑海。当时他只当‘猝死’是针对王君浩的嘲讽而已。
不止是王君浩。
当年上山惊动槡的七个人包括他表哥董成毅在内,都被他师傅定性为不得善终。虽然现在看来暂时没有苗头,但······
“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陆景玉叹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常人难忍之痛,希望王君浩的父母能尽快走出伤痛,向前看才是最重要的。我想,以后普及健康教育很有必要。”
如此‘标准官方’的答复出乎冯正元意料,这回真笑出声,松开他的肩。
摸不准冯正元三番两次试探自己的目的,陆景玉将向对方打听‘小星星失踪’一事搁置,在桥头与对方告别。
但冯正元分别前给他留了私人电话号码,理由是方便以后家里再出事,他能第一时间联系。
那可最好永远不要联系。
陆景玉握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删掉联系人里的‘冯警|官’。
‘别乱想喽,他又不是盯上你屁股,是你渣渣姑父的屁股~yes,ass~’
听到那粘腻嗓音的瞬间,陆景玉脸黑了下来。刚才突然打岔抢他身体说莫名其妙的话,这笔账他还没算。
“师傅,您早上刚跟我说好了,除完全独处外,如果有任何人在场,你想出来要先跟我商量。”他不悦强调,“是有任何人。”
‘啊,有吗?我不记得我答应了呀’
陆景玉斩钉截铁:“你有。”
答复完他又无可奈何垂下头。有一个说话不算数,全凭心情行事的猫妖在体|内,他似乎预料到未来自己走上别人眼中‘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的悲催抽风道路了。
回到家,陆景玉率先看到的并非门廊下玩手机等他的董梓玥,而是五年间会断断续续,出现在他家的鬼魂老爷爷。
依旧是一身破旧袄子,慈爱的目光远眺着前方大门。
作为‘专家’琢磨鬼神学识多年,陆景玉大致总结出亡魂徘徊人世的数种原因,早已分析过对方。这老先生亡魂形体干净整洁,说明是自然逝世,并非横死抱有怨恨。频频出现在固定地点,望眼欲穿像守着什么,无非是心愿未了,或挂念着谁,迟迟不肯往生。
就是不知他到底为了谁。
董梓玥听见动静放下手机问,“你回来得怎么这么迟?”
陆景玉有条不紊安放早餐与食材,边说道。
“回来的时候,偶然碰到帮过我的警官,所以聊了一会儿。”
“哦?是那时候借你看监控的警官?可他们都说监控根本没拍到有用的东西,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得到要去山上找我妈?”
话题扯到最耿耿于怀的地方,董梓玥来劲了,起身叉腰,誓要对人追问到底。可她脸却被陆景玉大掌一盖,不轻不重推回躺椅里。
“我还能把你变成蝌蚪找妈妈去,小孩子乖乖吃饭然后把嘴闭上。”
向来只享受陆景玉的绅士对待,董梓玥屁股挨软垫摇晃时人还发懵,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而陆景玉焦急扭过头,陷入激烈的‘自我’抗争。
‘师傅,你要想做什么,等我回房间再做’
‘不要嘛,我等不及了哎,你要是把我憋坏了,人家以后再起不能怎么办嘿嘿’
在他脑中阴笑时,猫妖迫使他把罪恶的手伸向客厅的大鱼缸。
里面的九条金鱼正优哉游哉的摇曳长尾,穿梭假山水草间。陆景玉的阴影覆来时,它们仿佛透过玻璃与水面,看到一双闪闪发亮,充满恶意的猫眼。
金鱼当即激烈扑腾,四处逃窜,整个鱼缸搅得天翻地覆。
陆景玉抢在徒手抓金鱼前重重拍在桌面,因发力而浑身紧绷,然而没坚持多久他又抬起右臂,掌成爪状,作势掏进水里捞鱼。
“停、停手!”他扼住自己胡来的右手,小声喝止。
考虑到五年休眠确实能把猫妖憋坏,导致脾性愈发阴晴不定,而导致对方深眠的人是自己,陆景玉才愿意一再退让。但对方,实在得寸进尺,甚至是变本加厉。
不甘心认栽,又担心引起家人怀疑,陆景玉这回这么说都要抵抗到底。
这样的结果是他用力过猛,而猫妖忽然收手,他转身迎面撞上柱子。
咚的沉闷一声,足以令旁观者产生他是否撞断鼻梁,撞歪嘴巴的猜测。
发怔的董梓玥总算回神问:“啊、你没事吧?”
陆景玉缓缓转回来:“······我没事。”
一股殷红热流从他鼻孔淌出,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与地面。
董梓玥:“你、你把你自己撞得流鼻血了!”
惆怅是陆景玉表情中唯一的底色,他用衣袖拭去鼻血的动作,处处宣泄着愤恨。
“我知道,鼻血而已,偶尔——可以这样排毒消郁,帮助我心明眼亮,呼吸顺畅。”
董梓玥:“······”
表哥的古怪行为,董梓玥儿时起就鲜少追究。然而过去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形迹可疑,捉摸不透。她正计划着如何严刑逼供出实话,二楼的座机电话却在这时响起。
见陆景玉鼻血如雨下,她暗叹倒霉,催促着人去冲冷水,自己跑去接电话。
见董梓玥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陆景玉才如释重负,放下摁压鼻子的手。
血流已停止,鼻尖的酸胀疼痛亦消失,一切恢复得异常之快。他不用想就知道,这恐怕是陷入沉睡的猫妖手笔。
每次出现都会为他带来始料未及的麻烦,把他的平静心境如那缸水一般,搅得一团乱。可偏偏却又在生死关头第一个出现,救他于水火之中,无论大小轻重,都要把他的伤给治愈加速,不留疤痕。
“让人又爱又恨,大概就是指你这样的,师傅······”
猫妖陷入休眠,陆景玉暂得喘息,同时也终于有机会摸出那本万妖行记研究。
然而作为没接触过古文的年轻人,陆景玉败在阅读的第一关,即理解文字上。书中语言晦涩难懂,隐隐有象形字影子,可利用强大的网络引擎搜寻,仍找不到与之类似的字体,其主谓宾定状补语的规则,与人们近代的文书习惯迥然不同。
接连两天潜心钻研的陆景玉逐渐沉浸其中,几次差点忘记下楼做饭,可惜他有限的知识不足以支撑他将整本书啃完,读完后头昏脑胀,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临近工作日那晚,他抽出纸笔,临摹下最具代表性的几字,打算到学校的书法部求教。
收拾东西时,他习惯性的一问。
“师傅,你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复,但他凝神探知能察觉对方意识清醒,他只当对方是心情平静,兴趣缺缺,懒得搭理他。于是便自说自话起来。
“你要求的我可是说话算数,一天不落的达成。”
“五点早起,十点准时入睡。虽然现在你又让我加上体能锻炼,但我适应几天,应该能脱离常态疲惫。”
“对了,槡他说下周会来找我们。如果你那时不在,你有什么想我转告他的么。”
······
一句句扯东扯西,他不知说到哪才停歇。面对桌前的窗户玻璃,镜像里的他被台灯的橘色暖光笼罩,看起来惬意舒畅。
“虽然你我共用身体,还时常争抢使用权,但师傅,我从来不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姓名。”
躲在他身上修养蓄力的是对方。
可据夏英哲所言,不愿得道升天也是对方。
鬼因执念牵挂不肯离世,那妖不愿渡往天门又是为何?
收起的稿纸又被他亲手铺开,他提笔在其上画圈,凌乱涂写。但此时真正的他正放空思绪,任猫妖盯着玻璃里的倒影跟他说话。
“哼,要不是你还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才不会让你留下这晦气东西,明天就我喷火球把它给烧了。”
这指的是抽屉里的万妖行记。
而对方一上来就顾左右而言他,不回应正事,是陆景玉意料之中。他说道。
“它算是个老熟人给我的。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因为就是他把你交给我的。”
“谁?”
“夏英哲,自称阴阳师的······一位古董店老板。”
“唔——这谁?你爷爷我不认识。”
不同于平日的傻充愣,猫妖表现的真实困惑令陆景玉心下一凛。
但想起他丢失记忆被拒之门外的那夜,他不难猜测到这又是夏英哲故意而为。
猫妖放下笔,用他的身体舒舒服服伸一个懒腰,打着哈欠眼冒泪花。
“管他什么夏英哲夏雄哲的,只要你从现在开始记住,离所——有人两米远,谁想要跟你肌肤相亲,你追我赶,嘘寒问暖,喊你救命,你一律当作女妖怪男妖怪,想吃你这唐僧肉,明白了没?”
陆景玉默然。
目前为止有以上特质的妖怪,他好像只遇到过一个。
而这妖怪,现在就堂而皇之的住在他身体里。
那份意识于脑海身处平静下去,陆景玉回归原位,低头一看。
他辛辛苦苦抄录下的文字,已被黑压压的鬼脸,火柴人打架图取代,然所有气愤不满,都在他瞥见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后烟消云散。
陆柳鎏。
猫妖的名字。
不像槡的单名,也不同他妖怪幻象中有夸张的名号后缀,普通得像是任何一个人类的姓名。
捧起纸一再端详,陆景玉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舒展的眉梢压抑不住兴奋与雀跃。
他不知着了什么迷,反复凝望着名字,最后小心将其叠好,塞在他最常读的诗集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