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玉搭乘巴士又转出租车到家, 已经是两小时后。
敞开的家门前只见邻居荣欣阿姨,她满脸焦急,远远就向他招手,等不及小跑迎来。她身上披着红绒睡衣, 不知为何神色异常憔悴, 说起话来难免嘴快不过脑。
“景玉啊, 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姑她这都找不见人快一天了。哎哟,小玥玥她去警局报案说是时间还没到, 可找人哪耽误得起时间······”
无奈又焦急,陆景玉张嘴正想打断对方, 肩上却被谁的手搭住。
感知片刻失灵,他一时分辨不出打扰他的是人还是其他东西, 没有反应。
从他身后走出来个陌生男子。五短身材外穿当地民族服饰,头上一顶橘色松紧针织帽, 愈发显得这人精瘦矮小。
“荣大姐你可先别急, 这节骨眼把话给年轻人说清楚才是首要的。”这男人嗓音尖细但不刺耳, 两眼细长又弯, 笑容倒是和蔼可亲, 又隐约透着老鼠狐狸的精明神韵。
而听他一劝, 邻居荣欣总算把董梓玥电话里没交代清的细节道出。
原来陆千琴昨天补习班下课后就不知去向,她的学生与上课楼周围的店家是最后见到她的一批人。出租屋房东半晚发现门没锁灯没关, 以为是她走得急, 也就没通知他和董梓玥。
说到这, 那橘帽男人适时接话, 自我介绍道。
“我是管理那片区域的负责人, 林若。杏城商区知道么,旅游团的首发站呢。”
陆景玉对那新开发区有所耳闻。位于永幸岭南峰山脚, 联通高速公路和省|道,那时政|府施行优惠政策,当地人口在新区租房建房,能有一定额的减免。
小姑正是奔着这在那的写字楼租下间多媒体教室,附带一处休息室。开车往返半小时,搭乘公交四十多分钟。
默默打量比自己矮一截的林若,陆景玉思忖后问。
“林先生,您管理的部门,包括商家,具体有多少人昨天见到我小姑。”
“这你放心,我都一一问过他们了,能确定陆女士走出过街区没开车,很可能是在车站出事,那附近的监控正在调取。现在我已经动员部分人去找,傍晚收摊关门后若还没结果,大家定会倾力而为,直到帮您找到陆女士为止。”
他的诚意不似敷衍客套,面对疑惑的陆景玉,他主动解释。
“陆女士正好是我一亲戚孩子的老师,我跟她见过不少次。而且她心善体贴,也曾帮过我一次。”
疑虑暂且打消,陆景玉没等董梓玥回家,他换掉校服又留口信托给邻居阿姨,让对方在家等警|方消息或任何来电。
他随那自称林若的老板,驱车驶往杏城商区。
月杏镇因旅游业和山林开发飞速发展,近年除天灾意外发生,鲜少出现恶性或非同寻常的案件。抢劫失踪屈指可数,财物盗窃占多数且并不多发。
陆千琴一个小户人家的普通人,更牵扯不上什么危险人物,怎么会突然消失了。
橙红商务车由林若驾驶,手机来电响起后,缓缓靠向路边停下。
靠窗关注着外界,陆景玉没仔细听林若说了什么。心生不安的他,察觉到杏城商区的一大异常。
这些街道太干净了。
放眼望去只有来来往往的人,枝丫上停歇着鸟雀,门口趴伏着土狗。不见半点鬼影。
“为什么会这样?”陆景玉喃喃自问着。
汽车重新启动,驶入复古城门的霎那,副驾驶的陆景玉头中一阵剧烈疼痛。
林若的呼唤声时远时近,对方的手轻轻拍打他后背,这才让他大汗淋漓的缓过来,却仍喘息不已。车停在交|通管理局门口。
“你还好吧,要不要休息一下?”林若替他解开安全带,从储物格里取出瓶水。
强忍莫名的不适,陆景玉摇头轻推开人,直说道。
“我没事。现在是要调取监|控吗?”
“是的。我早上就联络过我同事,他们说乐意帮忙,手续正在办但事情紧急。孰先孰后,有时总得由意义轻重来分对么。”林若不强求他,边回答着便收起东西,准备下车。
回味着这番话,陆景玉总觉得哪不对劲,可转头再看人早已出门,他也只好作罢,下车快步跟去。
监控室有两名警|员等着,提前调出拍摄到陆千琴的画面。默默看完一遍,陆景玉起身却要求。
“麻烦把全天,不,昨天到今天的录像再导出播放一遍,所有监控的。”
对他的做法不理解,一名警员当即皱眉,厉声道。
“先生,您这要求就太过了。”
还是在他欲开口说服对方前,一旁的林若起身跨出半步,抢先将他拦下。
“哎小徐,小徐,年轻人家里人出事,急着到处找是常事。你们这也没规矩说限制时间。”
两人说话间,另名年长警|员盯着陆景玉半晌,突然问道,“你是阳江高一1班的,陆景玉?”
老警|员肌肤黝黑,一张方正国字脸不怒自威,气势十足,然陆景玉并不认识。
“我是。”他点头承认。
不知对方沉思时想通了什么,摆手一叹竟答应重新调取,年轻的徐警员向他讨要说法,他以‘不碍事’一笔带过。
两个显示屏同时播放,陆景玉目不转睛,从昨天凌晨整点起的录像开始观看,一直到昨晚八点十三分,陆千琴出现在路口公交站的摄像头里。
走出那五十米人行道后,监控无法在拍到她的行动路径。
端坐椅中的陆景玉两手微颤。
同他离得近,林若第一时间发觉他的异样。
“怎么样,有发现什么吗?”
数码产品再现的鬼影,远不及陆景玉亲眼所见的清晰可辨,但就像生物残留气息,它们透过录像,传达着难以言喻的浓烈恶感。
昨晚七点之前,杏城街道上依稀可见无数混沌黑影,七点半之后像是如临大敌,纷纷落荒而逃。情况由临近山岭的方位逐步扩散至中心。
一个不愿接受的荒诞猜测,因种种迹象在他脑中成形。
带走陆千琴的,很可能不是人类。
当然,这些他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很遗憾,还是没有发现······但我姑姑从来没有不告而别过。希望警|方能尽快帮我找到她,我回去陪家人再到处问问,顺便等待消息。”
陆景玉心情沉重,佯装失望起身向三人鞠躬。
“非常感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路不语回到车上,他却在汽车发动后对林若改口。
“林先生,能否请您先载我到康佳路。”
最后一处监视摄像头在康佳路的十字岔路。直觉也好,固定的分析思维也罢,那个地方他必须要去查探一番。
驾驶座的林若双手扶住方向盘,若有所思看了他两眼,二话不说掉头穿梭在繁华街道。
越是靠近目的地,脑中绞痛越是强烈,这次又是听到林若的呼唤,他才能勉强定下心神。
推开车门,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扑面而来。
像是野生动物才能散发出的特殊信号,浓郁到无法忽视,笔直越过公园人造湖,延伸向山峰与平地的交接线。
四周行人面色如常,浑然不知这弥留着可怕的恶臭。
现实进一步向陆景玉证明自己的猜测,他思索着该如何找借口单独上山,就听林若半信半疑道。
“那里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一贯应付的话到嘴边,却因对方暗含鼓励的眼神顿住。手亦不由自主摁着心口,即是衣服下紧贴肌肤的金铃。
陆景玉将这矮小男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对方率先开口。
“你愿意说可以尽管告诉我,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就是千万别胡来独自行动,年轻气盛不顾及后果的话,丢了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果我,非要一个人行动呢。”
林若半开玩笑道,“那你可能需要学会忽视身后跟着个为你操心的‘尾巴’了。”
说罢男人抬手捻了捻帽沿,微笑时嘴边皱起的纹路仿佛是两撮抖动的胡须。陆景玉只觉得这幅模样像极记忆中的谁,却愣是想不起来。
他欲言又止,终究不敌林若眼中莫名的坚持,无奈叹道。
“你会相信我么。”
“只要你也肯愿意信任我。”林若朝他摊手,正巧露出那串钥匙。
数把造型各异的钥匙中间,一个毛茸茸尾巴状的挂饰引起他的注意。
车辆原地掉头,沿人烟稀少的旧山路驶向永幸岭南峰,车中的陆景玉是五年来头一次对外人透露自己身负的能力与秘密。这些他甚至对身边最早发觉的董梓玥都闭口不谈。
山道狭窄弯路又多,林若得心应手驾驶着,仿佛对这出名的九九八十一弯了如指掌,闭着眼都能轻松操作。
林若在他结束后提出疑惑。
“那照你猜测,很可能是有不属于人类的东西掳走了你小姑。问题是,如果它有意而为,为什么非要选你小姑呢?”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陆景玉手心出汗,将车窗开出一道缝隙追寻怪味。
只希望,那东西还没伤害到陆千琴。
气味如泼洒的油漆,沿路残留着指向,车最终停在无法前行的林荫小道旁。他与林若在护栏内几乎探出半个身体,才勉强看到下方陡坡的全貌。
林若问:“怎么样?”
陆景玉收回身体,困惑摇头。
“几乎整个区域都充斥着那股味道。太扰乱方向了。”
在这气味化成实体,随处都是涌动的深棕色。
林若却在这时笑出声,看着他道,“你知道吗,你现在好像一只猎犬。因为只依赖嗅觉,现在被猎物迷惑了就笨笨的蹲在地上。”
收到陆景玉暗含谴责的注视,男人止住笑声,两手撑着护栏就这样跳过去,却制止他翻护栏的动作。
“我从小就在这山上跑,我记得底下有过几个洞穴,我先下去探探情况。你毕竟不熟悉而且,总要有人留下来接应不是么。所以请你在这等我。”
“林先生,不顾后果独自行动可是得不偿失的事。这话您难道要收回?”
对于他的反驳,林若先是诧异,而后眯眼嘴弯着笑,“确实。但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五分钟我还没回来也没消息,你就叫人再下来找我,如何?”
一番抉择后陆景玉妥协了,目送对方以神乎其技的迅捷身手在陡峭林坡间移动,顷刻间消失在密林中。
三分钟过去,陆景玉已按捺不住,他频频撑着护栏重心前倾,作势想翻出去。
陡坡百米处的树丛惊现突变,摇晃中隐约可见人类的手臂。
“救、救命——谁、有人在吗?救我——”
虚弱的声音仍能分辨出是陆千琴的,陆景玉定睛瞥见熟悉的旗袍花色,心一急直接跳过护栏。
在他磕磕绊绊向下冲的过程中,人影似乎被一股蛮力拽倒在地,不断朝右拖行着,时而撞到树干,发出痛苦而惨烈的呻|吟。
陆景玉顾不得其他,身子触地如滑板在陡坡上飞速移动,衣服磨破手肘出血,终于追上矮丛中耸动的轨迹。
起身扒开垂下的树藤,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小姑惨不忍睹的模样,而是只盘踞树叉之间,硕大无比的野兽。
外形似猩猩但鼻骨鲜红两侧翠绿,它全身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炫彩奇光,一对铜铃大的眼中,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
它盯着他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满嘴尖牙,涌出臭味的喉间传来他方才听到的声音。
“救我,救我!景玉!”
意识到中计的瞬间,陆景玉已被利爪摁倒在地。这野兽拥有实体又不惧他为自己附加的防护咒术,掌上的蓝色尖刺仿佛淬了毒,轻轻一勾划便破他胸|膛,鲜血顿涌。
而他忍耐一路脑中刺痛,也在这时达到顶|峰。
眼看野兽獠牙即将贯穿陆景玉脖颈,他双臂猛然发力,瞬息间扼住对方大张的嘴。
野兽迟疑之际,眼神陡转全是退意,可它身体像是被卡在石头缝里,死活动不了。
这时却听它身|下的人冷笑一声道。
“哎呀呀,送上门的肥肉,哪有浪费掉的道理,你说是吗?”
神态,语调,某些瞬间甚至包括容貌,都在斑驳树影中变换成另一个人,而青年单凭两手撑着野兽的上下颚,轻松站起。
野兽想逃却逃不掉,拼死发出呜咽,它只怕下一刻,它就要被一分为二,当场开裂成两瓣。
仿佛听懂它的恐惧和卑微求饶,对方腾出右手,怜爱地抚摸它头顶。说出让它松一口气的话。
“放心,我不是那么没品的人,弄得自己浑身血淋淋的,多脏啊,还要洗衣服。”
但接下去的话,又令它瞬间崩溃。
“你喜欢被洒上甜辣酱,芝士粉,还是柠檬汁呀?想要几分熟呢?”
野兽喉间发出的惊恐嘶吼响彻天际,还在小心探查的林若两耳微动,暗道不妙转身如风穿梭在树林,直奔声源。
预料中陆景玉血溅当场的景象并未出现,他匆匆赶来,却只见一只魈被烤乳猪式捆|绑固定在木枝上,扭动挣扎,底下火堆熊熊燃烧。
而被他担心的陆景玉,正有条不紊的转动烤架,添加木材。
不,那应该不是陆景玉了。
林若摘下橘色的帽子,一阵默然后无奈道。
林若:“先辈·······您用陆景玉的身体,是不能吃魈的。”
‘陆景玉’转头朝人灿烂一笑,他将不知哪来的柠檬用劲一挤,均匀淋在恐惧到抽搐的魈身上。
“我知道啊,所以我帮他烤了嘛,多补啊。是不是啊,孽徒。”
久违的被迫退居二线,无法抗议,陆景玉五年来积累的思念与期待荡然无存,只剩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