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江小学的队伍, 果然不出意外留宿在安沁寺内。
小楼住所分给七十三人绰绰有余,更何况小孩居多,特地安排在一间里挤着,方便互相照料。只可惜男生女生分楼住, 董梓玥失去盘问陆景玉的机会。
山中稀缺娱乐项目, 又被叮嘱不可乱跑, 陆景玉所在房内的几名男生干脆应景,分享起鬼故事。
擅长该话题的许丛飞在生人前变得拘束寡言, 他挨着陆景玉,和对方一样沉默, 听他们绘声绘色谈得起劲。
“你们真不知道?”其中一人难以置信道,“婆婆山啊, 以前这山我妈他们都叫婆婆山。好像是因为······有个鬼婆专门抓上山的小孩吃,我妈说她以前的玩伴就没掉好几个了后来山上还找到过死人骨头。”
“是不是两年前的那个!炸|山炸出来的棺材。”
“我听说那天鬼婆也出现了, 连下三天大雨, 棺材被淹, 东西都被山洪冲走了。”
提及专门哄小孩听话的鬼婆传说, 记忆总有各种偏差, 唯独几个特点巧妙重合。
瘸腿的鬼婆, 无论在哪条崎岖难走的山路都来去自如,轻松抓住迷路的小孩。每逢雨天前后, 她就会穿上紫衣在山林徘徊。
若看到她, 必须立马低头不动, 不回应任何声音。直到雨停。
心不在焉听到这, 陆景玉面露诧异。
他遇到的古怪老妇人, 竟莫名能跟传说中的鬼婆对上号。他不禁打岔道。
“那个鬼婆,是叫渔婆吗?”
最初说鬼婆传闻的男孩摇头, 但一边却有人恍然补充道。
“渔婆啊,你是说山里住着的那个吗?她是隔壁小村子过来的老尼姑啊,但这里有点问题,疯疯癫癫的。我奶奶在家里常念叨她。说她没结婚又没小孩,脑子不灵光死都不肯下山,作孽作孽什么的。”
回想起渔婆正常健朗的模样,陆景玉没信同学二次转述的‘谣言’。不过,他确有在意的地方。
“你觉得有问题吗?”许丛飞凑来好奇的问他。
陆景玉点头,却很快又摇头叹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她这样过得很孤独。但我不了解她,如果这是她自己选的生活,我也不能妄自评判。”
过分严肃成熟的作风惊呆了许丛飞,半天接不上话,只得作罢。
时间已过晚上八点,夜谈会在巡房老师到来后结束。四月山内温差大,六名男生合盖三床被子,在被窝里翻身转动难免彼此擦到互碰。
认床的陆景玉睁大眼,静待悄悄话止歇,等着身旁许丛飞打鼾。最后所有人沉沉睡去,他才蹑手蹑脚爬下床。
外套枕头被他做成替身塞被窝,他踩着桌椅翻出窗框,因衣着单薄打了个寒颤。
走廊左右尽头各有楼梯,经过几番斟酌试探,他选择右边楼梯溜出小楼,绕到屋后迅速逃离。
凭记忆躲开容易暴露的地点,陆景玉一路摸黑,体验了把做贼的刺激。然而急于求成他败在太过自信,几次进出回廊,期间因发现光亮紧急躲藏,彻底失去方向感。
汗湿透仅剩的单衣,冷冰冰紧贴着后背,发现自己又哈出白雾时,陆景玉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偏偏这种时候,有不妙的东西跟上他了。
从小他就知道寺庙或供奉神像的祠堂会比外面干净,他原以为在安沁寺里,自己能难得清静不少。
头顶一轮圆月被云层遮蔽,地面瞬时暗淡无光。
‘给我’
找不到飘渺声音的来源,陆景玉捏紧拳头,压制着恐慌下的喘息。
“给我······”
白色雾状物介于气体与生物之间,像软绵绵的水母,像人类骨骼尽碎后的肢体,轻轻搭在他肩上。
“把那个,给我。”
声音经耳朵传至大脑深处,爬上脊背的冰凉犹如尖锐鸟爪,令人不快又胆寒,甩手挣开那东西的瞬间,陆景玉为身后景象脸色大变。
挂在屋檐,爬出地面,似蛇蠕动铺天盖地朝他逼近。没有形状可言的身躯,较之有形的惨相鬼魂更加恐怖。
但它们扑向的却不是他,是他紧握的铃铛。
没有犹豫抉择的时间,陆景玉掉头就跑,却不想拼命穿过两扇拱门,他竟又绕回原地。
给我,给我,给我······
魔音汇聚成充满汹涌欲|念的潮水,逐步吞没理智,而面对虎视眈眈的未知存在,陆景玉头脑一热,将铃铛连同红绳塞进嘴里。
见他这一举动,匍匐地面的怪东西暴怒跃起,撕扯着他每寸肌肤。
陆景玉恍然间想起被同族分食的槡。这些生物对金铃的饥渴,与黄鼬们如出一辙。
鬼嚎声中承受层层重压啃咬,他脸朝下磕地头破血流,仍执拗地咬紧牙。嘴中混合着血与来不及咽下的津|液,他不免对师傅产生歉意。
要是让对方知道铃铛曾被他含在嘴里差点吞了,他可能真的要被迫裸|奔上大街,唱什么黄色圣诞歌。
疼痛不断累积,比现实中挨打煎熬上一万倍,仿佛灵魂被抽离身体,站在高处摇摇欲坠,抓不住清晰的自我。
然一声野兽低吟源自他震颤的胸腔,刹那间拽住飘飞的意识。
金铃仿佛获得了生命,在口|舌间乱窜飞跳,陆景玉突然捂嘴,几次干呕后猛地咳出铃铛。
强劲风流围绕上空旋转,扫荡四周狰狞之物。
而一双血肉模糊的爪子重重踏在他眼前,阴影从头到脚笼罩他全身,亦是将他完好庇护。像保卫领地的雄狮,又像忠心护主的猎犬,嘶吼震慑着任何妄图靠近的威胁。
近距离感受头顶上毛骨悚然的鼻息,陆景玉心悸不已,却又暗含窃喜唤道。
“师、师傅?”
回应他的是轻拍脑门的一爪,肉垫里的尖勾堪堪扎入他头发,带有不满的惩罚意味。
对方不让他抬头看,他趴地乖巧照做。
庞大兽身移动时狂风肆虐,落地起跳皆是撼天动地,动静极大。不知过了多久,混乱狰狞的厮杀声才归于死寂。
陆景玉忍不住抬头。院子没有变化,古怪白影已消失不见。
那一切,宛若场似真似假的虚幻梦境。
可他拉起袖子衣摆,留下的淤青咬痕仍清晰可见,腕上金铃不知去向。山茶花旁滴落的血点,更是使他的恐慌攀升至新的高峰。
最初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他追寻愈发密集的血点,终于找到一处荒凉破败的院落。
这里早已不是寺庙范围。天空黑云散去,银月洒下白光,屋内传出此起彼伏的撞击声,陆景玉不顾危险冲进歪斜的门框。
草屋深处散发着腐臭,一只庞然大物正痛苦的翻滚,几次粗暴跃起蹦上房梁冲向天,却又哽住发出悲鸣摔回地面。
对于陆景玉这不速之客,它只从鼻子里哼出悠长的气,甩动八条尾巴试图将自己包裹藏住,扭头装作石头。
几次退却游移不定,陆景玉终究是一步步靠近那巨兽,近到那股腐肉臭味钻进鼻腔。
这大概是他见过的,最恐怖狰狞的形象。
巨兽身子没有皮毛,也不似剃光后的平滑,反而布满道道沟壑褶皱,旋转的深涡若隐若现,乍一看去像全身长着眼睛,冰冷无情的凝视外界。
可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或想逃,只想再靠近点,伸手触摸。
一定很疼吧。
很少为别人受伤而痛惜,此刻他一遍遍扫过那些渗血的漩涡,尾部的断裂痕迹,却是心如刀绞。
“劝你还是不要在这时候碰他的好。”
熟悉的声音制止他的动作,他转身看去,果然是他原本的目标。
无雨无风的夜,那清隽男子撑伞朝他走来,长衫衣摆轻飘。
“现在的他很危险,各种意义上的。”
“······他很危险?”
面对语塞到鹦鹉学舌的他,男人含笑抬手,示意他退开几步。
陆景玉挡在巨兽与对方之间,犹疑着不肯答应。
“理由呢。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还有之前在镇上。”他硬声硬气,顽固得好似头倔驴。
被半点大的小孩逼问,男人不恼不怒,收伞淡然道来。
“相当于一柄无鞘利|剑,无人管束无物庇护,他无差别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而你肉|体|凡|胎,直接触碰他无异于送死。”
“为了你,他太心急了。形未定,骨未归,就先急着跑出来给你打抱不平······或者给自己出风头。平时他们待他宽裕,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他太越界,恐怕还得跌回谷底等上几十年。所以我,只能出来制止。”
见对方无奈哀叹,陆景玉似乎看到了平日被师傅欺压的自己。而男人从束起的纸伞中取出微光闪烁之物,定睛细看,竟是柄塔状摆铃。
但还缺了另一半。他心中莫名笃定。
扬手往下轻摇,铃音喈喈如鸟鸣,巨兽盘踞的身影骤然消失,独剩那颗金铃飘于半空,泛着幽光,最后摇晃着飞向陆景玉。
伸手接住丢失的金铃,能察觉另一份意识顺势融进身体,藏匿在某个角落里深眠。
他攥紧铃铛捂在心口前,瞬间卸下所有焦灼惶恐,喃喃着。
“终于······回来了。”
回神再与男子相望,陆景玉面露复杂的困惑。
一面他抱有质疑忌惮,另一面他又没由来的深信,不知如何调剂这矛盾两者。
“希望你别误会,我对你们没有恶意。可如果真要解释我接近你们的理由,我确实有想从你们身上得到的东西。”
对方体贴他的欲言又止,率先开口。然后半句却又引得他警惕心瞬升。
他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追问。
“你想得到什么。”
男子抿嘴微笑,撑起伞后顾左右而言他。
“万物有灵,凡具七窍者皆可开悟修炼,羽化成仙,得道升天。曾有一猫妖避开邪妄不伦之路,选择正道洗涤兽性剔除妖性,又得有缘人相助破解九尾死结,列入仙位。”
“所谓九尾死结,是每当他分尾突破从八尾到九尾时,必须以牺牲最后一尾的方式,替人实现愿望,自此循环反复。”
陆景玉木然道,“然后呢?”
述说者背过身,叹息中含着谴责与细微的钦佩。
“分明已经踏入无数妖仙修者梦寐以求的天门,可那猫妖却当着前来迎接的众神,自行咬断第九尾,啐出血肉碎骨,堕回人世。”
为什么?
仿佛听到他心中的困惑,男人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成仙之后哪还有什么逍遥自在,随心所欲,不过是从混沌浩渺的江海,换到那清澈褊狭的鱼池里。”
——爷爷我才不稀罕上面的干干净净小鱼缸
耳畔重现那日师傅激昂自傲的说辞,陆景玉忽觉呼吸紊乱,难以继续思考。
“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得快些回去,以免又被人发现节外生枝了。”
男人手持纸伞一斜,似是对他邀请。而他不再犹豫,动身站于伞下。
第一步往前,四周起风忽然冷得异常。
第二步跨出,如身处加速汽车身体重心偏移。
第三步站定,他们二人竟已在寺庙小院内。
虽已接受过灵异鬼怪的世界,但这次亲身瞬移又令陆景玉刷新了世界观,愕然看着男子,吐不出半个字。最后磕巴着问。
“你、你是人对吧?”
对方合伞的动作一顿,转身微笑依旧。
“在下只是个无名无辈的阴阳师,兼职古董买卖而已。偶尔也接一些单子,处理普通人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
这答案倒不会让陆景玉再目瞪口呆了。吸气定神,他上前一步。
“你刚刚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想从我和我师傅这谋求什么。”
见迷糊不了他,男子摇头无奈道,“若问大义,我只想要他不会再恶化成邪魔,肆虐人间使得生灵涂炭。若问个人缘由,恕我无法奉告。至少是现在。”
陆景玉低头默然一阵。
“那我,是不是师傅的下一个‘有缘人’呢。”
话虽如此,他心里已有定数。而如此一来,之前发生的种种也得到解释。选择保护他,当他师傅,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在他身边待得更久,好休养生息重新修炼回原本的境界。
将陆景玉苦大仇深的脸收入眼底,男子不禁犯难,出声劝道。
“这些你暂时不要多想,你——”
“要怎么样才能帮他。”
焦急打断对方,陆景玉罕见地忘了礼貌,连连追问。
“是要让他少出现,就只待在我身体里修养吗?还是我能做什么,能阻止他变成那种、那种痛苦的样子?”
未等对方回答,他哑然垂下头,打量自己稚嫩无力的小手掌。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成长了不少,但还是不够。
不够极了。
收拢五指握拳发力,陆景玉仰起头双目如潭,神色坚毅。
“我要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
男人首次在他面前愁恼皱眉,捏着下巴苦苦纠结着。
“我没开玩笑,也不是不自量力,痴人说梦。我想要真正了解他们,想要能与他们抗衡的资格,不然我还是谁都保护不了,包括我自己。而且,我别无选择。”
面对寻仇的槡时若没有师傅镇场,他其实毫无胜算,有的只是一腔热血。
刚才被数不清的妖物纠缠撕咬,他毫无还手之力,最后靠得还是师傅解救。
既然现在他清楚了自己到底几斤几两,怎能还停滞不前。
“踏入这边的世界,可不是像成为消防员或警|察之类光明磊落的英雄事,有时你失去的,会远比你已拥有的,得到的多上数倍。远远超过一个赔本买卖。即便如此,你也愿意?”
暗含劝戒的质问,陆景玉原封不动归还。
“你不也还是成为了阴阳师?那你是万不得已,还是单纯犯傻?”
见拗不过他,男人没辙地笑了,欠身单膝着地与他平视。
“五年。在我封印下,你这猫妖师傅最多五年就会醒来。如果你真的准备好了,那就来找我,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决意和本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可我要去哪里找你?”
之前的古董店他只进过一次,还是对方为他开的门。
眼前突现刺眼强光,陆景玉下意识抬手挡脸,听到班主任刘老师惊诧的声音。
“你是——我们班陆景玉?你大半夜不睡觉,穿成这样跑下楼做什么?”
陆景玉茫然地放下手,呆立原地。
他周围空无一人,哪还有什么阴阳师。
暗叹着那男人的神出鬼没,陆景玉向愠怒又担忧的老师好一阵解释,被对方重新送上楼。回房已是凌晨两点,但他睡意全无,望着幽黑的天花板出神。
待破晓将至,他将双手身出被褥,小心解开红绳结将其拉长,并重新系在颈间。
小铃铛硌着肌肤,清凉如冰块融进发烫温热的胸膛,身穿的衣服将其遮盖,似蚕茧层层保护。
还有五年······
五年之后,他一定不会让师傅和现在自己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