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玉高烧不退在家昏睡两日, 世界照常运转,不过某几户人的家里倒传来了好消息。
阳江小学出事的七名学生,包括癔症严重被送进市里的钱恒都陆续恢复健康,神志正常。
就是董成毅脑袋缝了两针剃光头发, 要等好一阵时间才能复原, 而钱恒则申请了休学, 不知何时回来。
重回学校第一天,陆景玉明显察觉到班里的人注视他的眼神更古怪了。
没有害怕抵触的成分, 倒像是看见什么稀罕物的狂热,敬而远之又禁不住好奇。可这节骨眼他正烦恼着某些事, 无力更无心猜测同学们的想法,态度一如往常。
‘某些事’的其一, 正是关于他的眼睛。
以往他能看到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假,但那是时间短暂, 偶发性居高的意外事件。然而大病后他的世界, 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上课中他往外望, 几个断手断脚, 甚至抱着脑袋跑的小孩闯入他视线, 欢快的嬉笑打闹。
午间穿行食堂, 他看到空座位上坐满一列骨瘦如柴的士兵,他们正襟危坐, 眼神如饿狼饥渴, 死盯着学生们的菜盘。
去厕所解手, 每个便池前齐刷刷蹲着全身漆黑的人影, 打开隔间他还会被蹲坑的黑影赶出去, 叫他根本没法完成开闸、扶|鸟、放水的三步走。
太多了!!
面对随处可见的鬼影,陆景玉只想冲到天台, 无能呐喊。
第五天忍到极点,他果真来到音乐楼四层,心力交瘁躺倒在地。不过无故大喊大叫不是他的作风,愁苦后他很快接受现实。
顺便,思念一下他沉睡已久的‘师傅’。
‘某些事’其二,送走黄鼬并相约这月十五日会面后,他这师傅没再出现过一次。
相比最初惊悚的急着要摆脱,陆景玉是愈发想知晓对方身份。
那天黄鼬称他师傅为‘先辈’,之前的女鬼小星星却又喊‘仙人’。对方难辨真假的胡诌言语,为自己覆上层层神秘面纱,让猜测的他毫无头绪。
陆景玉抬手轻晃,那颗金铃滑出袖口,冰凉光滑亲贴着他的肌肤。
这可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个呢。他心里嘀咕着。
一天又风平浪静过去,陆景玉加入表妹的回家小队。
可应付着热情如火的同学,他只觉分身乏术。也不知道董梓玥跟他们说了什么,现在有他在场,话题总有意无意朝灵异鬼怪拉拢,还故意问他的看法。
他能怎么看?
满大街都有鬼在散步打拳,几棵老树上吊着的长衫马挂梳长|辫的古人,彼此吟诗作对。凉亭里除了下象棋的老大爷,还有指点江山无人知晓,暴怒锤柱子的棋痴亡魂呗。
烦恼归一码事,要他如实告诉别人他的情况,绝不可能。
这次是他太莽撞没考虑好后果。在钱恒家,他当着董梓玥的面跟那附身的黄鼬对话,性质与他平时的举止古怪截然不同。
河岸小道是回家最后一段路,此时雨季已过,随处可见柳絮飞舞,飘逸如绒白雪花。
欣赏着风景,董梓玥心情极好,她手里甩着草枝编的蚂蚱,笑吟吟盯着陆景玉。
觉得是时候敞开天窗说亮话,陆景玉干脆止步,率先问道。
“你是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等的就是这句,董梓玥拽着陆景玉钻进灌木后头。按捺不住亢奋,她一股脑问出来。
“陆景玉你是不是会看到鬼还能捉妖怪啊,就跟电视上演的道士一样有法术!还有还有、那天钱恒还有我哥的病都被治好了,都是你做的吗?”
没料到对方能问得如此直白,陆景玉开口前一再哀叹。
“是······也不是吧。我只能这么回答你。”
直觉告诉他,点到为止即可。
与他同岁的董梓玥毫无疑问很优秀,负责且严格要求自己,性格虽有瑕疵却是敢爱敢恨的直爽性子,论勇敢不输于男生,她未来必定会大放异彩。
但这,都不是让她涉足、靠近那个世界的理由。
“请你今后不要再跟任何人说那天的事,包括关于我的一些‘猜测’。”
听他来这一出,董梓玥探求欲满满的心瞬间扁了,瘪嘴问道。
“为什么?你跟我说,我帮你保密就行了啊。”
为什么?
环顾四周,往日冷清的石桥上人影幢幢。
桥头到桥尾挤满了俯视水面的‘看客’。他们身穿艳丽戏服,脸上涂抹浓重油彩,毫无生气的双眼直盯下方水流,仿佛在等着什么。
这条河在没建石桥填河底之前,年年必有人淹死。
原因花样百出,喝酒失足,吵架推搡,有时只是好端端驾驶着路过,便连人带车突然打滑翻进河里。最近一年的悲剧,死的是一家五口人。
有人说是风水问题,有人猜是地形障碍。而看着那些神情空洞的幽魂,陆景玉能做出绝对正确的指认,可凶手永远无法被捉拿归案。
察觉他的注视,那张张森然的脸谱面庞逐一抬起,循着视线朝他望来。
感到凉意时,陆景玉真如临冬日呼出严寒天才有的白雾。几天来适应了新变化,他亦自己得出结论。
这些未能超度转世的游魂其实一直都在,如人类那般,过着它们认为的正常生活。
——历来你我互不相干,我等恪守己身,本就井水不犯河水,何至于此
那黄鼬声声血泪,向他哀哭控诉,也促使他隐约明白这世道万物共存的道理。若非意外或有心者的蓄谋与推动,人鬼妖魔等等之流从不忽扰,各据一界。
可就像心情极差在街上摔跤,会有人忍不住咒骂地面,踹飞石块,强烈的意念与情绪成为互通的桥梁,改变着‘规矩’。
过去他接触到的鬼魂,恰巧都带有强烈恶意,抑或说是执念。
又这么恰巧,他天生能看到,听到,演变成现在的可接触,简直是要融入那边的世界。
“因为你是看不到的。”陆景玉出神喃喃道,“你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你,你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而若你一旦你察觉到了,看到了······”
眼底泛起悲哀,陆景玉再转回时,往日的沉闷语调中竟流露出一丝羡慕。
“就等于它们也看到你了。无论心怀善念还是恶意。所以,永远都不要知道,是最好的。”
继一阵空白神色后,董梓玥心底忽然发毛,再忆起半个月来的生活,她诧异指向家门。
“所以、所以你之前那些事都是因为——”
第一天来他们家,打翻墨水把她最得意的书法作品毁了,三天后她哥丢失的篮球在他住的后屋找到,无缘无故在半夜重重摔上门,在学校更是不得安宁······
纠结一番,董梓玥缓缓放下手,站起清咳几声。
“走了,我不等你在这里贪玩浪费时间了,明天小考后老师还说有好消息告诉我们呢,我在办公室听到的,排名考前的学生有奖励。”
她装傻充愣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跨出灌木催促着,俨然副三好学生。
陆景玉不禁露出感激的微笑。
男孩本就容貌俊俏,此时目光柔和,笑容温润,玉石碧眼惑人心魄又让懵懂的董梓玥脸一红,匆匆转身走在前头,只想着要藏好自己的羞赧。
她前脚还没跨入大门,前屋里便传来桌椅摔倒,碗筷砸地的重响。
心慌的董梓玥赶忙冲进厅堂,正巧看到回来后就消失两晚的董弘盛揪着陆千琴的头发,拖着人摁在角落扇耳光。
一掌掌下来,力道凶猛带着风,陆千琴木簪挽的发直接散开半边,连同红肿的脸被撞在墙上。
“爸你干吗?!”
明明没有哭泣的欲望,董梓玥上前拉扯后脸颊还是湿了一片,紧紧搂着陆千琴后退。
头顶传来的抽噎令她揪心,她更为董弘盛怒目圆睁的神情而颤栗不已。从这望向餐厅,里面东西被砸得七零八落,遍地的酒瓶碎屑。
不知是喝醉还是愤怒,董弘盛脸色涨红,就连浓密络腮胡下也透出红色。他左右一扫,抓起家里的扫帚棍,走近作势要继续动手。
“爸、爸你别打妈妈。你再这样打,又会打伤她的。”
董梓玥绷不住瞬间哭出声,边呜咽着哀求,一边仍试图护下母亲。
“家里男人说话,女人滚一边去!别学你妈的贱|样!再敢说一个字,我撕烂你的嘴。”
身为人父,董弘盛完全无视女儿的央求,吼着一把拽过对方辫子,像拽拉牲|畜扯到旁边。
发丝被连根拔起一撮,整片头皮被针扎似得刺痛,才五年级的董梓玥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女儿的哭声总算让捂脸啜泣的陆千琴有了反应,她一改怯懦上前分开两人,把孩子往外推的同时,牢牢抓住丈夫的手。
“你要打你就打我啊,打死我算了!打啊!——”
不复讲台上的温婉恬静,她声嘶力竭的高喊,刺耳尖锐,用力到仿佛能将声带撕裂。
但这,无疑又激怒了董弘盛。
男人吊起眼角用尽狠毒方言咒骂,那狰狞挥拳挥棍的残暴模样,能胜过世间任何恶鬼。成为捂嘴不敢哭泣,胆战心惊的董梓玥,未来将挥之不去的恐怖梦魇。
“是,元石街96号,有个喝醉的陌生男人闯进我家里,他正在伤害我家人。”
镇定平缓的语调,声音清越如潺潺流水,一瞬间安抚了恐惧之人的颤栗,也为这场争吵按下暂停键。
陆景玉在门口拿着借来的手机,他看着准备动手掐小姑的董弘盛,淡然胡诌。
“我不认识他,我到的时候他正在掐我姑姑,打伤了我表妹。他好像也看到我了,请快一点过来。”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这是我的家,老子想做什么你个丧门星管得着?”
男人怒瞪的对象转成了陆景玉,他几次想甩开陆千琴牵制自己的手来教训陆景玉,却都以失败告终。陆千琴不知哪来的力气,能与他抗衡。
眼见姑父又想抬腿踹小姑,陆景玉厌恶皱眉,转身就朝门外大喊。
“叔叔,快、你能不能先进来帮忙,我家里果然有抢劫的人!我真的不认识他!警察叔叔说他们就在对面街,也马上要到了!”他难得声情并茂,迫使自己的演绎再逼真点。
不知是话里哪点唬住了董弘盛,这残暴蛮横的男人竟转身就往屋里跑,爬上花架直接翻出院子。
得救后的陆千琴失魂落魄,神情木楞跪坐在地,直到董梓玥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她才搂住人低声安慰。
这一幕看得陆景玉胸口发闷却也不知所措。轻叹一声,他决定先归还邻居家借来的手机。
偏偏在这时,董成毅甩着书包回来了。
和门口陆景玉目光不期而遇,他先是疑惑,随后看清这满地狼藉,以及相拥哭泣的母亲妹妹,他二话不说挥拳锤向对方的鼻梁。
虽有及时后退闪避,陆景玉却不敌身高优势,一下就被董成毅摁住脑袋要往地板砸。
“董成毅你还敢像你爸动手,我马上报警叫人带你走!”
陆千琴的警告自然传进了他耳中,但董成毅早习以为常,无所顾忌地对自己认为的‘罪犯’拳打脚踢。那副凶横姿态,俨然是其父董弘盛的翻版。
往昔不知反抗为何物,今日陆景玉却奋起回击。
不顾疼痛抬臂阻挡拳头,他腰板挺直未退缩半步,护住眼睛极力思索着制服办法。
在他看来,董成毅力气是大但技巧逊色,逮着哪打哪毫无章法。对付这种人,只需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便能一举拿下。
嘴唇磕破流着血,不愿服输的陆景玉心脏狂跳,几次都在找出手机会。
二人扭打着靠近花架,董成毅没注意脚下,被碎片一绊身体摇晃。
就是现在!
自己正要出手,眼前白光忽闪,再回神时陆景玉已单手摁着董成毅脑袋,膝盖压腿死死止住对方行动,将人标准擒拿在地。
他手劲之大,几欲拗断董成毅的小臂。
‘呵,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猪狗不如爹不疼娘不爱的丑样,还敢动爷的东西’
师傅的用词,果然还是那么一言难尽。
与首次反击失之交臂,陆景玉别无选择。他回归后稍微放轻力道,趁机向董成毅解释清楚。
“你冷静点,董成毅。打伤小姑的是你爸,不是我。”
被自己瞧不起的矮小扫把星制服,董成毅难以置信,根本听不进话。然而他恼羞成怒地挣扎着扭过头,却撞见他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幕。
陆景玉的肩头,趴着一个不可名状的东西。
他甚至描绘不出那玩意的形状。
就如一团粘稠稀烂的肉球,尚未成型的生物胚胎,血色表皮上遍布螺旋漩涡,深深凹陷不停转动。眼窝与嘴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渊黑洞,散出寒意冰冷彻骨。
对着他,张大了嘴咆哮。
董成毅连惊恐的时间都没有,闭气直接吓晕过去,死活叫不醒。
好在到医院检查一番,他并无大碍。医生诊断他是贫血外加脑震荡,安排住院输液一晚。
陆千琴眼眶嘴角淤青,脸颊红肿,她来不及打理自己,把女儿安顿在邻居家,独自背着董成毅看病又回家,一个人面对混乱不堪的厅堂。
天色昏暗,院中阴影渐深,她瞥见地上的影子,才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陆景玉手捧家用的急救药箱,默默陪她到现在。
这么做是陆景玉本意,然眼下他却又不知安慰什么,只干巴巴问道。
“如果疼的话,就包扎一下吧,姑姑。”
——受伤疼的话就要说出来,知道了吗,小琴。因为哥哥会保护你的
昏暗的光线模糊视野,记忆与画面犹如幻象重叠,在亲侄身上看见已逝大哥的影子,陆千琴一瞬崩溃,如溺水之人牢牢抓住救命稻草,紧拥着人痛哭。
陆景玉僵硬无措,任凭对方抱住他,方言普通话交替断断续续说着。
他这才知道,原来小姑在他父母出事后就一直想把他接来,迫于姑父淫|威迟迟没能成功。后来是因为爷爷的遗产,姑父才勉为其难肯找上他。
这几年间,董弘盛沉迷打牌和一些违|法博|彩,原属富裕的家欠债如高台垒筑,常常入不敷出,生活全靠小姑工资奖金还有补习班的外快支撑。他自己开车跑长途的钱,一场赌|局就能花光。
沉默听到最后,陆景玉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说道。
“爸和爷爷还在的话,当初就不会让他缠上姑姑你的。”
更不会任由对方吸着她的血,没榨干她就不肯罢休。
他能感受得到,小姑对董弘盛早已没有半点情义牵挂,只苦于男人不留情的拳头还有一双儿女,迟迟不能脱身。
可这样一直拖着,到头来伤最深的还是她自己。
哭诉倾泄完,陆千琴没再对他说什么,拭去眼泪又是温柔的水乡妇人,叮嘱他去邻居荣欣阿姨家,她则独自去医院照顾董成毅。
许是因为他尴尬的寄养身份,那荣欣阿姨没在他跟前多嘴什么,而比他先到的董梓玥早早睡下。她今天受到的惊吓不轻,作业漏了好几题还是他帮忙补上的。
深夜躺在陌生的床上,陆景玉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出神。
“今天谢谢你,师傅。”
没有声音回答,可他知道对方还在,于是继续道。
“不,其实从一开始的那些,我就该感激你。”
缩在壳中小心翼翼逃避那么多年,当时自己挺身而出无畏挥拳的感觉,真实得汹涌澎湃。而非他被附体下切身实地的‘入戏’。
若是没有对方出现,他恐怕不会尝试迈出半步。
‘哼哼,现在知道当我乖孙徒弟有多好了吧,叫声爸爸给我听’
“师傅这······”
这辈分可有够混乱的。有逻辑强迫的陆景玉不由得腹诽。
无法解释。此刻再回想数次被抢占身体的经历,他竟得出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屡屡嫌弃威胁他的大仙,一直在保护他。
深吸口气,他讨好般地问,“师傅,您觉得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这个嘛,计谋尚可,气场略足,演技没眼看,不过嘛’
对方边咂嘴边故作深沉,良久后一声大喝。
‘那肉丸没有放辣椒香菜太多,葱油一大勺都浮汤面上了,抠抠搜搜全是淀粉,干脆改叫粉|丸好了,我呕~~~’
晚饭时偷偷挑剔的心里话被说出来,陆景玉忽觉自己像被当猴耍,脸一红从床上跳起。
‘为师满意了。所以,你小子到底想要什么奖励’
小心思被戳穿,怔住的陆景玉两颊是真的烧红。
感到羞耻他重新躺好,支支吾吾道。
“我就是、就想问一下,你的名字,还有我一直不知道你······”
为什么要选择他,待他那样好。
反常的困意如藤蔓爬至全身,入睡前他只听对方似自嘲的一笑。
‘谁知道呢,这得问你自己,怎么偏偏就又选了我’
这一觉并不安稳。
他反复在迷梦和清醒梦中交换,但总有个身影在他面前越走越近。
又是巨大古柳下,红衣银发的人握起他的手,于他掌心写下一行字。
陆海盘江,柳暖春花,美金谓之鎏
车祸后参加父亲的葬礼,被失去理智的母亲当作妖怪,辗转于多个寄宿家庭受鬼怪欺压,他都不曾落泪哭过。
唯独读出这行字,他在梦里摁着心口,跪地泣不成声。
睁眼坠入现实亦是热泪盈眶,悲恸萦绕心间,郁结久久未能散去,并留给他两个似乎无解的问题。
为什么如此哀伤忧愁?
为什么,会感到这般深沉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