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算是一次失败的实验。”
面对空座位, 尼奥·罗伊·伊夫林嘴角噙笑,柔声轻语。
“但同时,更称不上成功或完美。”
露台上阵阵冷风呼啸,吹动手边摊开的红皮书。助理科特手持托盘, 正好从一旁台阶走来, 在他面前放下杯纯红液体。
“是的, 意外。这是只能发生在错误和乱序叠加之下的意外,没有谁能够预料得到, 更无法运算结果。因此在没落幕前,才充满了任何可能。”
科特收起用过的餐盘, 主动退到旁边。
在墙角,他淡然倾听那一身纯红浴袍的尼奥, 像在对看不见的人侃侃而谈。
他的雇主私下行为诡谲他已见怪不怪。作为优秀称职的贴身助理,他没必要揣测猜忌对方, 只需听令执行, 服务周到。
尼奥罕见的没有边与那‘空气人’聊天, 边啜饮美酒, 而是起身转向他。
“科特, 我亲爱的朋友。麻烦你再帮我准备准备, 我想我该去见一见那个孩子了。”
“好的伊夫林先生。”
下到七层为对方穿衣戴帽,助理科特一直跟在身躯微晃的尼奥身侧, 最后停在走廊尽头的红门前。
无论多少次, 科特都会为雇主的另一个稀奇古怪癖好唏嘘。
尼奥对红色的喜爱, 偏执得几乎疯狂, 恨不得让能接触到的所有物体都重新包装成红色。
“那么, 就请你在这稍等我片刻。”
得到顺从的答复,尼奥放心地轻叩门板, 没听到回应,他径直推门而入。
三面为窗一面为墙,柔软舒适的大床紧靠东侧窗户,此外屋中没有任何家具。
身处这间最佳观景房,病患还是昨天醒来时的模样。
趴在单向玻璃上,紧盯窗外景色。他如此专注忘我,以至于尼奥走到床尾并目不转睛打量他时,他都没能发觉。
“昨天休息得好么,我的孩子。今天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出去?”
脸贴着玻璃墙,青年前额鼻头顶得发红,听到他的声音仅是分神瞅一眼。不情不愿露出点脸。
毫无疑问,这是他二十年抚养下成长的陆明泓。
六天前,由他名下的基金会成员将其带离发生恶劣事故的伞公司,来到他秘密经营的度假区,在这的研究室分所经过三天两夜的检查,最终核实身份。
现在他依然能肯定的说,这个身体是陆明泓的。
可他却不敢断言,如今存活在里面的,到底是不是陆明泓的意识。
吃喝拉撒不能自主解决,前两天更是除去应激反应就像个瘫痪患者躺着,除了眼珠无法动弹。其中最匪夷所思的怪异点在于,陪护组员尚未给青年进行复健,他就闷声不响,自己学会了。
适应得非常迅速。尼奥暗自评价。
床边备有空位,他索性放下手杖,端坐在红椅内。他注视着床上的人,自己深红虚影就倒映在玻璃中,也在对方身畔。
“你恢复得很好,更没有留下后遗症。”尼奥微笑道,“要知道,你的大脑可是被贯穿了的。我虽然没有看到当时的场景,但听闻此事也是担忧不已。多亏了梅尔文·洛斯博士手下的仿生人抢救及时。”
“非常遗憾的是,与你同天出现事故的人,那五十位‘幸运嘉宾’,就没有你那么幸运了。”
背对他的人头微微晃动,挠着耳朵。
“据说是在进行游戏时出现意外,因为当时Umbrella运行的共联主系统受到原因未知的干扰,使他们在游戏舱连接光脑后大脑遭受重创,几乎是同一时间当场死亡。或许人生就是这般难以预料,谁能知道等着自己的,到底是福还是祸,祸福又可否倒置呢?对么。”
“不过这件事,说到底我们也应承担部分责任,至少不能让梅尔文博士及其公司的努力付之东流,所以赔款慰问,包括消息的封锁,你不用担心。”
一直被无视,尼奥脸上仍是得体的笑容。他最后如胜券在握,说道。
“不过,为了将事故档案记录在册保留,最终还是需要你的配合呢,所以这个罪人的名字······我到底是该让他们写陆明泓,还是陆柳鎏?”
扭头锁定他的视线十分扎眼,他也满意观测到新的反应。
青年直指他鼻尖,板着脸声讨。
“不要把别人的名字乱叫叫错啊,你这个红鼻子长鼻毛混蛋!”
尼奥忍俊不禁,率先低头道歉,“那么,我该尊敬地称呼你为陆柳鎏?”
对方却不再说话,盘腿坐在被褥上,开始一动不动盯着他。没有波澜起伏视线,像是仿造的机械双眼,仅为了观看外界。
“因为你之前的伤,我暂时将你的光脑暂停了。看到你状态不错,我身为你的监护人也总算能放心。有需要的话,我会安排好人照看你的,他们随叫随到。”
“我还是很建议你趁着今日天朗气清,去外面散心透气,有助于你恢复。”
如进来时那样,尼奥拄着手杖,退出时礼貌微笑。
可不知是一时大意还是有意而为,门并未被关紧。
盘腿而坐的陆柳鎏,几乎是在脚步声远去的瞬间就蹦下床。
赤足走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他颇感兴趣地停步多踩几遍。
尽管他的行为看起来很像是偷跑,但他昂首阔步脚踹大门的动作,实在是瞩目得违和。好在长廊空无一人,走下红漆台阶,与花园无异的奇美大厅也仅能遇见各种红花。
从七层到一楼敞开的浮雕大门,畅通无阻,而陆柳鎏的速度逐步放慢,期间频频回头。
行至别墅前院,他撞见一群劳作中的人。男女老少,面孔各异。他们正在修剪灌木花丛,将落地后化成灰质的碎屑回收清理。
发觉他的到来,这群头顶黄帽的工人们纷纷转向他打招呼。
“午安,先生,您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吗。”
仿佛看到什么洪水猛兽,陆柳鎏连连后退龇牙瞪眼,神情夸张,掉头就跑。
这让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而一溜烟跑遍别墅各处,他最后定在后院,树藤霸占的红墙前。
面对满墙摇曳的绿藤发呆,他很快又不安分地乱转脑袋,试图找到什么,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最后总算发现发红的脚底板。
没穿鞋到处跑,踩踏过碎石路,他脚底已出现细微伤痕,指头肿起。
“疼的哦,啧啧啧······”
仿佛一个苛刻裁判批评着,陆柳鎏放下脚后再无反应,不知处理,继续晃头晃脑与墙壁对视,有望持续到天荒地老。
安分没多久,他忽的仰头开始对墙壁唱歌。歌曲并没有词,单纯由高低不一的音调拼凑,完美演绎何为鬼哭狼嚎。
远在顶层的露台,尼奥正在科特诧异的目光下捧腹大笑。
以往风度翩翩,儒雅端庄的伊夫林先生虽然也会与人畅谈欢笑,可情绪波动从未像此刻显著又强烈。
“我真的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尼奥如实感慨道,“也难怪,我们的小王子会那样喜欢他。”
喜欢到不惜三番两次的触碰底线,做出出人意料的选择,甚至彻底推翻他预测的结果,险些达到他理想中的最佳状态。
也是因为这样,才造成现在完全失控的局面,连他都不敢妄自干涉的地步。
“科特,不如你也去和他交个朋友,或许你也会喜欢他的?”
看着下方躺地滚来滚去的青年,沉默的科特突觉压力倍增。
老实说,他其实不赞同伊夫林先生的观点。
他并不认为现在行为处处透露古怪的陆明泓先生,是经过某种超乎寻常的方式后,将自己的意识与一个仿生人的思维程序替换。他宁愿相信伊夫林基金会的学者们得出的结论。
六天前,机械症候群步入末期的陆明泓,在目睹自己钟爱的仿生人被彻底销毁后,选择了自|尽。
虽被成功救回,但经历那一番大起大落后头脑受刺激,致使病症恶化减轻的同时,难免也出现心理问题,欺骗自己就是‘陆柳鎏’,欺骗自己真的将对方救回到这个世界,而不是让其成为删除便永久消失的数据。
正组织着语言,科特突然眼尖地发现,那道浅红身影爬过墙头,蹿出去没了影。
“先、先生!他跑出去了。”
尼奥平静如常,像是预料之中,也不打算要去追。
对此,科特面露不解,“伊夫林先生?”
以往陆明泓去到哪,做了什么又说什么,尼奥都会到处安排监视,时刻汇报。就连给他的光脑里都安装反馈系统,神不知鬼不觉定位他的位置。
可陆明泓自称‘陆柳鎏’醒来后,尼奥先生就关闭系统,甚至强制停止了他光脑。
“没关系的,科特。”
扬起脸仰望浅蓝天空下的云雾,尼奥笑意褪去,闭眼喟叹。
“就算能够抓回来你······又该怎么关住一只试图振翅的幼鸟?”
他口中的‘幼鸟’陆柳鎏,已走出僻静豪华的宅邸。
此处位于偏远的第二十六星区,环境条件远远落后与繁华的中心前十三区,人口更加稀少。离开富人们常驻的庄园别墅,所见便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与伫立其中的工厂。
农田被宽阔大道分割,穿梭期中辛勤劳作的却非别墅内的寻常人类,而是安区划分负责专区的仿生人。
双脚赤|裸的陆柳鎏在一片田边逗留许久,最终按捺不住地大喊。
“喂!”
没有仿生人理会他,一个个低头弯腰,为这些宝贵的作物除虫除草又检查,以保证未来售卖时质量上乘。
被无视的陆柳鎏很不满,瘪嘴揪掉眼前几撮金黄植株,吸气发出更响亮的呼喊。
“你们有没有多的脚啊,给我换一个呗,啊!——”
“听不听得懂啊喂?!”
“稍微好看点的那种,比例协调不要小指头歪哒啊!”
这批仿生人们正在执行指令中,虽有两三个近的探测到他的存在,但将他扫描核对确定为无关人员,便又垂下头优先忙于工作。
沟通无果,陆柳鎏恼羞成怒。他咬牙扯着手里拧成一股的长条,最后不屑扭头。
“呸!不识好歹。”
甩着手里的自制鞭子,他再度往前踏上能找到‘换脚掌’地方的旅程。
沿途随处可见沉浸在自己世界,按指令完成任务的仿生人,他们制服的款式颜色各有差异,代表不同的职能。红衣驾驶飞车运输材料器械,绿衣开垦荒地扩张农田,蓝色的则都面带微笑,快步在哨岗中来回奔走,替人类管理员跑腿。
离开庄园后的变化很明显,景色如书籍在陆柳鎏眼前翻页,瞬间荒芜。原本飘着白云的清新天空经过一段雾气过度,彻底由浅蓝变成浑浊灰色。
随处可见笨重迟缓的巨型器械,间歇喷发着蒸汽,地面焦黑凹凸不平,小坑里蓄着冒泡的肮脏污水。
这差劲又恶劣的地区,竟是人居住的地方。
房屋歪歪扭扭,远远观望如同糟糕的积木大厦,分布于街道两侧。盘踞楼房根基的排放管道因破裂,流出的生化液散发臭气,浓烈得能熏人双目。
但沿途遇到的人类却是逐渐增多,越往里走,愈发密集。
衣着朴素甚至能称之为破烂,不少踢球玩耍的孩童也都光着脚,要么没有上衣,披着块布保暖。附近的大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一张张常年堆积疲劳的脸透露着不满抱怨,眼中更无光亮,仅有一闪而过厉色。
穿行其中,偶然还是能看到正在工作的人类。
他们将各类报废的机械与废料向各处运输,执行与最低阶仿生人是相同的任务。狭窄泥泞的道路上,挤满巨象般的车辆。
陆柳鎏停在人声嘈杂的路口,突然不动了。
原因之一,是他脚底传达的痛感比刚才还强烈。
至于原因之二,他观察着四周来来往往的行人,由衷感叹。
“哎呀,怎么全都是人······”
在所有或无所事事,或繁忙奔走的人之中,只在原地焦灼无措的他分外显眼。
一辆外壳生锈仅剩骨架的装载车,缓缓停在他身边。
“喂,年轻人,你在这干吗?找不到路?”
问话的是位蓬头垢面,头秃发福的老头,全身上下最昂贵干净的物品也就是那副护目镜,遮住大半张脸。
而陆柳鎏回答得响亮。
“没有!不买!不需要!”
得到的反应与自己猜测的‘迷路找人’相差甚远,老头困惑地拍拍脑门。伸长脖子看了看左右街道,他发现不少人正打量着这个方向。
“小子,不管你是来这干什么的,我劝你最好早点走。不然天黑了,你可就跑不掉了。”
环顾四周的陆柳鎏,只有在最后才像是听进他的话,倏地转头质问。
“你、你居然敢赶我走?!”
字里行间的谴责意味更让老头满头雾水,而他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陆柳鎏翻身一跃直接爬进破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出发吧,副司令!向远洋启程,开始我们征服的旅途!”
古怪的言谈举止总算让老头起疑,沉默地重新打量着人,最终将对方定义为流浪至此的智力障碍患者。又或是,被亲人直接丢弃在这的。
面对无礼又有些神经兮兮的陆柳鎏,老头仍能保持平常心,重新启动装载车时配合地说道。
“是是是,长官。那我们出发。”
在陌生的地区,莫名其妙搭上一个陌生人的车,陆柳鎏神色照旧。他仿佛真的变成严厉谨慎的舰长,两手环抱在胸前,双眼直视前方被浓雾笼罩的道路。
但经过一段被生化废液腐蚀的颠簸坡道时,陆柳鎏在车内颠来颠去,数次撞到头顶,他呲牙咧嘴却硬板着脸的样子,逗乐了身边的老头,使人大笑不止。
报复一词,已写在他炯炯有神的眼里。
“妹妹,你怎么秃头了。肯定是纵欲过度了吧。我听说下一个阶段就是掉蛋蛋了,先掉左边,再掉右边。你可一定要记得把它们接住。”
“胡说八道什么你这臭小子?!”
笑得正欢却冷不防听到这一言难尽的‘忠告’,老头顿时没了好脸色,抬手重敲陆柳鎏后脑勺警告。
谁知拳头与后脑相撞,他疼得直抽气。刚才他好像还听到类似垂在合金板上的声音。
而在老头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陆柳鎏神奇的从自己的茂密黑发中拔出一层弧形板。这是他在那栋别墅里顺手拆下的,并占为己有黏在后脑。
见对方目瞪口呆,他骄傲地抬起下巴说道,“你不要太羡慕哦。像这种东西,爷爷我多的是。”
老头笑笑不再理会,后半程只专注驾驶,在天黑时抵达一处被金属网包围的森林。
在这附近竟然还有更加破旧的住民区,那一顶顶相连的帐篷根本不能说是房屋,仅是提供遮风挡雨的睡觉之所。
“汉斯?你怎么这个时间来这了?”
声音来自后方,陆柳鎏与老头循声转头,看到佝偻着背的灰发老妇。除了她不苟言笑满是皱纹的脸,她的右腿也很特别。那是肌肤剥落后的机械义肢。
汉斯显然是老头的名字,而他示意着身边的陆柳鎏解释。
“喏,又一个新来的。不仅年轻还长得不错,我要是把他放在外面那群饿鬼里头,不用等到明天他身上就没有一块完好的肉了。”
老妇人皱眉停步,似是在斟酌衡量着,最后不满啧嘴。
“我这里可不是慷慨无私的收容所,成天尽养着你丢过来没人要的小东西,就那几张无底洞一样的嘴,都快把我家底吃干净了。”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莉萨。”汉斯倚着车门调笑,尽显流氓风范,“你哪里来的家底,不是早空了吗?难不成你还背着我们,偷偷发财了?”
趁人发火丢石头前,汉斯当即举手主动投降。
“不开玩笑,我就先让他在你这待一会儿,晚上我还要过去帮他们捕猎。”
“等会儿,你给我站住——”
腿脚不便的丽萨追不上身姿健朗的汉斯,只得看着对方飞快跑上车,掉头驶进通往森林的蜿蜒小道。低声咒骂着,她再转身又被惊得往后一退。
被汉斯丢下的陆柳鎏,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更准确的说,是她的义肢。
而她也不畏惧退缩,上下左右将这古怪的人打量个遍,最后视线停在那双红肿的脚。
“走吧,给你找双鞋。”
老妇人原以为不会被理会,谁知陆柳鎏竟真的跟来与她肩并肩。并且依然看着她的脚。那肆无忌惮的注视过于直接,让人不适,她实在忍不住开口。
“这么看着我,是在想我这有什么东西能偷?”
对方回答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嗯,”陆柳鎏郑重点头,“我想要你的脚,但左脚就不要了,看起来好老啊。又老又丑,硬邦邦的一点都不配这么高贵美丽的我。”
丽萨:“······”
脾气到底是比动不动就出手的汉斯温和,丽萨只冷笑着反问。
“怎么,你是达官贵族,还是富商子弟了?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但她更没想到,眼前的青年神色竟更加认真,语气无比自豪。
“我有我的名字,陆海盘江陆,柳暖春花柳,美金谓之鎏,陆柳鎏,怎么样!是不是世界第一的棒!”
没有好感更懒得与人废话,她只将人推进帐篷,顺便丢来破旧的鞋。狭窄的帐篷里,七八个脏兮兮的小孩蹲成圈,围在一只汤锅前。
陆柳鎏的到来令他们纷纷闭嘴,像是好奇又提防的幼兽,瞪着一双双发亮的眼睛。
双方沉浸在敌不动我不动的对峙中,直到一名红发男孩催促着大家继续吃饭,又起身想与陆柳鎏握手。在伸出去前,他特地拿手掌在自己破旧的马甲上蹭干净。
“你好,我是泽尔,是这里最大的。不过你加入的话,就要变成你了。”
被笑脸相迎,又得到对方名字,陆柳鎏难得正常一回。他学着对方握手问候,又把刚才骄傲的自我介绍重复一遍。
“陆柳鎏,这个名字有点拗口,不过确实挺棒的。对了,你从哪来的?”
对泽尔的评价不置可否,陆柳鎏也无法回答对方的问题。
他是从哪来的?
无论怎样,想到的都是一片空白。他能紧紧抓住的,只有陆柳鎏这个让他雀跃欣喜的名字。
从始至终观察着他的神情,泽尔发现异样立马体贴改口。
“想不起来就算了,我也不知道我以前是从哪来的,反正,现在你就在我们这嘛。对了,你饿了吗?这里还有点剩的汤。我给你盛一碗,希望你别介意······”
照顾新成员的泽尔赫然是个称职又友好的管家,不仅教陆柳鎏穿上鞋,还在挤着八人的帐篷里划分出他睡觉的位置。
分明是看起来最年长,个子最高大的,陆柳鎏却缩在角落手捧碗。
粘稠的褐色浓汤,看不出由什么材料制成,散发着又酸又香的怪味。泽尔铺好被褥回来,他仍瞪着汤上漂浮的碎末。
“噫?你不吃嘛?是还不饿吗?”
“饿?”
在尼奥的疗养所,他每天接受药剂注射,身体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因此即便半天下来都徒步行走,他照旧精力充沛。
泽尔与汉斯在相似的凝视后也判断出相同结论,对待陆柳鎏的态度,在同情外又多了几分耐心。
“饿着肚子可不是什么好事哦,我以前饿过八天,那时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体贴的解释陆柳鎏没有买账,他只是低头盯着腹部,自说自话。
“我知道。饥饿不舒服,身体使不上力气,思考越来越慢,然后我这里——它会告诉我缺什么,让我赶紧去找的。”说到这,他神秘兮兮地凑到泽尔耳边,“不然······就要倒大霉了。”
泽尔哭笑不得,点头应和着,也在天彻底暗下去时向陆柳鎏介绍其余同伴。
和被汉斯临时‘捡回来’的陆柳鎏一样,他们这群不同人种不同年龄,甚至不少天生残疾的孩子,都是被汉斯带到这给老医生丽萨抚养。
聋哑的,肢体残缺的,还有出生起大脑就因污染重伤,痴傻恢复不了的。可以说除去泽尔,没有一个健全孩童。
“汉斯先生和丽萨可厉害了!这附近都是他们的,他们还举行着一个超大型的表演活动,场场座无虚席呢。”伸手不见五指的帐篷内,泽尔不下三遍对陆柳鎏强调着,言辞中尽显敬意与依赖。
听众陆柳鎏却兴趣缺缺,和在疗养所如出一辙,沉默地盯着帐篷缝隙。
他浓艳红色的衣裤蒙了灰,指腹在裤腿按压能掉下结块的泥垢,这是在那条混沌不堪的街区溅来的污水。
比起泽尔耐心仔细的介绍与叮嘱,他现在更在意的是自己变得不够漂亮。
上一秒思索着要给自己换双不痛又干净的脚,下一秒放空思绪,想着无端浮出脑海的文字歌曲。自他睁眼看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就如此运作着。
十分奇怪,他也无法解释的现象。
没有光源,更无娱乐方式,夜色降临后孩子们仅有的消遣,就是在闲聊畅谈中入眠。而静静听着呼吸声平稳,陆柳鎏在所有人沉睡时走出帐篷。
眺望远方,可见一轮银白皎月悬挂于密林枝丫之间。
那缕缕纯粹而又明亮光芒,仿佛无数只小勾撩拨他的心,促使他不由自主地动身,翻过森林外粗制滥造的金属丝围墙。
林中静谧无声,偶尔能与逆向风流擦肩而过。
碍于无法兼顾仰头望月和小心看路,摸黑的陆柳鎏数次跌倒,并在最后一次成功滚入大坑中。然而摸着身下异样的触感,他却欣喜若狂。
在这,被废弃的仿生人堆筑起高耸的山丘,断肢躯干形形色色,属于不同种类的仿生人。
找‘脚’找了一天,陆柳鎏高兴得顾不上其他,直接在其中翻找起来。可惜这附近的躯壳毁坏太严重,找到的不是脚趾残缺,就是腿骨腐蚀严重,一掰就碎的。
可越往小丘下寻觅,暗藏危险越多。到‘半山腰’时,他右脚不慎踏进滚烫的废液里,下意识的痛呼出声。
“啊嗷、疼、疼死啦!”
人急匆匆往后退,一边抹着泪花转头,愤懑声讨。
“这东西欺负我把我弄痛了,快把它欺负回来,我的——”
忘了接下来该呼唤的名字,身侧身后空无一人,这片死寂的残躯山丘上更无谁回应。
只是望着半步外空荡荡的位置,他坚信这里肯定有谁,仍伸手勾动手指,执意要抓住什么。
下方忽然传来窸窣声,使他瞬间警惕。
朦胧月光下,爬出机械堆的女性仿生人残缺左脸,身穿普通衣物并非制服。她覆有仿真外皮的右脸嘴角微弯,在温柔地笑着。
也正是因为这半张脸的亲切表情,陆柳鎏没有把手里的半只胸腔砸出去。
“你受伤了吗?你很痛吗?”
女性仿生人关切地爬上来,蹲在他脚前。眨眼时亮光闪动,为他扫描分析并做出应对处理。
将沾有废液的破旧鞋子剥除,小心与肌肤分离,她捧起焦黑的脚掌一点点擦拭从她腹腔存储器中取出的治愈药液。
陆柳鎏又发现关于自己的奇怪现象。
自诩不喜欢破烂或丑陋的东西,可他并不抗拒或厌恶对方的接触。
刺痛全天的双脚仿佛被替换成崭新的零件,终于不再折磨着脑袋,陆柳鎏任由那仿生人半搂着自己,为他整理头发,清洗脸颊。
盯着对方锁骨上模糊不清的编号,他脱口而出。
“你是FC-10。”
他空白的记忆世界里又浮起了文字。
最早进入人们家庭的看护仿生人,专门为无暇照顾孩子设计的机器保姆,备受赞誉的同时也将一群人类保姆顶替,爆发首次震惊的失业潮。
可风水轮流转,在3201年,她们却因为全能型仿生人的问世而被彻底淘汰。
“我是陆柳鎏。”他莫名刻意强调着,“这是我的名字。”
“是,FC-10为陆柳鎏服务。”
自我介绍的口吻呆板无趣,但看向衣衫不整的陆柳鎏时,FC-10却又流露出深沉爱意。
“你累了吗?还是想要休息了,需要我为您唱安眠曲吗?啊,抱歉,是我的错,我竟然没有为你准备好暖烘烘的被窝。”
没得到准许,她已自行做出正确判断,在附近找到别人的衣物,试图给她正在照顾的‘孩子’披上。而陆柳鎏十分配合,指指点点,尽显任性刁钻。
“不要不要,那个太小了。”
“这个没有花还是破的,嗯······我也不要。”
“太薄了,太厚了,重新找重新找!”
诸如此类的挑剔从不间断,没脾气的FC-10尽心尽责,一次又一次微笑着帮他搜刮。结果到最后,陆柳鎏还是换成全红的制服。这是从一个最近报废的运输仿生人那扒下的,足够干净。
既然找到了‘被子’,FC-10继续按程序,搂住孩子柔声哼唱。
方才追寻的圆月仿佛飘动到这,将吸引身心的银光倾洒他周身。他张嘴,又想呼唤谁的名字,几次动弹手指,想要回抱,却都以失败告终。
嘈杂的轰鸣声里,他看到‘月亮’坠落了。
原来那并非真正的月亮,而是向下靠近的巨大飞艇。
强光照射中,陆柳鎏被那名仿生人抱住保护得很好,因此也就将山丘阴影下聚集的仿生人们,尽收眼底。
他们多为肢体残破、外壳毁坏的状态,在沟壑中或弯腰或匍匐着,试图为自己替换已损坏的零件。
飞艇的探照射线给予他们无比强烈的刺激,使他们纷纷丢下刚找到的新零件,开始向四面八方狂奔。
黑暗里出现的红光不仅刺目耀眼,还代表着危险来临。逃窜的仿生人被来自飞艇的深红射线逐个击中,也一一倒下,再无动静。
通电的巨网则在尾声从天而降,将逃散的少数幸存者一网打尽。
混乱中,陆柳鎏被FC-10推开到安全的一角。只是那么近的距离,他仍旧看清对方脸颊崩|裂,朝他微笑挥手的模样。
“探测到紧急危险情况,FC-10会保护您,请务必保持镇定,相信我——”
破空而来的光刃将头|身|分|割,打断她最后的话,那残破的脸在空中像流星抛飞四散,火花闪耀。
其中最完整的一块,落在了陆柳鎏手边。
困惑之外更是不可思议,在攻击还在持续时,他不知怎么想的,捡起那片脸颊来到抽搐中的躯干旁。
FC-10的中枢已被彻底毁坏,冒出烧焦的烟雾。他固执地为对方找回头,也试图将脸颊重新粘回去。
这样能否重启成功他并不知道。因为他最后也成为了被网走的‘猎物’之一,拉至飞艇上。隔着网,他与白天见过的汉斯目光不期而遇。
对方的诧异震惊远远胜过他。
“是你?!你小子怎么在这里面?”
不出声只眼睛乱瞟的陆柳鎏,无疑成为所有‘猎人’的焦点。
“汉斯,你认得他?”一名更年轻的男子率先站出来质问,“他也是仿生人?”
“我早上才把他带回来······”
正欲解释的汉斯,瞥见陆柳鎏的红制服后不由得迟疑,继而沉默。身旁的同伴则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争论起来。
“你们也不想想,正常人怎么可能会跑到这,你们没看到刚才他就和那个婊|子仿生人在一起么,次次都抓不到她,这回总算被我给毙了。”
“可这小子看起来很陌生,不太像仿生人啊,难道是新款的。有谁知道最近又出了什么狗屁新型号么,喂,今天那个百事通矮子来了没,让他查一下。”
“之前检测的仪器在谁那,都送去修了多久了?!”
······
耳边充斥的声音着饱含烦躁,愤怒,以及压制不住的恨意。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种险境,陆柳鎏垂头望着那张属于FC-10的碎脸,只回答了一句。
“我有名字。”声音依然铿锵有力,笃定且自信,“我是陆柳鎏。”
争吵不休的人全数噤声,或错愕或探究地望着他。
作为被困在网中的‘观赏物’,陆柳鎏反而镇定地为自己的观察,第一次做出结论。
这些人的眼神他不喜欢。他更想被现在不能再动的FC-10继续抱着,听她唱完那首歌谣。
舱门外姗姗来迟的‘百事通矮子’被推搡着进来,果然个子矮小,才到同龄人的腰部。他打量着陆柳鎏,又简单从汉斯口中了解情况,最后经过光脑多番询问,不负众望找到答案。
“他好像是从那伊夫林的区域跑出来的,他就在那住,有人早上看到过他。”
谜底揭晓,无论陆柳鎏是否是仿生人,他们都不能擅自处决他。就因为他属于赫赫有名的尼奥·罗伊·伊夫林,是他们无法反抗,劫走他们土地和幸福生活的强盗王。
飞艇才降落在森林另一端,他们就遇见恭候多时的尼奥阁下本尊。
身边只跟着科特,选择最低调的银色鱼形飞行车,他从舱门出来的模样,倒真像个微服私访的国王。
然而两者会面却沉默对峙,火|药味若隐若现,且更多是聚集在汉斯那方。
“汉斯·雷切尔。多谢你们帮我寻回爱子。”尼奥微笑感激,“实在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该如何感谢您?”
汉斯摘下护目镜冷笑,“我看你们做出来的仿生人一个比一个聪明能干啊,怎么你自己生出来的,却是个傻子?”
被按住双肩押在最后,原本发呆安分的陆柳鎏顿时来了精神,眨眼挣脱束缚,冲到汉斯身后踹人屁股。
“你!你太过分了!”他厉声谴责,“我才不是他儿子!他才是我孙子!对吧,哥!?”
疼到面目狰狞的汉斯满眼迷惑。
到底是祖孙父子还是兄弟?
听着这通错乱的声讨,尼奥差点绷不住风轻云淡的神情。他强忍笑意,向陆柳鎏伸手。
“过来吧,陆柳鎏。你该回去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不同于全天都与陆柳鎏交流困难的汉斯,尼奥在见对方握紧那张脸颊碎片后立马了然。而他残酷无情地开口,撕开将其保护、蒙蔽至今的薄纱。
“陆柳鎏。你现在,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