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 保险起见,现在我再清楚的问你一遍。”
安坐长椅上的陆明泓应声抬眼。
那位K先生将指尖的卷烟一丢,吐着白烟问,“你说, 你是特地来找我, 为他这做一具新的身体?”
看着那指腹发黑的手指向自己身侧, 他毫不犹豫作答。
“准确的说,是帮他从这个身体里解脱, 真正的活下去。”
男人因他的话爆发出响亮的大笑,摇头摊开双手。
“小子, 你能找到我这我很佩服。但恕我直言,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我这破地方帮不了你。”
“但您可以。”
仿佛是没听出对方字里行间的驱逐拒绝,陆明泓固执地坐直身体。
他们仍身处那间昏暗的工作室, 周围物品杂乱拥挤, 多是陈旧甚至绝版的古董器具, 各种奇异珍稀的材料保存方法全是最原始的密闭舱, 透明外层毫无保密隐私可言。
但或许除了他, 此处已多年无人问津过了。
“比这技术前沿, 设备先进的研究室自然数不胜数,但K先生, 我到那些地方可找不到您。”
男人神色明显比刚才还不耐烦, 新点燃的卷烟才享受至一半就被无情丢进爆满的烟灰缸。
“我帮不了。你们可以走了, 不要逼我动手。”K先生直接摆手赶人。
不死心的陆明泓还想极力争取几句, 可却听另一人抢先道。
“嘁——小气鬼秃子, 小心今天晚上睡觉别起来上厕所······”
因怕极了再被喂水,陆柳鎏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躲在他身边。他本来以为对方会就此安静一段时间,孰料他还是太想当然。
目睹陆柳鎏作为仿生人却无比奇葩的思想言行,K先生这回打量的眼神不再像对误会前的他一样,冷漠又满不在乎,而是复杂的困惑。
沉默间,面无波澜的陆明泓精神高度集中,强压着的焦灼使其坐如针毡。
尽管是孤注一掷前来,可K先生是否会答应相助,他算不准。
他知道这个人,知道对方曾是自己父母敬仰的恩师与最信任的搭档,也知晓当年他们三人在制作出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人造人后,就此分道扬镳,各自隐匿生活的部分经过。
并非全部而是部分,是因为他们当着身为婴儿的他争论交谈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毕竟谁会故意去扰一个孩子的清静。
记忆受人的情感影响,难免会成为精心加工过的谎言。而如今拥有自己最真实的‘记录’,他对那颓然男人抱有些许敬意。不仅是因为对方身份和与他父母的关系,还因其作风与能力而衷心佩服。
这人或许也是唯一一个,能够跟尼奥抗衡的存在。
“你······”
K先生盯着碎碎念诅咒中的陆柳鎏,终于缓缓开口,首次向‘仿生人’搭话。
“怎么,狗东西你难不成还想说‘小气鬼起夜蛋蛋没’这种话来吓唬人么?呵,低俗幼稚。”
陆明泓:“······”
或许有那么零点几秒,陆明泓体会到类似幻灭的感觉。
为什么他觉得,这个K先生跟他记录里展现得,有点微妙的偏差?
而作为被还击那方,陆柳鎏怎会罢休。
只见他一改瑟缩的小声嘀咕,胸膛挺起气势十足。
“我才不会这么说嘞。我会一直等到你上厕所的时候,把你的蛋蛋都拔了!”
原以为争吵会就此停歇,可前一秒还懒散沉闷的男人猛甩外套,满脸嘲笑直接撸袖子起身。
“哈!难不成你还想躲在屎尿泡泡里埋伏吗?来啊,尽管来啊。”
被挑衅的陆柳鎏一拍座椅,有模有样学着脱衣,但因为领口卡脖子而放弃,转而开始解裤腰带。
“你这个秃头没蛋蛋龟给我看好了,我现在就捏爆你随风飘扬的小丁丁!”
“你想捏你爷爷我的宝贝?就你还早个八百三十八年!死小鬼想吃拳头就直说,我赏你啊,昂?要不要?!”
“你、你给我等着。噫,这个怎么解不开——”
咬牙切齿的男人活动着手腕关节,声音咔咔作响。
怒目圆睁的陆柳鎏解皮带卡住了,气得两腮鼓起。
陆明泓:“······嗯?”
从头到尾,安静坐在原位的陆明泓就没跟上过进度,直到最后他才回神伸手,及时制止陆柳鎏光屁股跟人打架的裸|奔画面发生。
相比被陆明泓抱牢提裤腰的陆柳鎏,K先生虽无人阻拦,但也同时停下,可却颇不为意的弹弹指头间上的灰,得意洋洋朝陆柳鎏抬下巴,予以挑衅的追击。
“原来你就是说说的啊,呵,无趣。”
这狂妄嚣张的欠扁模样,倒是跟陆柳鎏有得一拼。
不,或许还更胜一筹。
“你你你!哇呀呀呀!你看,他欺负我!上啊,我的陆明泓,去把他的宝贝给我摘喽!”
眼见自己好不容易安抚下的陆柳鎏又要气成颗炸|弹,陆明泓只得无奈打断。
“先生,恐怕我们会让你失望了。因为我们不会走的。直到目的达成。”
勾手指挑逗仿生人的男人动作一顿,转瞬又恢复那颓气疲惫的模样,仿佛刚刚那个气焰嚣张,荤话连篇的人根本不存在过。
“同样的话我也还给你。我不会如你愿的。”
不给陆明泓插嘴的机会,男人冷哼着走向门口,一句句说道。
“你想给他换一个新的身体,然后呢?继续跟他玩着过家家的梦幻甜蜜小游戏吗。”
“而他又能做什么?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满心满眼都是你,遇到谁就学谁的模样,最后变成无数人的重叠吗?难不成你就喜欢这样的,多人恋爱?”
“小子,别再做梦了。”
沉重厚实的拉门被推开,外面刺目的亮光迫不及待闯入,令陆明泓眯起眼。
“放手吧。”
男人轻飘飘的话飞入耳中。
——放手吧
陆明泓呼吸骤然急促。
这样的话若由他人说出来,实在太轻松,太容易了。
而他能给出的反驳和理由,也数之不尽。
然而这些,全都比不过一个近乎‘蛮不讲理’的理由。
“我做不到。”没有经过大脑衡量和组织语言,他脱口而出,“抱歉。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
他没去看身边的陆柳鎏,但仍能熟练的找到对方垂于身侧的手,牵起牢牢握住。
“我无法抛弃他。”
手掌被一点点撑开,而他能感觉到,陆柳鎏正安静地勾着他的指头。
那瞬间,心脏像被最柔软的翎毛抚过,仿佛那点酥痒勾起人生中最美好最温暖的触感。
K再转回来时,视线连连在他们相握的手上扫过,也与他们一样沉默不语。
“K先生,不······爱德华·休斯,”陆明泓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忐忑和另一种坚定,“我不求你怜悯理解,也不奢望我给你我现有的全部积蓄、酬劳,你会满意接受。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别无选择。”
名字总算在男人眼中引起不小波澜,对方再凝神看着他的脸时,似是试图从他这辨别出熟悉的影子。
“如果我还是拒绝你,你该如何。”
这点,陆明泓当然想过。
病症作用,因犯难而眉头皱起数秒又无法坚持,但他缓缓转头与仿生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后,担忧顾虑却能久久挥之不去。
“说出来给他听听吧,反正迟早会发生,不是么。”
察觉他是在顾虑陆柳鎏而踌躇,那爱德华·休斯却像是在幸灾乐祸,说着令人不悦的风凉话。
这也成功让陆明泓那点‘尊敬’消磨殆尽,但并不心生厌恶。静心定神,他让双眼只专注在身旁之人身上。
“那样的话,我会自己完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肃穆如同起誓,“如若成功,我会带他一同离开这里。如果失败,那我依然会跟他一起。”
自己的嘴角隐约有微笑浮现,而他看着陆柳鎏愈发灿烂的笑容,便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工作室内再度寂静无声,虽然仍猜不透那爱德华的想法,但他却比之前镇定太多。
“小子,你叫什么。”
对于爱德华的询问,陆明泓坦然答道。
“陆明泓。”
那爱德华·休斯挑眉,露出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又像和陆柳鎏争吵时一样,摇着头笑道。
“怪不得怪不得,陆永修?安雅·迪林?”
从这人的嘴里听到父母的名字,陆明泓丝毫不意外,并默认了身份。
“基因的力量可真强大,你们这陆家人可真的是一个德行。绝情的时候,六亲不认,动情的时候,天塌下来都不怕,非要往一个地洞钻。”
“嘎哈哈哈哈——怎么,你羡慕了吗?哦哟哦哟,好酸好臭哦,你这个秃头老光棍!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我跟你说、唔——”
担心陆柳鎏的插嘴又将引起另一场莫名其妙的大战,陆明泓这回赶紧上手,捂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然而这次的爱德华·休斯意外的气定神闲,慢悠悠从裤兜中掏出那被压皱压烂的烟盒,且使用的点火方式,竟是连陆明泓都陌生的。
细小的木棍在红盒边擦过,火苗于顶端闪烁,仿佛能灵巧握于指尖。
“话先说清楚,在你们之前,我可不止见过一对和你们相似的。”
“痛哭流涕的母亲把所谓的‘儿子’送来,我拒绝了她。而我再看到那男孩时,他已经在垃圾堆里了,呵。她亲生的儿子脱离昏迷,而他已经不被需要。”
“一次次声称自己与‘模拟情人’是真心相爱,也无数次的求我,让我给他赋予生命。可当同款上市后,他又说他的好情人在给他来者不拒,到处戴小绿帽子,叠罗汉呢。开什么玩笑······”
默默听着,陆明泓不反驳,更无意反驳。
他明白自己和陆柳鎏与对方口中的‘例子’相似,但根本不同。
爱德华·休斯当天没有给予他们答复。只是摆摆手丢了烟卷离开,让屋外等着的女侍者米娅进来,领着他们进到秘密的长廊内,提供一间仅有天窗的房屋。
在这他们能够完全放心,不会被谁监视跟踪。事实上进到入口前,飞行车的寻向系统就已莫名失灵,他的光脑更是无故停止运作。
这里是只属于爱德华·休斯的王国,或许连那老狐狸尼奥,都会退让三分。
躺在吱呀响的破床里,陆明泓始终无法入眠,更感觉不到饥饿。而他最后忠于内心,转头去看另一张床上‘沉睡’的仿生人。
因为侵蚀的能量物是沿陆柳鎏体|内的能源通路游走,为了让其毁坏的速度减缓,在入侵到核心部位,即头部晶匣前延长时间,他不得不间歇性的关闭对方。
为此他还被气鼓鼓的陆柳鎏咬了两口手臂,美名其曰这是‘暂时分手费’。
天窗外是漆黑无光的夜幕,这座藏匿于繁华黄金之乡的角落,鲜为人知的‘仿生人救济站’,如同历史记载中的古老住民区,在远离高端前卫的同时,仿佛也摆脱了尘世喧嚣。
当真,万籁俱寂。
陆明泓再次喟叹,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
没有那吵闹啰嗦的声音,没有随时都会发生的意外与捣乱,没有紧粘着自己的注视和啼笑皆非的要求与撒娇。
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竟超乎他预想的孤独。
他分明就是从同样的孤独里走出来的,如今若要再回头······
绝对,回不去了。
下地踩着冰冷坚硬的金属板,他来到那张床边。但脑中空白没有想法,身躯便静止纹丝不动。
爱德华白天将他跟陆柳鎏身份颠倒认错,合情合理。
其实在记忆转变成记录时,他已接受自己真的越来越像‘机器’的事实。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是所有患者的特点,还是他为独特的个例。
想起什么,陆明泓不禁觉得感慨又好笑。
一个不知道是怎么产生意识的智能机仿生人,变得越来越像真情实感的人类,但永远不可能是人类。
一个身患怪病被逐步剥夺走‘正常’的人类,变得越来越像最低级的仿生人,但也永远不能被说成机器。
他与陆柳鎏,真是某种如天赐良缘的命运相会。
躺卧在床边几次伸手,他最后敌不过逐渐萌生,抓挠心间的欲|念,紧拥着那具躯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捂暖怀里的冰冷。
困意总算得以酝酿,但就在他昏昏欲睡即将阖眼时,门外传来了动静。
沉重拉门自动打开,爱德华叼着烟卷倚在门旁,将他搂人入睡的模样收入眼底。
对方抬手示意他出去,他没有犹豫,只在松开陆柳鎏时仍像小心过头的溺爱保姆,极力克制幅度声响,不愿有任何吵醒对方的动作。
数分钟后,他被带到了一处纯白构成的房间。
墙壁地面天花板,四面八方皆为白色,中|央放着张圆桌与两把高脚椅,同为瓷白亮得刺目。他们二人在此坐定,由爱德华为这场或许仅有他们知晓的谈话起头。
“你白天说你会做。那这么说,你知道方案设计要点和所需原料?”
“我看到的。”
此时隐瞒毫无理由与意义,他亦将自己经历的一切,包括父母后来被关押胁迫,他死里逃生被尼奥所救培养,以及他如今正在见证的全盘托出。对方缄默地听着,只偶尔会开口追问细节,从不表露态度情绪,俨然一个倾听机器人。
桌上的烟灰缸很快又蓄满烟头,爱德华最后在他面前捏着烟卷空盒,发出哀叹往椅背上歪斜着靠去,那不修边幅的模样,活像是流浪街头的醉鬼。
“果然,那狗逼崽子还在继续疯子一样的傻帽想法,脑袋里是被乱七八糟的垃圾排泄物替换了么。”
这个男人实在是开口毁所有。陆明泓静坐腹诽着。
“你想让我帮你做一具人造人的容器,可以。但我能明确的告诉你,你的不幸,也绝对会从这里开始。”
爱德华显然不是像白天那样,试图用骇人听闻的言辞威慑,致使他打退堂鼓,自愿放弃。只是在无比坚信着,并向他阐述一个事实。
但对方之前给他的评价意外的很贴切。
每当有什么阻拦或制止他的时候,他非但不会退缩挣扎,反而还会卯足劲,欲要逆流而上。
“可如果,在开始这一步我放弃了,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岂不是会更加后悔。”他决意依旧,没有分毫动摇,“我自然会预想过所有可能,但休斯先生······您到底是在顾虑什么。”
男人前倾,手肘撑桌掌心扶着前额,首次在他面前展露出烦恼纠结的一面。
纠结没过多久,又很快放下手给他答复。
“现在开始,你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不过,我倒是很乐意一直看到你的最终结局。”
隐晦的同意并不能让陆明泓欣喜释然,他反而紧盯那张像在等看戏的笑脸,不断琢磨着其中的意味。
爱德华·休斯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人。
无法解读,无法判断,且不同于单纯辨别不了善恶真假的法尔兰教授,爱德华周身总萦绕着道不明的违和感,仿佛当下面对面的他们,却身处两个世界。
同之前的驱赶一样,男人最后不耐烦的挥手催他离开那刺激视觉的纯白房间,独自留在门内。微笑的米娅女侍者则在门外等候已久,带领他穿行犹如迷宫的密闭走廊。
他没有回到陆柳鎏‘安睡’的地方,而是被领到白天去过的工作室。
然而室内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杂乱堆积的器具不知去向,浸泡于淡蓝溶液的人类肢体从墙根叠放至顶端,光靠肉眼,根本无法辨别其真假。在闪烁的探照灯下,光影交错变换,那些悬浮漂动的手臂,左右腿,器官躯干,仿佛都拥有独立的意志,闲散的动弹着,支撑其运作的血管与肌肉亦真实得无可比拟。
此外,这里早已放好小山般的档案资料,竟全部都是手写或印在纸上,又用生锈的夹子固定,叠放在推车内。不仅如此,满桌给他提供的用具设备也是最质朴的纸笔,外加一台不知如何使用的铜制机器。
难以解释,这到底是如何在几小时内完成的变化,如同最不可能的魔法,或是真假难辨的幻觉,足以蒙骗人的大脑。
置身于这座古怪的王国,仿佛位于整个星球上倒退数百年的陈旧历史里。好在这样的生活习惯,陆明泓并不介意,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而在这里,他将正式开始筹备陆柳鎏的新生。
碍于晶匣这无法摆脱的程序装载核心,他的仿生人不能像记忆中父母他们的正统人造人那般制作,只能在原有基础上修改,将陆柳鎏头部的晶匣视为‘大脑’继续保留,其余则尽量往人体方向重造。
这时他难免会想起,出现在记忆里的Lazaru系统。
提取,保存,复制,转移意识。
如此荒诞,却又能令人深深着迷的功能。
完全品他无法断言是否真的存在,但若哪天,Lazaru真正现世,人类必然是最先狂欢鼓动的。
死亡不会再将至爱分开,离别变得不再折磨,病痛与绝症不再是摆脱不了的梦魇。所有这些,只需要让一个系统将意志轻松转移另一个‘容器’内,宛若重生。
就连他此刻都莫名祈求着,自己未来能够幸运一点见证真迹,或者,哪怕只是找到复制品重新研究。
那样的话,他与他的仿生人,就能找到那遥不可及的乐园了。
随手扯过一沓页角泛黄的纸,陆明泓落笔流畅细腻,堪比最精密的仪器将仿生人的原样按比例缩小,复刻在一张张纸上。此后却不再动笔修改,转而编写起其余内容。
未来想变成什么模样,果然还是要陆柳鎏自己描绘构想,而非他意愿主导。
同时进行着计算和方案规划两件事,思维异常活跃的陆明泓仍能分出一点心神,专门用来想着正‘呼呼睡大觉’的陆柳鎏。
那家伙有时真幸运得令人羡慕,毕竟人类无法选择自己的‘诞生’呢······
翌日晌午。
“我要大脚掌!大脚掌!”
睡眠不足又思考整一夜加半天,听到耳边的嚎叫,陆明泓难免反应慢了半拍,他摇头否决陆柳鎏那莫名坚定的身体要求,并问道。
“为什么你要这么执着大脚掌,柳鎏。”
只见气愤的陆柳鎏抬手,指向角落里悠闲喝酒,翻看书册的爱德华·休斯,龇牙咧嘴。
“我、要、踩、他、的、脸!”
完了。
陆明泓放下手里的笔,内心略微沉痛。
“哦?你想踩你爷爷我的脸?”
男人放下足以遮挡整张脸的巨大红皮书,言语眼神中是浓浓的‘战意’,“那太可惜了,到时候我不会给你按上脚掌的,我会给你装几根章鱼尾巴,或者软趴趴的鱼尾,你自己抱着数腿数鳞片好好玩去吧,蠢货哈哈哈哈哈!”
‘蠢货’陆柳鎏毫无悬念被激怒,瞬间涨红的脸令陆明泓顿时心惊肉跳,赶忙起身从后揽住人。
而他更想不到,那爱德华·休斯居然会踩到桌子上。
“这就生气了?不太行啊,跳起来打我啊,打我啊,打我啊!哈哈哈,你打不着。”
陆柳鎏虽不还嘴,可身体摆动的幅度更大了,数次抬脚意图踹向男人的脸。
太久没有这种头疼胸闷的无力感,夹在二人火|药|味中间陆明泓只觉的某处神经紧绷刺痛,不禁开口。
“爱德华·休斯先生。”
他暗含委婉请求和提醒的出声非但没起作用,竟出现反效果,让那爱德华直接站上去,叉腰只朝陆柳鎏大笑。
可这笑意里就已经包含了太多不必言说的‘恶意’。
没办法的陆明泓只能从陆柳鎏这下手,叹气劝道。
“你不要理他就行了,陆柳鎏,我把你叫起来不是为了浪费时间在吵架上的。”
“我不!这秃头光棍太可恶了,为了爱与正义还有陆明泓你的底裤,我一定要教训他!”
关我底裤什么事?!
陆明泓百思不得其解。
一再加大阻止力道无果,他干脆直接捂住对方眼睛,佯装愠怒道,“你要再这样胡闹下去,你的构设造型无法尽快完成,那我也只能按休斯先生的来了。”
疯狂扭动的陆柳鎏奇迹般的停止,安静下来。
看不到对方的表情,陆明泓不知情况到底如何,但在察觉自己双脚离地反被高高举起时,他真的是又心累又无奈。
炮弹陆明泓经陆柳鎏发|射,成功将桌上狂笑看戏的目标爱德华·休斯砸中,而那二人双双落地咕噜噜翻滚,最后撞在墙根卡住。
同时狼狈爬起,陆明泓得到对方的拍肩安慰。
“你······真不容易呢。难怪啊,难怪,也只敢在人家关机的时候,啧啧啧。”
爱德华的怜悯眼神莫名让他起鸡皮疙瘩。
“不如你考虑一下,还是把他做成娃娃大小的吧,刚好能捏在手里的那种,衣服两根指头一扒全都能剥光,想摸哪摸哪,放哪都跑不远,你随便玩,玩得开心了塞嘴里咬几口舔几下,唔——感觉蛮有趣。”
陆明泓:“······”
这一刻恶寒的他清楚的意识到,他与爱德华·休斯绝对是两个世界的人。
然而爱德华的反复无常没有让他失望。
上一秒还在讨论着略显变态的想法,下一秒又起身点烟在他身边轻语。
“越来越让我感到意外了,你的心肝宝贝,确实和我之前接触过的都不同。”
默认‘心肝宝贝’一词,陆明泓眼神示意,想让对方细说。但爱德华却并未看着他,而是视线越过书桌档案,锁定低头执笔正在桌边涂画的陆柳鎏。
“那个公司,出现得非常突然。”爱德华兀自分析着,“一般从成立到确定主打商品与概念宣传,长则十多年短则五年,选择了共|和制度,公司绝不会只拥有一位所有者,而是所有投资创办人合建共同经营,多为名门望族,要么就是富得流油的悠闲金肥猪。”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此前,与之高层相关的信息全都查询无果,仅有中阶及其以下的职员资料,和一些毫无亮点的普通通感游戏。”
对方所指的是生产出L-999的Umbrella,即伞公司。
作为曾亲自到访过公司大本营,与负责研制L-999的梅尔文接触的一位‘内测志愿者’,陆明泓再从记录中搜索,仍察觉不到端倪。
初次接回陆柳鎏时,他就有对那家新公司做过了解。
当时他只判断出该公司的研发组确实卓越,实力非比寻常,因为他们首次生产的内测仿生人质量,竟已达到行业内最高,设计理念也十分大胆,甚至还有点傲慢得狂妄。
可他们同期正式向外发行的通感游戏,即超感游戏与之相比较,就显得太粗制滥造了。
不过近期的一款打着用真实情感,恋爱治愈旗号的Colourful,在超感游戏爱好者中迅速积累了名气,相信很快会大热大火······
并成为伞公司,进一步向全世界推广他们仿生人的最佳跳板。
思绪稍作停顿,陆明泓为自己的想法莫名心悸。
这两者同样是以‘真实情感’为特点,含有人类难以抵抗的诱惑,而超感游戏与仿生人归属人造物的特性,能轻易令人类卸下防备与警惕。
因为,机器与智能永远无法伤害和反抗他们的造物主——人类。
这样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无人会轻易质疑。
恰在此时,耳畔男人喑哑的声音响起,如毒蛇吐信,令沉思中的陆明泓汗毛倒竖。
“我可不信,他那样的‘脑子’······是人类能设计出来的。”
爱德华朝前方一指,火星与陆柳鎏的小小背影重叠,而他则如掐灭蚊虫,收手狠狠捏扁指尖燃着的卷烟。
展开如此细思恐极的话题后,散漫的男人转脸又没事人似得朝原位走去。陆明泓愣了数秒才回神跟上。
这时他才发现,刚才陆柳鎏在桌边画的是自己的‘未来身体’。
而且,已经用掉一叠纸了。
“柳鎏你——”
陆柳鎏低笑着耸动肩膀,突然高举画纸大喊打断他。
“嗯哼哼哼······我完成啦!!”
欣喜若狂的仿生人把纸散落得漫天都是,陆明泓眼疾手快接住几张,瞬间胃痛头疼。
六只手九条腿,每条腿上还长着数量不等的脚,旁边标注各种颜色,还不能重复。
这模样跟之前爱德华说的‘章鱼脚’有何差别?
他实在忍不住,当场采访该设计者。
“你确定?陆柳鎏。为什么你要这么多手和脚?”
陆柳鎏一副沉浸在满足得意中的模样,高深莫测道,“你不知道吗,我的蠢货陆明泓呀。我以后,可是要当神仙哒!无所不能所向无敌人见人爱嘎哈哈哈!”
想起了什么,这家伙又突然夺过他手里的下半身详解图,奸笑飞速涂改着。
“那那那——我还要三个宝贝,要比那个秃子光棍多两个!咩哈哈,插|他鼻孔,见一次插一次。”
陆明泓:“······”
这会儿不止是他,一旁难得安静喝酒的爱德华·休斯也喷了满桌,咳嗽不已。
看来论凶残,还是‘不懂事’的仿生人更上一层楼。
摇头无奈而纵容的笑笑,陆明泓不予评价,先俯身捡起其他散落的纸张。可手在触及面部描摹图前止住,他立即皱眉。
尽管不是由红色涂抹的,可陆柳鎏这回为自己勾画出的‘容貌’,竟然还是曾让他不适的诡谲面庞。
没有唇形的直线嘴巴,黑洞般的眼眶阴冷森然,整张脸扁平得异常。
根本,不像是人类。
唯独将这张揉成团塞入自己口袋,他再转身将陆柳鎏拉至桌边与自己紧挨着坐好,并开始屡试不爽的‘思想教育’。
“你是想当神仙的么,柳鎏。”
仿生人亢奋得疯狂点头。
“神仙确实是好,按各种曾经的宗教神话里描述,神仙多是容貌出众,气质超然的。人人都喜爱敬仰他,且无论过去多久,相信其存在的人们都会传颂并一直记得他。”
格外自恋的仿生人点头点得更欢了,显然被他说中了追求。
于是他乘胜追击道,“不过,过去的神灵多被解释为人类的起源和诞生模板,甚者自身就是从人类之中化成的。”
不需他说完,陆柳鎏如恍然大悟,张大嘴又嘀咕几句,拉过纸张修改。
正常的男性躯体跃然纸上,完整的脸庞与现在的陆柳鎏有几分相似,但却更加细化了眉眼五官,脱离特意给仿生人塑造的‘标准感’。
最终落笔中间一点眉心痣,如锦上添花赋予了祥和仁爱之气。
但完成这步的陆柳鎏,一反常态没有蹦跳欢叫。
他只是高举纸张让光线透过,看着那愈发清晰的线条,鼻音哼出音调全然颠倒的语句。
“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永远无法置信······”
眼神涣散的同时弓起背,熟悉的剧痛瞬间从腹部传导至全身上下。即便如此他仍死死拽住陆明泓的衣袖,涌出漆黑废液的嘴不断张合,急切地试图说出什么。
那些声音。
一直以来都能听到的声音,男女老少混杂不堪,就在他脑袋里。可每当他想将其传达给谁时,无法解释的压迫瞬间出现,即使能张嘴,他也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而声音却是一天比一天洪亮整齐,且如今无时无刻不在向他传递着同一个讯息。
——约定之日,第九批人类,予以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