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弗恩趴在课桌上, 直到授课的女教师宣布散课,才像是终于解脱,迫不及待地起身双手插兜,准备离开。
在他左边的奥尔加立即追问道。
“尤里, 马上就是法尔兰先生的课了, 你要去哪?”
不满啧嘴, 他侧身回以对方愠怒的瞪视。
“反正新的小组课程没开始,我爱去哪呆着就去哪, 奉劝你别多管我闲事,否则······”
惧于他的威吓, 对外以他‘死党’自居的奥尔加顿时变脸,不敢再多说一句。
哼, 捏不死的皮下寄生虫,就知道攀附别人眼馋掉落的碎屑。
暗自嗤之以鼻, 他抬腿扬长而去。由于他翘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因而一路畅通无阻, 无人阻拦。
行至校内候车站, 他熟练操作光脑, 让停在他私人住处的改造车‘闪电’自动行驶而来。
进入车舱, 车身包括他都在屏蔽系统下成为校内的‘隐形人’,最后来到他的秘密基地——荒废许久的柯伊伯楼。
上楼的速度加快, 但在六阶9室前, 他犹豫了片刻才抬手敲门。等数秒没有回应, 他干脆自己推门而入。
尽管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可他依旧觉得眼前的画面匪夷所思。
一个人类, 正在拼尽全力的去拯救濒临报废的仿生人。
陆明泓站在被当成病床的长桌边,而病患是阖眼不动的异常仿生人, 他敞开的腹腔源源不断涌出生化废液,那片地面上已被腐蚀出坑坑洼洼的印子。
‘医生’陆明泓仍是宴会当天那身深蓝正装,衣物上沾染的废液凝固结块,像层蜕不掉的蛇皮。
两日不吃不喝不合眼,他这个人类却面色如常。
不,倒不如说,他仿佛被冻结的脸庞实在有面具的迷惑性,叫人无法猜测其后的喜怒哀乐,疲乏与否。
仅能从他一次次飞速清理仿生人的腹腔,为其小心翼翼汲出生化废液等行为来判断,他大概是在焦虑和紧张。
尤里无奈又不耐烦,进来将门锁上,“你到底还要占用我这地方多久。”
除了陆明泓动作发出的摩擦窸窣,屋内寂静无声。
意料之中得不到答复,尤里便如之前一样,靠坐在角落的圆椅翘起脚,默默观赏这诡异的剧目。
当圆椅因承重发出吱呀响时,陆明泓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他依旧没分去任何关注,而是眼疾手快,将从仿生人中枢部位溢出的废液收进压缩汲取器里。
时隔已久,没曾想,他竟又一次依靠机械症候群的附加天赋,当了回陆柳鎏的治疗医生。
那日他只宣布对方存在中枢差错的小毛病,而今日,无论他再怎么不愿接受,他也只能对陆柳鎏敲定‘绝症’。
曾经被填充过未知的拟态能量物,这副躯壳竟仍逃不掉内部被侵蚀的厄运。
在这之前,他为对方修补过,也清理过。
然而就像最棘手难缠的病毒入体,在不知不觉间,那些残余的,未被他发现的能量物再次腐蚀仿生人的所有部位,还是沿着全身的能源运输脉络,疯狂破坏。
可也许,蚕食在最初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没有显化出来。
前天夜里陆柳鎏在酒宴上抢夺提姆给他的酒喝下,酒原样存在腹腔,包括当时在酒里,为他准备的新型致||幻|药。
偷偷跟着他到酒宴,陆柳鎏应是一直在关注着全场,所以才会知道这酒不干净,也听到他与提姆的谈话。全能型仿生人的优势尽显。
也正因为这仿生人体内无法辨别,不能接纳的酒与药,使他一直没能察觉的‘溃烂’,终于得以在他眼前爆发。
胆战心惊的一幕幕在眼前飞过恍如昨日,他抱起陆柳鎏奔离福柯家的宴会,在回程的路上竟破了自己的规矩与道德,随手盗来辆飞行车。
而那会儿,他也终于看完自己昏迷的十天里,所发生的一切。
将他放入医疗舱,每天悉心照看他的陆柳鎏行程基本是自己玩耍,找科林玩耍,蹲在他医疗舱边玩耍。
但更多的时间,是像被病痛折磨的人一样,蜷起身体缩在地面。
仿生人的疼痛并不是真的疼,只是程序的反应,因而保留着信息处理的特性,刺激消失后痛感结束。
所以每次‘发作’结束,陆柳鎏仍能满面春风,开怀大笑,然而随着次数的增多,他自然也感知到身体的变化。最后一次自己打开腹腔时,他体内的纤维已经发红异变,许多部件纷纷移位,面目全非。
在陆柳鎏眼中浮现的‘恐惧’,从未那么强烈过。
但也一如既往,消失得迅速。
因为那天早上,医疗舱里的他有了苏醒的征兆。
等待的时间里趴在医疗舱外,陆柳鎏对他说了半天话。
之前还是委屈犯难着,前言不搭后语,却总会问他会不会销毁自己,下一刻又拍着透明的舱壁对他喊话,阳光灿烂地跑出去,决定为他折纸花。
再次抹去涌出废液后,陆明泓看着越来越多的纤维碎屑,终于像爆发情绪,狠狠将手中的汲取器砸向角落。
作为唯一的旁观者,尤里·弗恩不紧不慢地问他。
“怎么,你终于打算放弃了?”
摇头当作回应,陆明泓俯身将最后需要的器具取来。
他以最缓慢轻柔的动作,最专注小心的姿态,将其放入仿生人体|内。
嗡嗡震动的声音仿佛能挠痒耳朵,眼看残留废液不再漫出,最终堵在临时闭合口内,陆明泓像瞬间被抽空力气,摇晃着坐倒在地。
身边不知何时多出双脚,尤里·弗恩在一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就说句我个人的看法。现在的局面,或许你该庆幸发生。”
异常仿生人尚未被外界知晓存在就已毁坏,对近况日渐愈下的陆明泓而言,无疑是最安然无恙的结局。
绝不会再招致任何风险和威胁,更不会留任何烦恼与隐患。
前提是,陆明泓不会再固执又愚蠢的沉浸于那种虚假的······
“他不是假的。”
仿佛被戳中内心深处的秘密,尤里听到那如寒冰如机械的声音,不禁一震。
身患同种绝症,他过去自然会多方了解病症详情,他能断言陆明泓的阶段早已是丧失其余情绪,独留单一‘样式’的晚期开端,好比化作机械之躯。
但当陆明泓转头深深望向他时,他却无法辨明这双深幽的黑眸下,到底还有没有生为人类的感知。
亦或是人性。
然而就算有,或许也仅是对那仿生人的了。
“怎么,你难道因为病情恶化,脑子也傻了么?”尤里这么说着,语气却逐渐严肃,“我不否认他的独特意识,也不会擅自评价你之前的做法。可你要知道,他就算再像人,就算再对你情深意重,被销毁就是终结。跟你死了是一个下场。”
“······灰姑娘在城堡里跟王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所有人都为他们祝福。”陆明泓的回应牛头不对马嘴。
“啊?”
当尤里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时,他又见这人一句接着一句,看着他却像在是喃喃自语。
“他其实什么都懂,但好像又一无所知。”
“他知道自己要报废了,但我跟他互相承诺过,保护彼此。”
“他希望帮我找一个新的人,真正的人陪在我身边,保护我,像个幸福完美的童话结尾,因为他看到的都是如此。如果你想说,这或许是程序使然,但你该怎么解释·····他最后却又后悔了,不肯让我去。”
尤里回答不上来。
“后悔······”
陆明泓转头,不再用那双无法读取情绪的双眼给尤里施加莫名压力,他用干裂的双唇念出最后的话。
“后悔,这可是我们人类的特权。”
自己发出的讥笑十分短暂,陆明泓不禁低头看着自己被生化废液腐蚀,指甲剥落的手指。
他的心,正整颗浸泡在名为悔恨的冰冷深海里,与模糊不清的多种情绪交织,而他却无法正确处理。
与混沌的情感不同,他的大脑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又活跃,如同强悍的搜索引擎,正在极速跨越升级。
心念一动便将记忆中渺小如尘埃的碎屑找出,甚至是出生时嗅到的鲜血气味,眼前的朦胧微光,他此刻都一清二楚。过去积累的所知所学,当下只是简单回顾,皆渡往更加开阔新奇的深层领域。
时间,生命,世界,宏大无形的概念物仿佛仅隔着一层薄纸,不再遥不可及。
站在这最后的薄幕下,他抓不住渐渐失去的人性涓流,却有来之不尽的,精准细致如数据的记录洪水。
并非记忆,而是自他诞生并接触世界以来,存于脑海深处,未经分毫加工的记录,真实到只能用真相等价。
额头的温度骤升,陷入洪流的陆明泓来不及探查自己身体情况,仅贴上手背为自己降温。
整本翻动的设计图,占据满屏的部件单据,以及即将完成精妙胴|体······
才是婴孩的他就在父母怀中昏昏欲睡,无意一窥看到那具真正的,绝无仅有的人造人身体。
父母在他一岁时于他身旁的争论,探讨,最后选择销毁人造人与所有资料的场景,全数再现。
而他曾知晓的,所谓Lazaru复合型篡改程序······
根本就是一个能完成提取,保存,复制,转移意识,不亚于星网端的庞大人工智能系统。
可它并非他父母所创,只是受一人所托,被交付了残缺的复制品研究。
雨夜登门拜访他家的人,那身酒红礼服,那手杖敲击地面的闷响,以及在向他们一家三口微笑告别时,对年仅两岁的他,长久而深邃的凝视,双唇轻启给予预告般的辞别,这些统统被他亲自挖出混沌的潜意识。
——我与你后会有期,小王子
尼奥·罗伊·伊夫林。
如今再念着那个名字,恨意怒意爆发至顶峰却又顷刻消散,唯独某个决意已扎根心间,如蔓滋长又成型。
恍然失神许久才从那庞大的记录中清醒,陆明泓扶着墙坚定站起,不再呼吸急促。
“你说的对,尤里·弗恩。被销毁就是终结,他跟我的死亡本质上是相同定义。”
迎上对方不解的目光,他却动身将仿生人的腹腔操作合上,准备重新唤醒陆柳鎏。
“但你也忘了,比起我们人类。他还拥有我们不敢痴心妄想的机会。”
“什么机会······”
话音未落,尤里·弗恩似有所察觉而脸色陡变,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该不会——”
“活着的仿生人。”陆明泓脱下自己外套,将现在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覆盖,“名为,人造人。现在的我,能做得出来。”
得到确切答复,尤里的惊骇诧异却是只增不减,“人、人造人?!你疯了吗,那是——”
人造人,在仿生人盛行的时代,所有人心知肚明且闭口不谈的禁忌。
也是他们人类社会的法律道德限制下的,最后底线。
“你不必担心会牵扯到你,我会想办法到另外的地方完成。从今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你这里。但是,多谢。”
震惊过后,迟迟说不出话的尤里·弗恩仅留一声叹息,摇头离开,将这个寂静的空间留给那两人。
门合上的那刻,陆明泓倾身触向仿生人的脸,并未立即重新启动对方。
在与尤里说话的间隙,他其实已同时用借来的荷鲁斯系统,根据自己现在变成‘记录’般的人生记忆,找到他急切寻求的东西了。用掉那宝贵的,唯一一次的机会。
只不过那不是他坚持至今的复仇目标,也并非虐|行录像中的可用线索。
他找到了一个在外界看来可能早已失踪多年,甚至丧命的人,如今唯一一个能帮他让陆柳鎏继续‘活下去’的人。
轻抚摩挲这张脸,他终究是俯下身,与之前额紧紧相贴。
“我们一起去吧······别人找不到的乐园。”
如初见那日将手覆在对方头顶,却是满怀期待地看着那双眼睛睫毛颤动,缓缓睁开。
看见他,又起身低头,瞥见自己又被修复过的腹部,陆柳鎏像是没睡醒挠着头发,但一瞬清醒想起什么后垂下脑袋,竟直接转身面壁去了。
“怎么了,见到我就那么害怕么。”
听到自己最后笑出声时,陆明泓还有些难以置信。他那棘手的病症,唯独在面对陆柳鎏时仿佛奇迹发生,能逐渐痊愈。
闷声不吭的仿生人揪着头发,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却异常多变精彩,挤眉又撅嘴。
静等许久没有回应,陆明泓佯装失落,边作势离开边说道。
“唉,还是说,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么?那我还是先走——”
分明没转头看到他,抬手拽住他衣袖的动作倒是快狠准,扯得他险些一步踉跄,栽向对方。但就算没有摔倒,他也借力前倾靠上,如成鹰护子将人圈进自己臂弯。
更像抱着一个安睡娃娃,惬意舒心,爱不释手。
“上次的话题,我们还没说完。为什么你又不想让我,留在那里‘找王子’了?”
他眼前陆柳鎏的脑袋晃了晃,不出他所料,跟憋坏似得絮絮叨叨起来。
“没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哇。”
“真的哟,我什么事都没做哦。”
“哦嚯嚯嚯~这面墙好好看啊,亲亲爱爱的陆明泓,不如我们把它扣下来偷偷带回去吧,带吧带吧!”
“还想怎么偷偷带回去?你的这具身体,已经坏掉了。”自二人相处以来,陆明泓还从未说过如此刺耳又直接的话。
这也成功一刺,使得陆柳鎏应声转来,目光饱含怯意和难以置信。
但即便如此,陆明泓仍不肯放过对方,刻意又尖锐地追问。
“是不是如果我一直没发现,你就打算这样瞒着我下去了?然后自己为的,让我去接触其他人,你觉得会保护我的人,和你一样让我跟他‘驯服’彼此?”
将那纠结挣扎的神情尽收眼底,他又语调一转,如最精湛的催眠师,循循渐进诱导着患者步入梦境。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陆柳鎏。在你这里······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再一次轻点在仿生人心口,他眼中平静,充满鼓励。
最开始陆柳鎏是没说出声音来的,飞快张合的嘴唇,嘀咕着连陆明泓都能猜到的奇怪东西。
屋外的仿真树,尤里弗恩的脑袋,科林小机器人的屁股,家里能咕咕响的古董钟表。每次好像要抬头告诉他自己的答案,却又犹豫自我否定,最后盯着他的手。
这么退缩的神情会出现在陆柳鎏脸上,着实罕见,而他也用同样极力放轻的声音答道。
“······你。”
惊诧,却不意外的一个答案。
陆明泓脸上真的浮现出笑容,但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再逗一逗如此少见模样下的仿生人。
“这就麻烦了啊,因为这个我是不能随便给你的。而且我真要把我给你,唔······也不能是白送的啊,你要知道,我对许多人来说还是十分有价值的,昂贵的价值。”
陆柳鎏似乎是在很认真的思考他的玩笑话,保持着深沉的模样,一动不动。
不知想到了什么绝妙的办法,这家伙双眼突然闪亮起来,对着他举起双手,各比食指以示‘一’。
“那——我也把我给你,一换一,绝对公平。”
但说话者在这停顿想了想,惯有的浓浓自恋再度重现。
“你看,这么厉害,又聪明,又可爱,漂亮的我,还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你自己说过的。我也很贵啊陆陆明明泓泓!你还要多给我一点!”说到激动处,陆柳鎏直接又喊出以前的冗长别称。
这一番话说得陆明泓内心笑个不停。
而当笑意渐止,决意依旧,他如起誓沉声承诺。
“好,我会多给你一点。”
话音刚落,他视线下移至对方的腹部。
顺着他的视线,陆柳鎏低头也意识到他在看什么,起初是弯腰想藏住,但又后怕着期待着,这样矛盾的望着他,问道。
“······那你会不会,把我送去销毁。”
这个问题,恐怕是他从仿生人口中听到最多的。无论是在自我意识成型前,还是逐步稳定后。
就好像被送走销毁,对陆柳鎏而言,是如同天塌下来,又如残酷死刑降临般骇人危险的强定义存在,强如灭顶之灾。
然而一而再,再而三被问及相同的问题,陆明泓却像是今日才读懂对方的意思。
“不会,”他竟眼眶泛酸,不知为何而心伤悲戚。
而他声调愈发轻缓,答道。
“我不会抛弃你。”
曾听话服从过,被毁坏过,却仍被使用者抛弃的仿生人。
即使后来遇到了他,也依旧畏惧着再被遗弃。
片刻空白的表情一如人在极度震撼下的愣神,继而对他露出发自心扉的笑容,然眼中却是酸楚与不敢相信。
因为废液被暂时止住,陆柳鎏不能再像酒宴时那样再流出任何‘眼泪’。但如今只是看着他的模样,陆明泓就能知道这到底是在真的‘哭’,还是在展示炉火纯青的演技,胡乱造次。
“走吧,我们马上就要去一个地方。越快越好。”
他不由分说握起对方的手,准备启程。尽管他很想再多呆一会儿,等这个会让他束手无策的仿生人恢复平静,或由他再好好安抚一番。
但勉强被他修补保命的陆柳鎏,却等不起。
牵着暂时恢复活力,重新蹦蹦跳跳的陆柳鎏,陆明泓最后还是借来了尤里·弗恩引以为傲的隐形改装车。驶向他的目的地。即他前往学校的第一天时,他们意外坠车降落的斯勒法罗城。
自动驾驶模式下,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残影,终于有时间能整理思绪。
尤其是对艾维斯·福柯的可信度,他必须再次清零重新考量。
那夜他离开酒宴时,只有追他而来的艾维斯知道,但被他的外套和层层伪装保护,对方并没有看清他抱着的是谁。
放在以前,他或许会解释,想办法把影响和猜疑降到最低。再不济,也会找个借口给对方,而不是像现在不辞而别。
然而想要远走高飞的念想一旦扎根,似乎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他很清楚,尼奥虽与他断绝联系,但那些‘眼睛’们,依然会跟着他,而中间必然少不掉类似‘艾维斯·福柯’这样的合格又优秀的眼线。他的怀疑其实并不偏激,因为他早就向自己告诫过。
一旦出了宅邸的门,就是孤军奋战的开始。
而找回陈旧的,最真实的记忆,他如今能断言,他身边环绕的人,包括背后一直以来支撑他的尼奥,皆不可信。
“属于我的陆明泓哟~~我们要去哪哎。”
正思索着,眼前就挤来陆柳鎏笑嘻嘻的大脸。
陆明泓再次感到好笑且无奈。
自从他们刚才结束‘我换你交易’后,这家伙马不停蹄开始在他的称呼前加上‘我的’前缀。
没有反驳或抵触,他摸了摸这不安分的脑袋,将人按回座位,以防对方乱动又引发废液溢出。
深谙与陆柳鎏的交流之道,他只故作神秘的说。
“很快你就知道了。这是个惊喜。那么为了不会毁了惊喜的气氛,现在开始你先乖乖闭起眼睛,不要出声不要动,等我说可以了再睁开。不能耍赖,不然作废。”
惊喜一词令陆柳鎏的耳朵动了动,他立即正襟危坐,毫无怨言地闭上眼。
感受着上升下降,疾速地拐弯转向,他如约一言不发。
时间流逝对仿生人而言是最不明显的外界变量,总共一天一夜的路程里,他浑然不知陆明泓到底带着他去到哪里,但完全信任对方的他更不会踌躇害怕。
“到了,我们下去。”
唤醒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属于牵着他走动的人。
“现在睁开眼睛。”
突然间有些紧张,陆柳鎏只撑开右眼一道缝,稍微一瞥后两眼全睁,而他看着眼前的‘山脉’,合不上嘴。
巍峨连绵的‘山脉’其实是由无数机械的残肢,金属废品,以及数不清的仿真动植物堆积而成,某些被废弃的物品实在与真实原型太过相近,远远看去时能给予人心惊肉跳的冲击感。
然而偏偏是这样在人类看来怪诞又刺激厌恶神经的场面前,陆柳鎏乐开了花。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我能要吗?我想要!”
他指着的是一座小山顶端的仿真山羊,不过人家是已经报废了的,只剩半个身体。
还没等陆明泓反应,他又扭头目瞪口呆,接着像看到偶像的激动崇拜者,捂嘴吸气。
那边的场景就稍微‘触目心惊’了点。全是堆放成山的批量仿生人,从上到下看存积着各式各样,甚至是多年以前停产的型号。
但在这如同垃圾回收站的地方,他们大部分却被保存完好,尽管放置得乱七八糟,却没有任何破损和断裂,细细看去甚至还能找到被修补过的痕迹。
面对亢奋又癖好古怪的陆柳鎏,陆明泓摇头但没拒绝,“之后你可以再慢慢看。我们还要往前进一点。”
“耶?这里不是惊喜吗?”
“这里,是你能得到新开始的地方。”陆明泓不再隐瞒,“我说过,我会多给你一点。所以我不会让你跟着这具躯壳······消失的。”
短暂的默然像是在担心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太唐突,又或者会让陆柳鎏不满意。再开口时,他试探般的说道。
“一个新的,更完美的身体。你想怎样的都可以。有我在,我会给你。”
是会接受,还是会强烈抗拒。
真正的答案跟陆明泓想得所差无几。
双手握拳的陆柳鎏似在忍耐着什么,最后终于憋不住,在陆明泓面前双手叉腰,仰天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我要三颗头六只手,脚脚脚,我要至少八条腿九只脚,不、翅膀,人家想要翅膀,好嘛好嘛泓泓~”
“我还要三只眼!一定要在这给我加一个,还有大脚掌,我要跟我脸差不多大的脚掌,给我记牢了哦!我的陆明泓······”
一边听着陆柳鎏对新身体设计的叽喳乱语,陆明泓边牵着人于这群废弃品山里穿行。
尽管料到了这狂笑的局面,但他果然仍敌不过自家陆柳鎏的超然‘意外性’。
想加翅膀他能理解。
但是······
三头六臂?
三只眼大脚掌?
这些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
幸好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他这。否则以陆柳鎏小脑袋里匪夷所思的想法,和那一言难尽的审美及癖好,未来他怕是要做出个四不像的‘妖魔鬼怪’,走出去百分百吸引视线。
由陆柳鎏一人制造的吵闹声一直伴随着他们,直到那座矮小漆黑,快融入垃圾山的房屋出现在眼前。
看方位,这屋子大概在这片巨大场地的中心。但四周却没有多少人类活动的痕迹。唯一敞开的大门如同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深幽望不到底。
在他们二人动身前,一名身材矮小的少女就已从门中走出。
身着朴素淡雅的青色长裙,她微笑恬静,像是早知道他们的到来,毕恭毕敬的鞠躬迎接他们。
“请问两位客人,有什么需要吗。”
眼神示意陆柳鎏先别出声,陆明泓解释道。
“需要修补。”
“好的,请先稍等。”
女子转身重新没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这次却关上了门,没过多久又面带微笑走出来。
“请两位跟我来。”
门再次被她大大敞开,却仿佛变成另外的世界。
屋内明亮通透,空气清新,沿着墙壁井井有条放置着沉睡中的仿生人。他们同外面聚成小山的仿生人一样,崭新,完好,穿着尚未脱去的制服,像是精致稀有的收藏品,被永恒存放在这里。
长走廊快有百米,而行至尽头的圆形厅堂,四周赫然有着八扇巨大无比的门。这整片建筑的面积,已远远超过在外面看到的狭窄矮房。
女子为他们打开中间的第三扇门,昏暗的工作室就此展现在他们眼前。
胡子拉碴,上身赤|裸外披衬衣的男人坐在桌前,摘下护目镜,露出张颓然且死气沉沉的瘦削脸旁。
“K先生,就是这两位客人说需要您修补,他们亲自找来的。”
女子替他们传达来意。
名为K先生的男人目光淡淡扫向门边。
黑发黑眸男人面无波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旁边就是晃头晃脑四处看,压根不安分的蓝眼青年。
把这两人来回打量一番,K先生最后发出声不耐烦的呼气,将手头的工具甩进旁边的推车中。他用手指点点陆明泓说道。
“跟我进来,你就跟米娅在外面等。”
后半句,他是对着陆柳鎏说的。
尽管有些迷惑,但在这陆明泓选择按兵不动。他快步跟上不理不睬,根本不愿等他的男人。
结果刚踏入工作室的里间,他来不及开口,就又被没好气的对方命令到。
“坐上去。”
看着那张不知何用的黑色躺椅,陆明泓的迷惑更深了一步。
他的迟疑引起男人的不悦,当即厉声催促着他。
“快给我坐上去!别磨磨唧唧的。”
陆明泓懒得回嘴或拒绝,可等他手臂搁在两侧扶手上,被突如其来的仪器铐住后,他电光火石间明白为何对方会如此对待自己这位‘客人’。
“等等。”他及时出声,止住想给他脖子也带上圆环仪器的男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男人嘴里不知何时叼着只劣等卷烟,飘出呛鼻的味道,听到他的话不满挑眉,但似乎并不打算停手,依然想抓住不给碰脖颈而乱动的他。
无奈之下,陆明泓再次认真解释。
“我是人。”
不料这回男人还朝他戏谑一笑,直接按下座位旁的启动键,将他身体也牢牢被箍在这。更要命的是,他的嘴也被堵住了。
“是是是,你是人,行了我知道了。”
眼看那个可疑圆环即将套在自己脖子上,陆明泓与面前的男人,都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嚎。
“呃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大门被人从外面暴力拆除,神色恐慌的陆柳鎏冲进来直扑陆明泓腿上,并指着门外诧异又迷惑的米娅,用最高分贝扯嗓子大喊。
“我的陆陆明明泓泓啊!她居然、居然——居然说要给我喝东西!!”
米娅手中端着银托盘,普通的水盛在干净透明的杯中。
而拼命往自己的‘大靠山’身边挤,陆柳鎏高声指控,如泣如诉,宛若怨妇。
“她肯定想我又吐又痛,我之前帮你喝掉那个东西之后啊,我的肚子都不漂亮了,里面打开还全都是黑乎乎的,噫~~~又难看又痛······”
嘴被堵住,陆明泓无法安慰对方,但他依然能欣赏K先生那精彩的表情变化。
紧盯陆柳鎏的对方在惊愕后,立马转向他。
“你是人?”
废话。
陆明泓点头,回以冷然的注视。
仿佛是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男人沉默地看着正在‘痛哭流涕’的陆柳鎏,接着又问了他一遍确定。
“······他,不是?”
陆明泓已经懒得再给出任何回应。
他该感慨什么好呢。
继曾经有人将他与陆柳鎏认成父子后,现在竟有人将他们颠倒,觉得他才是仿生人,陆柳鎏才是带他过来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