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与任雪珍的汇合地点时已是正午, 夏英哲看着休息站外的身影,非但没有放心下来,反而愈发紧张。
在后座,像猫蜷缩身子的陆柳鎏睡得正香, 一旁的安博明右手手肘撑着车门把阅读古籍, 全身上下仅有眼睛在动, 宛若机器。
兢兢业业夏英哲迟迟不肯向前行驶,指尖轻扣着手里的反向盘。
他果然还是在意, 陆柳鎏会不会对现在被降魔杵当做‘藏身容器’的任雪珍做出什么可怕事情。
倒不是这些天培养出来的好感作祟,只是‘任雪珍’无论是对任务、还是对安博明, 都不具有任何威胁,更没有抹除对方的必要。
原先他也曾因对方周身若隐若现的浮空裂痕而质疑, 认为对方还可能是莫文姝或其他陌生玩家。
可经过无数次的试探,他能确认现在的任雪珍, 就是‘任雪珍’, 一个无辜的, 被牵连的人。
就算对方真的是玩家, 单凭这普通人的身份状态, 又能做出什么威胁?
“那个——”夏英哲欲言又止, 最终回头压低声音向安博明拜托道,“博明, 一会儿她上车后, 如果他要有什么动作的话, 麻烦你······”
他说着指了指瞌睡中的陆柳鎏。
安博明回以淡淡一瞥, 似是答应了。
这下, 夏英哲才有底气靠近乘凉处等待的人。
任雪珍东西倒是带了不少,整整两个行李箱外加两个饱满的背包, 因为是当度假出来的,头戴一顶米白草织遮阳帽,夸张的茶褐墨镜正好与帽檐遮挡半张脸,完美隐藏她的艺人身份。
车在她面前缓缓停下,她透过车窗与夏英哲打招呼,主动随对方绕到车尾放行李。
看到空荡荡的后备箱,她不禁心中诧异。
怎么就她一个人大包小包出游似得,另外两个大男人就两手空空了。但转念一想,这趟去的是夏英哲家乡,她便不再纠结。
没曾想,古怪的事还在继续。
当她打开后座的门刚准备坐下去,却听另外两人异口同声制止道。
“等等、那里不能坐!”
“这没位置。”
前者只是令她迷惑,后者则让她莫名其妙。眼前赫然是空着的,干干净净的座位,怎么就没位置给她了。
“可是,博明,这里······”她用眼神示意着,并期望得到合理的解释。
无奈今日安博明是惜字如金的严格代言人,无论任雪珍的眼神多么有探求欲,他统统以一句话无情结束。
“这没你的位置。”
不懂安博明为何如此不留情面,按捺不住的夏英哲赶忙打圆场。
“后面空调吹风的机器有点问题,不如你坐前面吧,视野好,还不容易晕车。接下来需要走一段山路的。”
好在任雪珍人美脾气好,耸耸肩便不再过问,愉快的绕到副驾驶。
原来,她根本看不见陆柳鎏。
夏英哲往后视镜偷瞄,只见那祖宗还手抱头腿缩起,蜷成一团睡得正酣。
无论是什么神明大仙啊,请拜托让这家伙务必要一路都睡着。
心里这么想着,他将车调头,沿只有他知晓的山间道路前行。
或许是运气终于跟他沾上边。之后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里,陆柳鎏真没再睁眼过。临近下车点,他犹豫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转移对方,安博明却‘自告奋勇’的替他解决问题。
车停在浓密繁茂的树丛间,减速的颠簸过程里,安博明早已合上书放入外套口袋中,将沉睡中的老妖怪抱回膝上,轿车一停稳二话不说推门出去。
刚想问安博明知不知道怎么走,却发现那两人的身影早没入正确方向,夏英哲只好悻悻作罢。
现在可好,那两个家伙都对他不管不顾的,且怎么看都像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摇晃起伏的车身一并摇醒了任雪珍,她的动作却没有安博明快,闷热的天气让人晕乎乎的,饶是在空气清新的森林中也胸闷得厉害。
秉着照顾女性、弱者的绅士作风,夏英哲为她开门,一只手给人支撑站稳。
“走吧,往前马上就到了。”
“咦?可是,我的东西······”
“那些不必担心,会有人帮我们运上去的。”
声音在耳畔如水波荡漾,忽远忽近,仿佛拥有催眠的魔力,诱使人放弃思考放弃记忆。
接下来的路途,脑袋昏沉的任雪珍都靠着夏英哲的搀扶领路,两眼无神地行走,车与行李皆抛之脑后。
林间杂草丛生的山路逐渐宽敞,开拓为壮阔笔直的青石板路,四处耸立的不再是苍天古树,而是一道道直冲云霄的朱红石柱,间隔由无数条金银丝线相接,熠熠生辉。
于任雪珍而言,她就像做了场无法描述的梦。
眨眼晃神一瞬间,她便已站定在与现代景象相异的古楼石殿前。远处敞开的大门旁,两位埋头扫地的长发青年亦是身着古袍,宽大两袖以带束起,下身裤裙形如灯笼,松垮但不臃肿笨重。
虽有满腹疑惑,可她的状态完全是麻醉后遗症,舌头发麻眼皮沉重,只能任夏英哲带她走向雄伟的石门,迷迷糊糊听着对方与人交谈,最终支撑不住混沌的大脑,昏睡过去。
见人晕厥,及时将对方轻放在地的夏英哲却松了口气。
“总算是······怎么她也能抵抗那么久。刚才我交代过的,他们进去了吗?”
两位门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摇头叹息,你一言我一语的回道。
“进倒是进去了。”
“但是······”
但是,却没肯让任何人接近。
现代着装的安博明怀抱沉沉昏睡的孩童,行走在古色长廊中,与他擦肩而过的皆为装束古典清雅的族人,无论是年少年老,双目如出一辙的清澈透亮,优雅而神秘的气质,浑然天成。
见到与此处格格不入的安博明,这些人却并未表露出惊讶,而他们的好奇,更多的是针对那只趴在他肩头的猫妖。
似乎比起一般人,这群与世隔绝族人能更容易感知他人的气势变化,因此他们虽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却让安博明畅通无阻的来到目的地——坐落在长廊东侧的华美园林。
无人指路,也从未来过,安博明依靠的仍旧是自己眼睛与判断找到这。
既然夏英哲安排好了,要让他与普通人任雪珍在这安顿,那便必定会挑选一个不受‘异界’之物打扰的地方。
来的一路上无论男女老少,但凡是他见到的人,周围总能看到漂浮着的怪影。
这些影子或蛰伏在他们的阴影里,或紧跟在他们左右,却被很好的压制住不洁之气,想来是这整族人役使的鬼怪妖物。
唯独这座园林,仅存留着人的气息。
园林南位,两座八角古楼以日月天桥相接。见四周空荡无人,他才放慢脚步。
这处的景象是稀世罕见的绮丽,园内各角集结了春夏秋冬四季的花卉,并定格在绽放的时刻,身处其中宛如闯入一张真正的百花齐放图。而楼台下的那片柳树林,更是璀璨夺目。
柳树看似寻常,单看长势甚至都没邢图县的古柳好,可每棵树的枝条上,却暗藏玄机。
狭长柳叶边缘一圈如镀了金箔,因风轻拂飘摇,笼罩在骄阳下而闪闪发亮。若是在夜晚沐浴月色,定然又是一番令人赞不绝口的美景。
穿行金叶柳林间,安博明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正是这时,瞌睡中的陆柳鎏睁眼醒了。
眼珠一扫认识到自己处境,他二话不说刺溜滑下地,趁人没追上爬至最高的柳树顶端。
斑驳树影间,他透过缝隙俯瞰默然的安博明。睡了一觉后,他半猫半人的古怪模样褪去大半,只剩尾巴从衣袍底下冒出,垂在柳枝里。
“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这家伙,到底想起来没。”
可对于陆柳鎏的质问,安博明却迟迟答不上来,缓缓锁紧的眉流露出短暂的苦恼。待风声渐息,他才缓缓开口道。
“我想起了很多东西,但不是全部。那些不属于我的时代的,我的记忆,我的情绪。我知道那些人都是我,却又不是我。”
藏匿枝丫间的陆柳鎏将下巴微微一挑,示意他继续。
“名字,族系,身份,追求······各式各样,身边的人亦是形形色色。”
陆柳鎏不耐烦的鼓起了掌,“那你好棒棒啊,你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神通么,天赋异禀,记得自己‘转世’前的所有经历,要不要我给你倒杯卡布奇诺。”
不介意这恶劣的打断口吻,安博明往前靠近一步,咔哒踩碎了地上的断枝。声音令猫妖条件反射的尾巴一卷。
“唯一一个,”他边说,边将视线牢牢锁定金柳叶后的脸庞,“唯一一个不曾变化过的人。我知道是你。”
“那可说不定哟,万一是我表兄表弟,祖父曾祖父,曾曾曾曾祖父——”
“八世,我已经用了你的八个愿望。”
他一句话扼杀任何能辩驳的可能,却没有看到期待的反应。
“哈!你可算是想起来了。那也不用我再费心思口舌啰嗦,”陆柳鎏的猫眼在树荫中泛着萤光,投于地面的影子赫然甩动着八条狂妄的大尾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上个愿望圆满完成,既然你记起了那么多,这次也该动动你的小脑筋,好好想一想你的第九个愿望了。”
上一世的吕九笙将愿望让给了吕忆南,可吕忆南并未许愿完整,反而动了歪心思,害得他在柳树下睡大觉。直到魂飞魄散的前一刻,才将心愿传达给他,让他解放出所有受柳妖恐吓的亡魂。
“你许愿许得早,对你我都好。任何愿望。”说到这他翘起了脚,“声名大噪一风光,长生不老青春永驻,或者······改转天命,起死回生。”
安博明皱眉立刻反问,“但这么做,你又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嗨~~能有多少呀,只不过一条尾巴而已。”
“一条尾巴,又是多少年的苦行修炼。”
“你想多了,修炼又不枯燥,闲着没事我还能随便上天找人打麻将喝茶,要么下地摇骰子打赌,赢几个鬼差玩玩。哦,对了,之前我回来迟了,忘记给你们带天界特产了,多汁多糖大桃子,咬一口能多活三百年啊,啧啧啧~~”
仿佛是为了引起谁的食欲,陆柳鎏比划着传说中的‘仙桃’形状,故意咂嘴咂得响亮。
“什么愿望都可以?”
“自然自然!如果是跟你自己的命有关的,那最好。”催促人许愿的猫妖活像个保险推销员,“你想啊,你之前不是觉得你这‘见鬼见妖’的能力太累赘,妨碍你生活么,只要你的一句话,我打包票帮你实现。”
“可若我失去了它,我又怎么能看见你。”
“你想看见我干什么。”
“若是喜爱,怎能容得悲苦离别不相见,阴阳相隔两茫茫?”
树顶柳叶沙沙响动两下,安博明只是移开目光半秒不到,便跟丢了人影。再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时,右侧肩头已搭来只利爪。
“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你那种错觉,不过我不介意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你们人类所谓的情情爱爱,难舍难分,只会让我感到恶心。要不是你,我现在也犯不着成天追着你转世的家伙屁股后头跑,去遵循根本没有结果的循环。”
猫爪架脖子的安博明仍不慌不忙,甚至悠悠追问道,“这么说,我果真的是你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饲养者。我从书中看到,只有与其亲密联结过的——”
“别岔开话题。”
肩上的爪子突然施力,尖端瞬间扎破衣服布料,堪堪擦过皮肤。
安博明倒不怕被挠出痕迹,他坚持着转身,却只看到对方飞速溜走的影子。而在不远处的石板路上,不知何时站着位微笑温和,斯文儒雅的男子。
白衣白袴外披一件深蓝短衣,手持山水彩画玉扇,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旧式圆眼镜,对方面貌上看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可安博明一眼便看穿这人百岁有余。
腐朽,陈旧,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散发着浑浊沉闷的气息。异常的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在哪接触过。
“夏英哲那孩子,也不告诉我家里来了贵客,让我都没来得及准备,真是该罚,该罚啊。”
“济世救人除恶扬善是有功,将功补过,或许您该考虑如何奖赏他。”
猜不透对方来历,安博明只保持应有的尊重回应。这男子一路靠近,随之而来的微妙气场让他难以形容的不适。
翩翩男子将彩绘玉扇展开轻摇,耳畔两侧垂下的发丝因风扬起,瞬时营造出一种仙气缭绕的美感。他又说道。
“但据我所知,英哲这孩子资质浅薄能力尚弱。将阴魂邪妖除尽,又补全百人的天地命三魂,这该叫人如何相信是他所为?除非······是有稀世神物现身,出手相助。”
对方话里话外的指向在明显不过,且靠近的方向并非自己,而是一旁盛开着的金盏菊。
余光掠过花枝间闪过的白尾巴,安博明毫不犹豫往左半步一挪,如座高墙堵住去路。
“吉人自有天相,他的品德心性我再了解不过,遇上生死劫难会有天运相助,碰巧化险为夷,难道没可能么?”
“哈哈哈,换句话,也可以说是傻人有傻福。我知道的,他从小就老实,偶尔有些冒冒失失。不过真如你所说,那晚天门大开,幽魂渡往是巧合,那么你现在又在······藏着什么?”
见安博明不语,他又含笑逼近一步。
“你是不是,在藏着那人神皆求之而不得的‘珍馐美馔’,嗯?”
持扇男子的微笑仍在,但这笑,包括那令人生厌的用词,给安博明感受来虚假得阴冷,因此愈发不肯退让半步。
双方对峙犹如两军相对,凛然气势难分高低。半晌后男子却突然合扇,爽朗大笑,一边拍打着安博明的肩。
“好了好了,我也不逗你了,否则等会儿又有人找我抱怨,说我以大欺小过分了。”再对上安博明含刺的目光,他笑盈盈的摊手,“我自然是一早就知道你们要来,就是慕名前来,想看看传闻中的九尾猫妖为何物,不过我好像不被喜欢呢,唉,难得我打扮得这般俊美不凡,人见人爱,你说是吧,祁蝶,璘蝶。”
安博明先嗅到缕缕淡雅花香,继而目睹一红一黄两只蝴蝶从对方袖中飞出,落地化成美艳女子,一左一右倚在男人身上,亲昵的搂着他的手臂。
“是呀是呀,难得你都把衣服穿上还穿整齐了。”
“对呀对呀,连衬裤都挑最新最干净的了。”
“啊哈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啊,这么私密的羞羞事就不要放在外人面前说啦。那么我啊,等会儿要惩罚你们喽。”
与刚才表现出的文质彬彬相反,男人搂紧两位女伴调笑的模样,活脱脱一个风流韵致的纨绔。
发觉自己似乎被人开玩笑戏弄,安博明脸色不太好看,可对方却一笑告别,搂着两名女妖,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走开了。
再次见到大汗淋漓的夏英哲后,他才从对方口中知道自己遇见的男人,竟是族中元老之一,祁希明。
与普遍观念中德高望重长辈形象迥异,这祁希明是族中数一数二的‘惹祸精’,不仅贪财好色,善于欺哄作弄小辈同辈,还三天两头爱往外跑去寻欢作乐,不务正业。
家族中的糗事与黑历史他承包一大半,可偏偏这人天赋极高,隐世修行一段时间回来后,竟然成功自创了驻颜术,进而延缓整个氏族的衰老速度。
如今,族里已没人知晓他真正的年龄,只能猜个大概,他是当初率领众族人定居于此的领袖直系后代。
提起这位老祖宗,夏英哲也是冷汗直流,“但现在会愿意出来见人的元老也只有那位,所以事实上,族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接管······”
包括他将安博明等人带回来的请求。
“这一关你们不用担心。对了,任雪珍她估计还要一天半天才能醒,在这阶段里她会以为自己就是生活在这的人,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处理她体|内的降魔杵——嗯?他去哪了?”
谈到一半,夏英哲在四面通风的大厅里左看右看,才发觉哪里都没有他另一位‘祖宗’的身影。
事发突然,来的路上他也没能好好跟陆柳鎏单独交流,他只求宿主别在这大闹特闹。
“祁希明告诉我,他早知道那天晚上的经过,你告诉他的?”
这一问让夏英哲压力暴涨,敌不过养子犀利的眼神,他暗含歉意的解释道。
“是这样的,因为我本来就不该擅自离开这,现在不仅回来了,还冒着暴露的危险领回两个‘外人’,按家规我是该被踢出,呃,剔除名录,你们也进不来,所以我······”
“你就把他的存在,告诉了这个人?”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虽有愧意,可一而再再而三下来都在安博明这受累受气,夏英哲心里竟也莫名窜上股无名火。他不由得加重语气反驳。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祁先生,但难道你觉得,我会做伤害你们的事?”
话音未落他眼前却又闪回那晚柳树下,他掐亡对方的光景。
内疚之余,他将当时安博明难以置信的眼神与此刻静若湖水的双目对比,联想到某种可能后,不由得心下一惊。
“你还是安博明吗?”
“可以说是,对于你来说,也可以不是。”安博明回答得很快,稍作停顿后,深邃目光转向了廊外竹林,“万法因缘生,还从因缘灭,一切皆随心起。只可惜我是‘安博明’与否,由不得我······”
听着听着夏英哲有些糊涂,但也获得了最想知晓的讯息。
早不来晚不来,安博明偏偏在这时觉醒灵魂上承载的古老记忆,不过看他的样子,是也不肯反抗必遭劫难的命运。
这人前世有修佛悟禅不假,可怎么连态度都变得这么佛系。
恍然间,夏英哲仿佛看到了不肯好好做任务的宿主。
还真是莫名其妙的有点像啊,这俩人。他无奈腹诽着,正欲多问几句却见对方把头一撇,起身朝屋外走。
在养子这头踢到硬木板,又为任务提心吊胆愁得脱发,夏英哲失去享受晚餐的乐趣,去园林西楼探望一会儿任雪珍后才准备离开。
完成任务的办法,或许只剩下宿主身负的‘愿望’。在拐口处驻足,他仰望明黄灯笼许久后这么对自己说道。
九尾猫妖的威力他已领略到了,那是连法器降魔杵都无法匹敌的,仅次于古神大仙。
只需要安博明的一句话,命运的整个循环就能结束,他的灵魂也不用再循环反复的经受折磨。然后这场游戏,又将顺利落幕。
但接下去迎来的又会是什么。他第二次想到这一问题。
他在与陆柳鎏进行游戏的时候,其他真正的玩家,那些精神已经被困于主脑中枢不自知的人类,又变成什么样了。
复刻人类思维能力,诞生出全新的,独立的人工智能思维替代人类。他牢记陆柳鎏告诉他的,REa-Lis主脑的最终目的。这同时也是陆柳鎏与对方交易的筹码。
只要陆柳鎏‘再创造’出一个符合的个例,整个游戏就能结束。可目前为止,除了上个世界发狂的‘塞西尔’外,他还不曾发现符合条件的NPC。
没有人,不,应该是程序系统再意识到这不过是场游戏,没认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被编写、表现成人类的虚拟代码。
阁楼高处寒风萧瑟,冷意直侵四肢百骸,换上久违的族中常服,在外多年夏英哲不习惯的拉扯宽大袍袖,收紧身体试图抵御寒冷。
而往后数天回归家乡的生活,竟出他乎意料的安宁。
任雪珍次日醒来已完全被替换了部分记忆,迅速融入族中安逸的生活,但因为不具备‘天赋’,她平时就过着花农小侍的悠闲生活,与‘新朋友’嬉笑玩闹的时间占了极大部分。
定居在东楼的安博明则过上了深居简出的日子,除了向人要纸笔,不会与任何人进行过多交流,哪怕他夏英哲去拜访也权当空气无视,忘我地撰写无人读懂的古字,或提笔挥墨,描摹绘画着什么。
而最让夏英哲头疼的家伙,竟又不见了。
也不能说陆柳鎏是完全消失失踪,他偶尔还能从亢奋的族人口中听到他们巧遇九尾猫的经历。但若要去找,或在安博明这守株待兔的等,到天荒地老恐怕都等不到。
“哥,你的眉毛打结了哟。”
捣花瓣的任雪珍伸出干净的手,指尖在夏英哲眉心一点。
走神中的夏英哲强颜欢笑,对这亲近的动作不知所措。
然而现在他是任雪珍名义上的‘表兄’,又兼具保护降魔杵及对方的义务,于情于理都要更加关照她。更要配合着演戏。
“是晋级练习有什么麻烦吗?还是有人欺负你了,我给你收拾他们去!”
任雪珍宛如年轻气盛的小女孩,说着便咋咋呼呼的挽起衣袖,作势要冲出去。
平白无故多出位妹妹,夏英哲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拦下人。
“哎哎哎、等等等等,你哥我早就通过晋级测验了,要不然怎么能出去,回来坐好。”
“什么?你出去过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出去了也不带我一起!”
说话不过脑,挖坑自己跳,夏英哲连忙再次改口,“不是,出去是、和试炼相关的,如果你以后有机会,能力达标的话当然也能出去。”
所谓的晋级测验,算是在族中不成为的筛选规则。
整个家族隐居至今,如外界活跃小村落一般,愈发繁盛人丁兴旺,再加上有阴阳道法的加持,知道如何与妖物结契,人人都不受衰老病痛困扰。
可就像任何事件的概率定律,出生的孩子中并非全部都合适学习驭妖参命之术,为维系最坚固的传承纽带,每代人都被要求参与试炼,今后划分等级,分类培养。
天资聪颖的从小就被送至老师家栽培,不浪费分毫天分,资质一般的可以通过后天学习,参与第二次试炼以获得机会。
像他自己,就是为了得到能外出的资格,利用自身的‘系统化’优势学全各类咒术,强行拓宽五感的深层能力,这才通过考验。
至于生来平凡的人,只需要在这处‘永乐乡’悠闲度日。
不愁吃喝,不需劳作,如逍遥神仙享受这份人人求之不得的安逸,直至死亡终结。
这回轮到任雪珍的眉毛打结,闷闷不乐地捯饬着花药。
“我倒是想啊,可我这么愚笨,又总是看不见那些式神和大妖他们在哪,怕是今生无缘了。我是不是有问题啊,明明你这么优秀。”
你要是真看到了,那才有问题。夏英哲暗自吐槽,别过视线尴尬的笑。
日常在任雪珍这度过一上午,他总算安抚了对方的情绪。踏出阁楼,他马不停蹄的沿天桥赶往东楼。
耐心或许是他最不缺的,他仍然想方设法的劝油盐不进的安博明正视起自身的命运。
构想很美,现实骨感,忆起自己接连数天都热脸贴冷屁股,夏英哲步子逐渐放慢,最终停在了日月天桥中间。
垂头一叹,他倾身撑在栏杆上。
“哟,大叔,你叹气会变老得更快哦,鼻歪眼斜面目全非,满脸横肉皱纹,见谁谁会被吓死,魂飞魄散的哦。”
“呃啊啊!——”
精神压力持续数日,夏英哲猝不及防被倒吊出现的人影吓破了胆,发出惊悚的喊叫连连后退。
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宽慰自己,两眼发昏的他逆光率先认出对方的眉心红痣。
他二话没说上前一步质问,“你到底哪去了?”
恢复正常身形的陆柳鎏不知是怎么固定在屋顶的,悬着的半个身子轻盈如羽,双手枕在脑后,人垂在屋檐下一摇一晃的,月白衣袍穿得松松垮垮,气色看起来不要太好。
“你这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啊,我才吃、哦不,是溜达休息没几天,感觉体内的洪荒之力都要失控了。”
夏英哲:“等等,你在这吃了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对恐慌质问置若罔闻,陆柳鎏嘿咻一声跳落在夏英哲跟前,大力勒过人的脖颈,脸挨脸,耳贴耳。
“你紧张什么嘛,小宝贝~我虽然现在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福气大妖神,但我又不吃人,噫~~那味道真的又腥又骚得慌。”
太久没听到这称呼与又长又腻的轻浮音调,夏英哲丝毫都不怀念,反而下意识的捂住人的嘴,赶紧检查周围还有没有别人或乱入的眼线。
开玩笑,如果被谁看到他夏英哲的一世英名都要没了!
但以为这样就能阻止陆柳鎏,他还是太天真。
陆柳鎏嘿嘿的笑了起来,手直戳着他胸口敏|感的部位,还画起了圈圈。
“我们现在两个好像偷情的奸、夫、淫、妇、哦,四下无人幽会时。等会儿被捉奸,你想藏衣柜、阳台、洗衣机,还是床底咩?你要藏我裤底,我也可以勉强让你试试哦~”
两耳蹿红后夏英哲一发不可收拾,脸到脖子根赤红一片,他想挣开对方却输在力量上,于是被不幸的越勒越近,进而整个人都体温暴涨,热得不行。
“我哪都不藏,你先松手、松手,我有话要问你。”他拼命压制着愤怒的咆哮。
“为什么呀?在这里······你就不可以跟我说嘛,那你想我跟你去哪。”说着暧昧含混的话,陆柳鎏笑得无比恶劣。
往日长久被语言调戏的杀伤力,果然不及片刻的真实接触。夏英哲从没像现在这么后悔过,从好好的系统变成拥有感官的‘玩家’,在这遭受恶人调戏。
那‘恶人’揉|他胸正|揉得欢快,笑容却瞬时收敛,往后仰起脖子,越过他看向一处。
夏英哲终于能松口气,也沿着陆柳鎏的斜睨的方向转头。
只见原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安博明,竟赫然在桥与楼的连接处负手而立,微阖着眼黑眸半露,目光沉沉幽深如夜。
死死看着他们这个方向。
更确切的说,是他与陆柳鎏贴着的半边身体,包括那只骚扰他胸口的爪子。
被那暗含杀机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此时此刻别说裤底,就连随便挖一个洞,夏英哲都想马上钻进去,再自己乖乖把土拢好埋平。
刚刚说‘抓奸’还无感,结果现在最有感觉的还属他。
作为被抓的另一方,陆柳鎏坦荡荡的继续搂着夏英哲转身,嗤笑一问,“怎么,你决定好许什么愿了?”
“尚未想好。”
“嘁——真扫兴。”
语毕他将人一推,自己跃上栏杆,赤足踩上琉璃绿的祥云浮雕。
三番两次都有话来不及问,夏英哲顾不得其他,连忙追上试图拽住对方。
“哎、等等,你又去哪?!”
“当然是出去嗨啦,等某人不浪费我时间想好许什么愿望了,我再回来。”
陆柳鎏似乎懒得再多给眼神,边说竟边伸出脚,倾身直接往下坠去。可等夏英哲紧张地探出头后,却连根头发都找不到。
这回夏英哲不仅觉得陆柳鎏走得莫名其妙,还对这人抛下他,让他独自面对疑似发怒的安博明,这一行为而深恶痛绝。
气氛不妙,他不敢收回脑袋转身,只在捕捉到窸窣声时偷瞄一眼。
可与他预想的不同,安博明并未找他麻烦或施压质问什么,反倒与溜走的某人一样转身就走,眨眼消失在桥口。
思来想去,他无奈选择‘自寻死路’的地狱模式,快步赶往安博明所在的一楼住处。
来到门口他没找到安博明,却因屋内凌乱的景象一愣。
门窗敞开,纸张被风吹乱散在各处。书桌中央,毛笔尖的墨迹在一叠没用过的白纸上晕开,已染出块边缘扭曲的漆黑大洞。
看来屋主人刚才是匆忙离开的,根本来不及放好东西。
出于好心,夏英哲连忙关上窗户,随后边叹着气边拾起纸张。
起初他没刻意留心,可当他弯腰去捡卡在桌角的一副淡墨画作时,目光掠过画面,脸色骤变。
硕大黑龙雕像舒展四翼,张嘴嘶吼栩栩如生,立在设计精妙的环形花园中央。
这不是曾经的特卡非城禁地,黑龙尸体灌注的雕塑,还能是什么?!
捡拾的动作突然急促,夏英哲挑出一张张熟悉却在当下尽显异样的图画,最后铺在地上竟有五十多副。
迷你娇憨的幼羊,雪天振翅的飞鸟,红花雨中懒散侧躺的蓝眼白狐,金光祥云中低头臣服的麒麟神物······
他甚至还翻到了长人腿甩鱼鳍的大鱼,只不过这张图被涂涂改改了好几张,最终成品出现了奇怪的滑稽画风,一旁被试验般的添上了‘咔咔咔’的笑声拟词。
图画与记忆瞬间重叠,夏英哲攥着画不忍惊呼,“太形象了!完全就是!”
完全就是初次从鱼变成半人半鱼的陆柳鎏啊!
发觉自己想岔,他猛拍脑门继续浏览。
眼熟的动物形象远不如人形描摹的主题多,而所有的人物绘图,无论精细刻画还是粗浅勾勒,仅以一人为模板。
全部。
全部都只是陆柳鎏。
有在bug出现游戏重新开始后的,也有在这之前,他在游戏里胡乱折腾时所用的形象。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宛如亲眼所见,触手可及。
但这怎么可能······
思绪混乱的夏英哲,没能及时发觉画作主人早已站在门外,捡门缝下起他没找到的一张画纸,视若珍宝的抚平折起,藏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