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山路上行驶的时长, 远远超过了正常标准。按轿车的速度和顺畅的路况,他们非但不会迟迟未到,反而还会提早一到两小时抵达邢图县。
而不是像现在,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死寂公路中央。
身边跟着安博明, 夏英哲的防备心是以往的千万倍, 在未知敌人全貌的情况下, 绝不会贸然动身。
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后视镜里映照出他眉头紧锁的半脸。
“怎么样, 博明。你有看到什么东西么。”
被货真价实的阴阳师问这种问题,安博明不由得投以困惑的眼神。
“大部分阴阳师其实也不过是普通人, 只是耳濡目染,从小比别人懂得多, 学得多因而占优势。”夏英哲无奈的笑了笑解释,“我没有你那样的眼睛。有些更特别的东西, 我也看不见。”
安博明了然, 坐直身体, 贴着窗不自觉地瞪大双眼, 还颇有几分野猫的锐利飒气。
“有很多人。”他试图详细描述出眼前的景象, “二十七, 到三十五人左右。他们包围了我们的车,模样并非我们所处的时代。七八十年前, 或者更久。”
青灰雾中一个个身躯僵硬, 面露死色的男女将他们的车围成一圈, 他们不属于安博明认知中的仿徨魂, 怨魂中的任何一种。
空洞又陈旧, 好比摇摇欲坠的枯树被蚁群啃噬,腐朽的枝干里外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孔。
曾对鬼魂唯恐避之不及的安博明隔着玻璃与丫鬟打扮的年幼女孩对望, 不由得悲悯一叹。
“他们的魂空了。”
人活着丢魂,尚且还有行尸走肉一说,可已故的亡者若再丢‘魂’,还能变成什么。
“空了?”
夏英哲喃喃着将车熄火,同时不动声色的在双手上结印覆咒,凝成可抵挡一次承受范围内灾祸的庇佑术。
“尘归尘土归土,世间往生之人皆有去处。若非执念深重或受亲近之人留困,人的魂魄不可能靠自己游荡这么长时间。”
言外之意,有某种更具威慑力的存在奴役着他们,吸取着他们魂魄中的灵性,将他们当做养分。
这是最悲哀的结局之一,将彻底与轮回往生无缘,成为别有用心者的脏污垫脚石。若幕后者倒台,他们也不一定能恢复。
哪里有吃到胃里吐出来的东西,还没消化完的例子?
多余的惋惜适可而止,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破除禁锢。
“据说片场的人白天已经报了警,但很久都没等到人来。”夏英哲边说边将衣兜里掏出的血玉珠串递向后排,“我想可能不是没等来,而是有人来了,但却被它骗了回去。这个你先拿着。”
安博明没有迟疑,接过珠串握在手中。
这玉珠串应该是价格不菲的老古董,论色泽,安博明还从未见过如此浓艳又剔透的朱红,论手感,它的表层光滑细腻,冰凉如雪,与普通玉石相比,需要花费更多时间才会镀上人的体温。
“你说,骗回去,就像我们这样?这该怎么做到。”这倒是安博明头一次与阴阳师探讨,未免来了点兴趣。
“不,其他人与我们的境遇,有很大概率不同。”
“把有明确目的人欺骗并改变其行动,这样的直接篡改实际上需要付出很大代价,因此聪明的人都会选用折中的方式取巧。”夏英哲犹豫片刻,仍如实继续道,“多数掌握阴阳道法的修士都学过某类结界,一种从古时妖神那借鉴来的法子,以变动优先顺序的戏法来哄骗。像我的家族,历来通过这心理暗示的手段躲避干扰。”
这才听了一两句解释,安博明无师自通的理解全概,点头自言般的说道。
“原来如此,不是忘记了,而是把其他事替代原来目的在记忆中的位置,产生遗忘的表象。”
恐怕得到报案的相关人员在赶来的路上,途径无法看见的陷阱时,便会突然想起另一个‘急需处理’的麻烦自行离开。
等他们过后再回想起来遗漏了什么,使诈者的目的早已达成了。
“没错,但困住我们的人,显然是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我们过去。”
“与他们缠斗恐怕正中对方下怀,我会想办法找到这的阵眼,不过需要点时间。只要破除障眼法的薄弱点,之后就不会再被困住······如果博明今晚你非去不可的话。”
话虽如此,夏英哲难掩担忧的双眼还是在暗暗劝说人回头。
陆柳鎏变成这样有他一时冲动的错,他不希望接下来再发生什么,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然而后排的安博明目不斜视,左手抬起直指前方的拐弯路标。
“在那里,你直接撞过去就行了。”
夏英哲:“······”
“系安全带,最高时速,重重撞过去。”
以为对方是没听清楚,安博明一个字一个字拆开强调,慢慢说了第二遍,生怕满脸问号的监护人有哪个字母漏听。
夏英哲默默的咬牙切齿起来。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对自己‘乖巧懂事惹人怜’的养子产生了敲头的怒意。
感情这车不是他的,所以就能这么不爱惜的折腾吗?!
拜托说话前请多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
此时此刻,他莫名有种面对老赖陆柳鎏的熟悉心累感。甩头调整好情绪后,他再次看向前方。
远处一片雾气朦胧,事物沉浸其中轮廓如烛火明明灭灭,隐藏着未知的,亦能被无限放大的危险。可屏息发动引擎的他仍选择相信安博明。
“准备好,三,二······”
心中默念出‘一’,话音刚落他一脚油门踩到底,漆黑的汽车在夜里如同脱缰的野马,不要命的向前冲去。
车前灯的光束苍白刺目,经路标的金属杆上反射回车内,迎面而来能与直视日光的杀伤力平分秋色,晃得人本能的闭起眼。
被迫阖眼低头的夏英哲,错过身后令人惊诧的画面。
沐浴光辉的安博明,至始至终都睁着双目,在他眼中闪烁的焰光远远胜于人造灯管散发的劣质光源。那光炽热而耀眼,好似他体内真有一团熊熊燃烧,永不休止的烈火,争先恐后地试图钻出他的身体。
车头即将撞上路标的那刹,林中狂风大作,隔着眼皮感受到外界变化,夏英哲立即睁眼。
面前突然白花花一片,他心一颤,急忙在撞到白墙前猛地刹车。
喘着粗气再看四周,哪里还是渺无人烟的山路,分明已是邢图县的吕宅后院,远远的就能看到高出院墙的老柳树。
无风无雨的夜,它的万千道柳条却在幽幽飘动,窣窣低语着。
呜,呜,呜。
不真切的风声仿佛谁悲戚不甘的啼哭,无时不刻萦绕在上空。
“······这是直接穿过阵眼,反过来直达贼窝了?”
对处境一时接受无能,夏英哲熄火松开方向盘,有些发懵的靠着椅背。
不得不说,这实在太大胆了。
借用阵眼反向穿梭,连他这一受过训练的阴阳师都不敢轻易尝试。
再瞅一眼泰然自若的安博明,显然是明白自己指路的后果。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事到如今夏英哲不会绕弯子费心思的试探,在对方下车前直截了当的说道。
“你变得很不一样了,安博明。过去的你,连车开快点都会一脸惨淡,无法适应的。”
当年车祸给这孩子带来的阴影可是连医生都束手无策。刚从医院出来时,安博明甚至抗拒坐任何交通工具,每次送人去医院复健,他只能等对方睡着再偷偷接送。
像刚才那般果敢,甚至能称为冲动的做法,与做事缩手缩脚,自我闭塞的安博明简直天壤之别。
安博明正欲推门,手搭在硬皮革包裹的把手旁。偏头视线与人交汇后他神色未变,只理所当然的反问。
“你又怎么知道,我到底是变了,还只不过是你一直不曾了解我的另外一面。就像你。”
自己欺骗人在前的夏英哲无奈,顿时语塞,心里不是滋味地跟着下车。
诡异的是,据任雪珍说片场死好几个人,而发生了这般大事理应会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
可当下环顾祠堂四周,不仅没有人看护守地,死气沉沉一片寂静,别说人,就连飞鸟蚊虫之类的生物都不见踪影。
那又是谁设下阵法要拖住他们,目的为何?
一往直前的安博明顾虑没有那么多,先夏英哲一步走向了祠堂前院。
他相信并依赖自己的眼睛,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片区域如今到底有多干净。他感受不到任何鬼魂残留的气息,它们全都消失了。
好比有谁拿着把硕大的吸尘器,在这一口气吸干了各种魂魄残灵,连颗渣都不剩。
二人沉默着并肩前行,很快就来到祠堂的院门。当他们齐齐踏入青石拱门的那瞬,展现在眼前的竟已是全新的世界。
春意盎然,艳阳高照,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奇香,几名粉衣丫鬟手持圆扇在柳树下扑蝶嬉笑,她们红润的脸颊与眉宇间未脱的稚气,为这春色更添一笔明媚画意。
发现安博明两人的到来,几人纷纷收敛,却难掩好奇互相推搡着靠近,停在几步外,叽叽喳喳的问着。
“咦?你生得可真好看,好像、好像比我们姜姑娘还标致。”
“小怡你别乱说话。喂,我怎么没见过你,眼生得很啊?”
“对,你先回答你是什么人,怎么来姜姑娘的院子?”
这连珠炮般的攻势着实闹心,可安博明却突然抬手,示意夏英哲别做声。
盘问持续了好一阵,他们中一直无人回答,婢女们竟像卡带的录像,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
“咦?你生得可真好看,好像、好像比我们姜姑娘还标致。”
“小怡你别乱说话。喂,我怎么没见过你,眼生得很啊?”
······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明明能与他们目光交汇,神态正常无可挑剔,却无时不刻透露着毛骨悚然的违和感。
“奴婢荷娘,听闻五姨太受寒不见好转,所以想送点汤药。”
身后传来的声音打破这诡谲的循环,亦令夏英哲一惊,错愕的转头看去。
那是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妙龄少女。
一身粗布麻衣未能削弱她姿容半分美意,肌肤如雪,乌发如墨,世间描绘倾国佳人的诗词佳句,似乎都是为她量身打造,契合无比。
硬要在鸡蛋里挑骨头,她的身躯实在太过干瘪瘦削,丝毫没有女性那种天生的丰盈媚感。
这荷娘径直穿过夏、安两人之间,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夏英哲震惊的不是对方的出现,而是他无法辨别‘荷娘’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比鬼殷实,但又比人阴寒,在两者的分界线中摇摆不定。
而尽管荷娘出现后解释得真诚,可丫鬟们仍不买账,一股脑围上去左右打量。捏捏她脸颊又摸摸她的衣领,你一言我一语的问,恨不得把她的家底掏空,就是不让她过去。
恐怕没见过这猛烈热情的仗势,荷娘的脸上逐渐泛红,微弱的抗议也语无伦次。
就在她即将投降准备逃跑时,祠堂长廊旁,一名身着素衣,身形单薄少女被搀扶着走出阴凉角落。
闹事丫鬟们瞬间闭嘴站好,但并不是惧怕来者,反而亲昵的喊姜姑娘。年纪小的,直接叫她怜晴姐姐。
荷娘连忙低头不敢直视,一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将之前的话飞快复述一遍。
闻得一声浅笑,她按捺不住,做贼般抬高眼眉偷窥。
斑驳树影下,姜怜晴如画中走来的病美人,弱柳扶风风姿绰约,宛如墨笔描摹过的五官淡雅素净,任谁都难以抵抗这份抚慰人心的宁静。
“你是荷娘,我知道你。”姜怜晴温婉的笑着,“我听过你唱曲。瑛岚出嫁,那首我很喜欢。”
麻衣布裤的荷娘受宠若惊,望向姜怜晴莹莹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谢、呃,五姨太,谬赞、高赞了。”
被她没由来的紧张逗乐,姜怜晴手帕掩嘴,不禁扑哧一笑。
她一笑,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丫鬟们立马哄笑成一团,更让当中的荷娘脸一红再红,快与那猴子屁股媲美。
“喊我五姨太实在是折煞我,你我年龄一般,出身相同。不如······你直接唤我怜晴,我念你小荷······”
天空光亮在毫无征兆的黯淡,姜怜晴的面容如黄纸般褪色,逐渐淡去,糊成一片。
伴在她左右的年轻丫鬟们皮肉干瘪,凹陷的眼窝中空无一物。
夏英哲沿着安博明的视线抬头,凝神一看,这几人压根就是由数道黑线提拉着的皮囊傀儡。
剥了皮发,剃了骨肉,重新装在不会腐坏的陈年香木上。站到后面看的话,说不准能看到它们缝合过的狰狞线口。
所有人中唯独荷娘完整如初,再转身时,她怀中绢布覆盖的竹篮却被一团红绸包裹的物件取代。
“她收我作伴,我为她唱曲,替她梳发更衣,同床共枕。”
说这话时,荷娘眼中是散不开的欢喜,似孩童天真烂漫,埋藏着深深的向往。
“她一开始就知道我。”
仿佛被她眼中的异样狂热灼伤,夏英哲没忍住多眨了几次眼,难以长久与其对望。
落寞吕宅上一代的恩怨,更准确的说,是安博明上一世发生过的纠葛,他只清楚对方知晓、见证过的部分。
因为他获取的记录基本是以安博明为核心的,相当于得到对方最原始的,未经加工的记忆。而前世的安博明早早出家修佛,也让他的‘资料库’遗憾的缺少了最关键的精彩部分。
他只知道眼前的‘荷娘’曾是安博明的血亲兄弟。至于对方为何会沦落至此,又与吕家刚过门就守寡的五房太太姜怜晴之间有什么秘密过往,他一概不知。
甚至在原轨记录中,安博明偶然在此参透前世今生,也没出现过荷娘的怨魂。
夏英哲陷入沉思,抚了抚下巴尖。
不对,如果宿主进入的时间比他早的话,那他一直以来得到的记录也依旧算是最原始的部分而已,根本没有多大参照性。
一股难以形容,无法忽视的恶寒沿脊背爬上后颈,成千上万的蜱虫在啃噬着皮肉。
他终于明白这次宿主与他正式汇合时为什么会显露如此明显、强烈的烦躁情绪。
REa-Lis主脑安排拟造了整个游戏世界,他们一前一后进入的时间点相隔如此之久,明显是故意而为。
没有记录,暂时忘却目的陆柳鎏只会按自我行事。
简而言之,就是拼命作乱。
游戏设定中,除几个固定节点外,其余任何进展都会受到细微变化的影响而偏移,如多米诺骨牌越倒越远,变化越滚越多,造成一发不可收拾的连锁反应。
而他原以为自己获得了最佳的行动指南,殊不知他手中的,不过是本陈旧的‘烂剧本’。当下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其实早就脱离他的掌控,变得不可预估,黑白颠倒都不为过。
他怎么就没想到?
明明他一直都在计算······
不对,上一次他以惯用的数据分析模式思考抉择,是什么时候了?
陷入身份偏差感的夏英哲额前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嘴唇发白的他突然发现,他已有些分不清自己该是以‘夏英哲’身份存在游戏世界里的玩家,还是被迫去完成宿主任务的666系统。
他又是为什么,非要接替了陆柳鎏的位置,去完成对方的游戏任务。
就因为陆柳鎏跟主脑打赌交易,而他是陆柳鎏的辅助系统吗?
那为什么非要听从。
那为什么不拒绝。
那为什么······
不去反抗。
留存至今的记录竟瞬间变得庞大如山,难以承载,无法处理。他的大脑仿佛负荷超载的旧式功能机,在失控攀升的高温中崩溃。
最终,回归一片空白,苍茫孤寂的世界里仅留着一问——我是谁······
专注与荷娘对视,安博明从始至终并未发现身旁夏英哲的异样。
他右手仍插在宽大的口袋里兜着一动不动的猫妖,紧贴裤腿的左手也没空闲,拈着那串血玉珠串。
虽然有所偏差,可他认出这是当日遇上的新娘幽魂的声音。
对方怀里紧抱的红布,在他眼中毫无遮蔽性可言。他竟能直接透过布料,看到那柄金铃。
“你偷了不该碰的东西。”他脱口而出道,“现在是时候还了,放手吧。”
如此直白又莫名的仁慈规劝,是他自己都未料想到的。
听了他的话,柳树下的荷娘将手臂又收紧几分,瞪视他的眼神愈发哀怨。
“你又怎么能阻止我,你怎能阻止我?!”
“若不是你、若不是因为选了你!——”
选了我?
安博明不明白这与他有什么牵扯。
垂落肩头的柳条应和着失控的荷娘猛烈摇晃,地面如同搅动的湖水随之震荡,安博明却仍纹丝不动。
起初,他蹙眉想说什么,但兜里的拇指被一咬,脑袋忽然空了,抓不住原先积蓄起的混沌记忆。
回神再面对狂乱怒号的怨鬼,他好不容易找到头绪,结果才张嘴又被用力咬疼,这次指头抽都抽不回来。
无奈之下他低头,很是没辙的对口袋中不安分的主子说了句。
“乖,你别闹。”
语毕不仅他面前荷娘安静下来,连他自己都尴尬得觉得这时说的话不着调。
在毁气氛这方面,他真的愿称猫妖为最强。都缩水成别人能单手捏死的胚胎体了还有这等功力,实在甘拜下风。
天空骤暗且趋于正常的夜色,荷娘的装束随光线变化,隐约有了喜服的轮廓。她侧过脸,一眼打量着安博明。
只有当她的视线扫过那鼓起的卫衣口袋时,面容平静的男人眼中才会泛起些许波澜,紧张而不自知,隐隐透露着威慑。
好似发现什么稀奇事,荷娘忽的咧嘴笑了。
姿态一如所有传统古典女人,手帕掩嘴笑不露齿,但在安博明不解的注视中,她逐渐放开疯了似得捧腹大笑。
红布包仿佛沉入水底般融进了她的身体。
“哈、哈哈哈!原来你也有今天,吕九笙啊吕九笙······”
吕九笙的名字如当头一棒敲在安博明刺痛的太阳穴上,那瞬间拨云见日,脑中似有堵密不透风的墙砸破,涌出了封尘已久的秘密。
吕华皓,吕华鸿,吕九笙······
似曾相识的名字多如牛毛,他竟能一一记下,并回想起了更深层,更久远的过往。
吕家家底丰厚,世代皆为本地有头有脸的富商官家,有过神童,出过状元。
传了第十二代,吕家家主不仅娶了邻乡首富米商家的女儿,更因为开染坊、酒馆赚得盆满钵盈,接连娶了三个貌比天仙的妾室。
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富商出身的大房太太为人狠辣偏执,虽与丈夫有过一段甜蜜的时光,却无法阻止偏好美人的吕大家主迎娶比她年轻,更貌美的妾室,也阻止不了自己疯狂滋长的嫉妒心。
人前和和美美的吕宅,人后却鸡犬不宁,三天两头吵闹不停。
年龄渐长又疲于为男人争宠的戏码,大太太因而选择了最绝然,亦是最残忍的方式。
因为她意识到,只要她能保证吕家下一辈的繁荣全由她的孩子掌控,那么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三个姨太太一人被毒坏了身子难以受孕,一人接连生出的都是女儿,在重男轻女的老爷跟前逐渐失宠,种种不幸的幕后总有大太太的影子,挥之不去。
只有小心谨慎的三姨太逃过一劫,得以保住一对双胞胎,可安全诞下子嗣,并不意味着脱离危险。
没有人脉又没有雄厚可靠的背景,来自赌场的风尘女子三姨太,做出一个与赌徒无异的决定。
选出双胞胎中的一个送到自己唯一的亲信家,以夭折为障眼法将其当做别人家的女孩,在自己眼皮底下抚养。
此时她再装出副痛失爱子的失常模样,带上襁褓中的另一个儿子自愿闭门不出,吃斋积德,从此让他们母子在暗流涌动的吕宅中划出安宁一隅。
若是幸运,她膝下两子都能活到成年。或是不幸护不住‘活着的’,那她身边依然还有‘死去的’那个。
显然,她很幸运。
一对双子本就不像,又被分别当做男女抚养,年龄越大,他们相貌、气质、言行举止的差别反而越来越大,从未被人发现端倪。
以少爷身份长大的哥哥天生薄凉,断奶前啼哭的次数就已屈指可数,五岁才会说话走路,从早到晚总是顶着一张厌世深沉的脸,对谁都寡情疏离,又成天躲在偏院,所以在家里毫无存在感。
接受并适应女性身份生活的弟弟则集中了兄长所没有的特性,惹人喜爱,机敏伶俐,模仿同龄的少女出神入化,甚至遗传母亲的一口好唱腔,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唯有两人心中守着的秘密,是相同的。
安博明身体晃了晃,因头痛而双眼赤红。他恍惚的抬眸,入眼便是笑意讥讽的荷娘。
他半信半疑的唤道。
“······吕忆南?”
“别用那个名字叫我!”
吕忆南的抵触极强,一度暴露了他男性化的本音。
“既然你当初那么绝情的抛下娘亲,抛下我,就那样一走了之,那为什么不把你的让给我!”
“把你的身份,把你光明正大进出吕家的资格,把你从小到大独享的富贵机遇,统统都给我!若是有了这些,若是有了这些——”
“不。”安博明斩钉截铁地打断道,“我有留给你。”
分不清此刻说话的人是自己,还是频频侵占他身心的另一个他。但那些无比清晰,却失序的记忆长流已在他耳边疯狂敲打铜钟,答案呼之欲出。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再跟着我
——愿望?
——那我便许愿,你留在这······
“啊、嘶——”
又是拇指上的疼痛打乱步调,猝不及防被咬破皮,安博明没忍住抽出了手。
团子大小的阴影一闪而过,蹿到毫无防备的吕忆南面前。
咬了好几口‘灵丹妙药’的陆柳鎏已成功恢复当初的孩童模样,憋到现在他甚是不爽。
他二话不说跳到吕忆南肩后,使出招完美的夺命剪刀脚,狠狠绞紧人家脖子。
“开打之前废话太多了!没人想听你叽叽歪歪啊,你家塔都要倒了!小老弟!”
能听得出来,陆柳鎏是真的在嫌人话多。
甩又甩他不掉,抬手抓挠反被咬,吕忆南这会儿才是真的发狂起来,拼了命的反抗,那被勒着的头颅总有将要滚落的既视感。
看着一鬼一猫妖用这既没水准,又没观赏效果的方式对打,安博明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另一种意义上的。
而比起担忧猫妖插手会捣乱,他更关心这家伙的伤势有没有好全。
眼尖的他发现对方后腿又有萎缩的征兆,摁着眉心连忙喊停。
“回来!你想都没想就冲过去,简直愚蠢——”
话音未落,他颈间一紧,竟被谁的双手扼住咽喉,后背死死抵在柳树干上。
边抵抗这恐怖的力道,他边诧异的瞪大眼。
夏英哲全然失去了自我意识,面无表情,不言不语,身体仿佛没听从大脑的指令,纯粹受其他事物牵引而行动。
“夏、夏英哲!”
尝试唤醒对方的安博明以失败告终,脆弱的脖颈被一再勒紧。
忽明忽暗的视线中,他仿佛透过对方浅褐色的眼眸看到了承受痛苦的自己。
见过了被鬼操纵的人,遇到过被妖胁迫的鬼,面对陌生的夏英哲,他在窒息中绝望的意识到一件事——这人其实是清醒的,并未被谁操纵。
而且,是真的欲将他置于死地。
求生本能促使安博明用肘击,腿踢的反击,却被对方一一化解,当夏英哲施加的压力翻倍,他的脊背与坚硬的树干重重挤压,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他听到体内骨头断裂的响动。
并不清脆,反而闷闷的,就像他平时做饭费劲掰断玉米棒子。咔嚓一声后,露出那漂亮的,完整的绽放状截面。
但在人的身体里发生,他大概也只能祈求自己的骨头碎得完好点,不要到处乱窜,扎破脏器。
为防止他呼喊,力大无穷的夏英哲竟额外腾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口鼻。
无力感顺利的占据安博明的大脑,但喉间堵着血,让他下意识地抽动双手,试图抓住什么求助。
不想死。
他还不想死。
黑暗,广袤,寒冷,狂风迎面肆虐。
血月浮在纯黑色的天空,狼吞虎咽地蚕食着温暖与明亮的国度,那是最残酷的刽子手,剥夺了孤独外的一切感知。
这就是,曾深深烙印在他灵魂上的死亡······
‘还不能死,活下去’
这一念头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可作为在场唯一能向他伸出援手的人,陆柳鎏与吕忆南纠缠得热火朝天,准备速战速决,一劳永逸。
架在吕忆南头顶被带着绕离古树,陆柳鎏的耳朵才终于一抖,暗道不妙急忙回头。
柳树下的夏英哲宛若换了个人,正狠掐着这个世界里最不能丢命的家伙。
按照过往的规则,任务对象命运之子提前死亡会导致游戏重启。游戏若要重启,如今的‘玩家’夏英哲必将一同丧命,进入新的循环。
至于光荣化身‘NPC’的他自己,前方或许只剩生死未卜。
“怎么偏偏是现在······他娘的还能挑在更恶心我的时候吗?”陆柳鎏松开吕忆南落地奔去。
背后的破绽,就此暴露在敌人跟前。
恨不得摆脱他的恶鬼眨眼变脸,伸长惨白的手如铁索拖住他的双腿,将他压制在地,不让他过去半米。
十只指甲红如血,如银勾扎进陆柳鎏裸|露的脚踝,只要他一动,爪尖便陷得更深,剜下一整块肉。
相隔仅几步距离,陆柳鎏与安博明两人皆动弹不得,陷入泥沼般孤立无援的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