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博明收到的快递盒是三四本书叠加起来的厚度, 这倒是符合邮件上标明的信息,是本地一所有名蛋糕店的赠送品。
而出发去往剧组打杂前,他也的确在夏英哲的宠物店里填了个广告单,有概率中奖。当时他随便勾选了心仪赠品, 挑中的是益智玩具。
听得楼上叮铃哐当一顿响, 比养熊孩子还闹心的安博明无奈摇头, 寻思着干脆把玩具丢给猫妖,说不定还能让对方安静不少。
“那家伙······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知道谁那么但能耐, 能当他主人。”他的语气里抱怨意味十足。
快递左右看不出问题,安博明不疑有他, 关上门便在玄关处拆起包裹来。
手捻小刀片刷刷两声将密闭的纸皮盒开了口,他看着里面木盒不由得一愣。
这物件比看起来的明明要轻很多, 起初他拿着掂量,感觉才堪堪一部手机的重量。
木盒漆黑, 边缘层层绒花颜色深红, 青铜的扣锁造型似虎似龙, 表面翻转弯折的细纹一道道如茫茫流云诡谲。将其彻底取出捧在手中后, 仿佛大小都跟着光阴明暗的改变而改变。
那瞬间, 安博明脑中的危险雷达嘟嘟提示了几声, 身体却不受控制伸出五指试图掰开扣锁。
咔哒一声脆响,好比珠玉碰撞, 盒盖竟迫不及待的自动打开, 将里头的物品展现在他眼前。
这是把造型古怪的矛头, 肉眼能看出的最明显特征是陈旧。那些覆玉镀金的地方布满磕碰的痕迹, 灰尘如蛛网般结满整只矛头, 其中一端可隐约能辨别出人脸的雕刻图案——咬牙嗔怒的佛像。
不,图案应该共分三面, 一作笑,一作怒,一作骂。
分明没见过类似的物品,也不曾将这东西完整的取出观摩,安博明惊奇自己竟能熟知它的每个细节,包括纹路,轻重,原有的色泽,握在手中的质感。
他甚至知道,此物并非普通矛尖,而名为金刚降魔杵。
双眼逐渐失了焦,安博明陷入似梦似幻的境界,冥冥中听得某种殷切焦急的呼唤,另一只手松开纸盒使其跌落在地,转而缓缓靠近被污垢封尘的降魔杵。
就在他眼前出现茫茫白雾,耳边铃声四起的时刻,连续的刺耳猫叫顿时激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肌肤尤其是头皮处如触电般发麻阵痛,一道白影飞速窜过安博明跟前,他手上眨眼空无一物。
猫妖不知何时又变成了动物的形态,比普通成猫还大至少两倍,它嘴中尖齿死咬着木盒,顶开门冲出去前觑了他一眼。
如梦初醒的安博明好半天才回神,自觉此时呼喊肯定无用,他连忙换上鞋子追去。
梅花爪印在四周填土的碎石小径上尤为明显,且这家伙显然也是急了,竟不知拐弯耍弄,只是笔直一条往前冲,还压坏了一丛灌木。安博明一路紧跟,最终赶到靖康小区的中心湖边。
四下再无他人,而白猫转身离开的小亭旁,水面泛着圈圈涟漪。
这就,丢下去了?
心中难以名状的怒焰升腾,安博明不知哪来的力道和冲劲,一把摁住妄图从他脚边溜回去的大白猫。
“你竟敢······把它丢了?”
无法无天的猫妖破天荒的认了怂,蜷着背夹起尾巴,前爪各伸出身体两侧,在攻击与否中游离着。
但最终,输给了心虚和他表现出的强烈怒意,三角耳向后拉平,眼珠子一下下转溜着,不敢与他直视,更不敢动弹。
“孽障,我先前是如何待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生平从未如此大动肝火,安博明的声线亦与平日截然不同,暗哑低沉,是古老撞钟才能发出的鸣响,铮铮深远而绵长。
每一个咬字断句中,充满了低回苍凉的音浪。
这份异样不止抖毛眼泪汪汪的猫妖发现了,安博明本人也眉头微皱,疑虑重重。
刚才的话脱口而出,论语气,不是他会有的。论言辞,亦不是他习惯的。
这事中更怪的就怪在,他事后回神并不会觉得这些所言所行不像自己。
那天在医院醒来后,类似的情况就已频频发生,仿佛另一个他的重影覆盖在他身上,只是都没今天明显。
明显到无法自我欺骗那是错觉,或一时的意外表现,
趁着安博明愣神之际,白猫突然扭动身体挣脱束缚,一溜烟钻入旁边灌木,在一阵窸窸窣窣声中跑没了影。
孤零零被留在凉风习习的湖畔,安博明怎么转圈呼唤,都没能揪出猫妖的踪迹,湖中的波纹早已消失,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而那把不知来源的神秘降魔杵,或许将永远沉入湛蓝的自然湖泊。
几遇变故,安博明回到家后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对整洁度要求严格的他随便收拾了一下被猫妖搞乱的房间,草草填饱肚子后又忍不住出去兜圈。
说是兜圈,真正目的还是要把莫名其妙丢东西的猫妖找回来。
大抵是某种心有灵犀,他感觉到猫妖在害怕着。
害怕他接触到降魔杵,或许是害怕他回想起什么,进而变成另外的模样。正如他当时训斥所发生的,不受控制的释放出一个不同的自己。
独自在偌大的静康小区找猫到天黑,安博明终于确定对方现在可能并不想见到自己,只得失望的打道回府。
毕竟特殊时期,他其实该在家里呆着,寸步不离才对。
手持电筒一步一个满是棱形花纹的脚印,踩软了碎石外的黑泥土。
眼前光柱仅仅一束照亮前方的路,而安博明望着远处的灯火,不禁陷入沉思。
他与猫妖早已相识,这是既定的事实。
猫妖对他并无恶意,但接近存在着目的,这是他心中可能性最大的想法。
可如果像各种人类杜撰的异闻话本演绎的那般,猫妖数次相助是为了报恩,那对方的某些行为就显得太过刻意。
出手需要他的‘首肯’,从始至终单黏着他一人,但大部分时间又我行我素不肯顺从于他,甚至做出难以理解的行为。
就比如,急匆匆的抢走并丢掉降魔杵。
快递并未标明寄件人的详细信息,电话号码也是空号。但无论是谁,对方的目的绝不单纯。
思绪兜转一圈,再次回到降魔杵。
进门至客厅沙发的路程里,安博明一直思考着一件事。
若人世真有轮回转世一说,难不成他的灵魂,还残留着前世的印记,或者更早时候的样子?
话说回来,他从未知晓那些他亲眼见过的鬼魅怨魂最后会去到哪里,生硬的套用各门各家的神鬼理论,对得上的当真,对不上的换了便是。
所以他才会一直向自己解释,父母暴毙身亡后他看不见他们的灵魂,是因为心中无念又横死的善人会不再痛苦的去往极乐之处。
可惜了,说不定活了那么久的妖怪能知道真正的人间令律,生老病死的真相,无论万家千户中发生何种悲喜闹剧,也会像人们翻阅书籍,观看影片那般漠然俯瞰着。
伴着新闻的播报声,安博明瘫在沙发椅上坐立不安好半天,忽然烦躁地摁掉了电视。
他大概是脑袋抽筋了,竟然觉得家里没人捣乱破坏,太安静没乐趣,不习惯。
真是可怕的想法。
要他养猫妖,他还不如去养一只真正的猫或狗当宠物。
不过,此刻他能笃定的说猫妖绝对就在附近。因为七点半之后,他家里突然找不到一只仿徨魂,毫无征兆。无奈他打开窗试图与其交流,外面什么反应都没有。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安博明最后来到白天刚整理的书房,准备取走万妖行记再深入钻研,看能否获得其他有用的讯息。
谁料他脆弱的虎口意外蹭到尖锐书角,霎时间,鲜血汩汩流淌。
慌乱中正欲放下东西止血,皮革表面的蠕动感却率先惊吓得他手一松,握不住书册。
血红封皮吸饱了他的血,活动的线条骤变为一缕缕妖冶的红雾,瞬间升腾溢满了整个空间。
锵。
安博明循声向左看去,正巧与那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袍僧人视线交汇。
然而相比于看到他,僧人斗笠下的狭长柳叶眼仅是轻描淡写的一瞥,并未将他的身影收入眼底。
左手一墨钵,右手一锡杖,僧人的容貌是稀世罕见的俊美,只可惜眸中冰凉刺骨,使他整个人结上了层寒霜,仿佛永远身处寒冬暗夜,沉郁萧瑟,不为任何事物驻足停留,亦不会显露欣喜沉醉。
愣愣目送僧人走远,安博明隐约中听见了猫叫。
初次捕捉到时,他还以为是猫妖终于肯出现了,从僧人来时的方向伸长脖子望,但一团可疑的球形生物,却突然慢悠悠的从他脚边挪着过去,跟上前面徐徐前行的僧人。
眼见两个身影即将消失,安博明只得硬着头皮在深不可测的血雾中行走,跟在他们身后。而他无法解释,为什么狭窄的书房里他竟能尾随一猫一人走了将近数百米的路程。
随着时间流逝,僧人走得太快跟不上,那团子——才巴掌大的白色幼猫,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倒,咪咪叫唤了一阵便原地玩起自己的尾巴。
前方头也不回的僧人走出八步,第九步刚迈出去人却忽的停下,禅杖触地,顶端金环脆响。
“未足一刻,你又不安分,如此下去有何修行可言?妖性,兽性,怎能洗涤剔除?”
幼猫不耐烦的嗷了两声当做回应,但立马收起不修边幅露肚皮的姿态,老实蹲坐着,似乎期待着谁会折回来,给它当坐骑。
只可惜,无论它怎么呼唤僧人都不为所动,留给它一个挺拔的背影自行体会。
双方如此僵持片刻,幼猫仍不见僧人转身回头,于是便主动起身,哼哧哼哧喷着气,不情不愿拖着后腿过去,前肢扒上对方的衣摆拉扯。
安博明仿佛看到了那天猫妖拽拉他裤腿,嚷嚷着要他去‘打鬼吃’的情景再现。
“不可。既然你已决定一心向善随我一道修缘,这会儿必须忍着。”
僧人冷然一笑,以果断的拒绝回应嗲声嗲气的猫语,不容反驳。
可幼猫不依不挠,使劲了浑身解数在他脚边龇牙威慑、撒泼打滚,洁白平整的衣袍下摆硬是在它的蹂|躏下出现毁画面的牙印褶皱。
红雾洪流毫无征兆的冲散所有景象,又将数步外的看客安博明包围吞噬。
血色雾气窜入口鼻的同时,安博明脑中亦出现了不属于他的零碎记忆。
意志之坚定强如那名养猫僧人,却仍拗不过一只半点大的小猫,他轻轻一叹,俯下身单手捧起白团将其护在心前。
幼猫往前一跃窝在钵中,霸占了这不容亵渎的器皿竟未表现出丝毫愧疚惧意,甚至在接收到他谴责的目光后歪头抖耳,一双蓝眼波光流转,做足无辜单纯的懵懂模样。
本欲两指提出猫仔,指腹却被讨好般的轻蹭舔舐,酥痒发烫。他不禁放弃抵抗的念头,哑然失笑道。
——你啊,你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肩头被重重碰撞,声音画面疾速拉远,安博明清醒后猛吸一口气,睁眼见到叔叔夏英哲的脸,意外的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
“博明?你怎么傻站在这?刚刚还差点摔倒。”
夏英哲一脸的担忧,将他扶稳上下仔仔细细的打量。
恍惚无神的安博明看了眼钟表,发现时间才过去几分钟不到,他也没有在原来的位置移开一步。
但手中紧握的万妖行记,以及残留血迹的虎口无一不在告诉他,之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经此一事,安博明如火山爆发瞬间病倒了,高烧三十九度昏迷不醒。
幸亏夏英哲来得及时,重操旧业当起了任务对象的保姆,又是买药又是监测体温,直至半夜才放下心,有空闲靠在二楼窗口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抽支烟压压惊。
今日他有备而来第一是为了确认那天的猫妖生物是否是宿主,其次才是为确保‘锁钥’安博明的安全。
安博明永生永世不得善终的悲催宿命,与他肩负的‘锁钥’身份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根据他现有的游戏相关记录,安博明的灵魂起源正是六界各方混沌不堪,矛盾四起的时期,一位无名神在各界安定收敛前刻意丢下无数道‘锁钥’,使相融的多界间束缚加固。
安博明这道锁钥却不知怎的拥有了灵智,偷偷溜入人界投为肉体凡胎的俗人,自此彻底被‘困’在世间,而无论他能有什么样的功德造化,也永远抵不过最初的罪。
然而越是打压越是反抗,这缕非凡的魂魄经历无数次煎熬痛苦的惩戒,终究被邪念怨气所控。
进入这次游戏世界,他只觉得自己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幸在难度扩大,看似永无止境的任务上。而幸运的则是在······
沉思中的夏英哲取出烟刚点燃,眼前烟雾蓦地被风流吹散,偏离朝上的方向。
脊背发凉的他通过余光,在旁边的玻璃中看见一双莹莹发亮的猫眼,他能感觉锋利的爪尖与他脆弱的脖颈近在咫尺。
“车祸那天你也在呀。”
身后传来的声音熟悉却又有些不同,笑嘻嘻的蜜糖里藏着腐蚀脏腑的剧毒,夏英哲微微转动头颈,喉间立即出现一道血痕。
面临随时会丧命的危险,他暂时不敢赌上重来的代价,去摸一摸猫妖的脸手腿啥的,好让再次疑似失忆的宿主想起他们真正的身份。
夏英哲正想着如何措词,对方却忽然嗅了嗅他颈间嫌弃道。
“噫——你个阴阳人。”
夏英哲:“······”
是阴阳师!
脾气见长的夏英哲,终于如愿以偿的用一纸符咒定住了猫妖,大手一拍摁着那张可憎的猫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