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坍塌山洞的瞬间, 诺尔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是具被砸得稀烂的尸体。
尸体与被他剖开啃咬的猎物其实相差无异,血浆四溅,碎肉横飞,但本该使他血脉喷张勾起饥饿感的画面, 在这瞬间变成了令他心中空落慌乱的恐惧。一切都是因为, ‘尸体’是属于那幼崽的。
那些飞扬的尘土不仅搅乱了空气与视线, 更迷惑诺尔的敏锐嗅觉,他一只高大如山的猛兽像根木头杵在洞外。
“喂······在里面吗······”
待到烟雾渐退, 他才开始呼喊。声音不再撼天动地,微弱得被他嗤之以鼻。他受不了尘土的摇动脑袋, 可因这细小的动作,顶端又有一块碎石坠落, 砸在他比岩石坚硬的脊背上。
仿佛被这一砸刺激到麻木的神经,他忽的放声呼吼。
“喂、哈尼!——”
“你在里面吗?!回答我!”
“发不出声音的话给出提示, 任何提示都可以!”
峡谷间只回荡着他自己的声音, 每次停顿间隙他都会侧耳倾听石堆后的动静。令他失望又焦心的是, 无论他如何呼唤, 却依旧没得到任何可疑的回复, 除了洞内仍在咔擦崩裂的石壁。
“······该死的!”
面对崩裂后不稳定的山洞, 诺尔不敢贸然挪动石块闯入,恨得咬牙直在原地转圈。
夜间的温度一如既往在骤降, 他想, 他所感到的冷更多源自于心中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悲哀。诺尔毫无征兆的蹲坐在洞前, 颓然的双眼无神空洞。
像这样, 他深深厌恶却无法抗拒的悲凉情绪, 上一次感觉到还是十多年前了。在他以食草野兽身份自居七年后,突然如天崩地裂般的意识到他真正继承的血统是连他都惧怕的存在。
野兽不擅长思考和分析, 比起琢磨如何创造工具,他们更擅长利用自身优势满足本能与生存。因此,背负无数困惑的诺尔尤为羡慕人类与兽人。
那些兽人更是以‘天赐的演变’自诩被兽神眷顾,是比人类野兽更强大,更幸运的存在。
可是,兽人和人类又怎么会理解他所面对的矛盾处境。
坍塌的洞穴仿佛是自己支离破碎多年的心,腹中空空如也的诺尔并非一无所获。他明白了自己为何会选择去收留、去抚养那只幼崽哈尼。
长久以来,实在太孤独又迷惘了。
不愿迷失在血肉之中的他迫切的需要什么,用来证明他的‘不同’是正常的,是能被允许的,至少能被一方承认接纳,哪怕只是角落灰尘里的‘群体’,哪怕这群体只有他和另外一个相似同类。
遗憾他尚未将希望寄托在可笑的‘孩子’上,机会就被残忍的夺走了。
说到底,还是他本身的想法太天真,而他选择的那个‘希冀’——幼崽哈尼弱小得难以置信·······
呆呆蹲坐着的诺尔与峡谷各处中形状各异的巨石融为一体,不知坐了多久,外出吃夜宵的陆柳鎏悠悠转弯,出现在了峡谷口。
瞧见诺尔的背影,他惊得满嘴甘草浆果都掉在地上,再看塌了的家,他没控制住一口气冲到山洞前。
“呃啊啊啊!怎么回事?!我换下来的毛在里面,我还想做枕头毛毯哪!我囤了那么久的羊绒!”
“快、快来抢救、谁来抢救啊!爸——”
扭头一声爸爸还没喊完,他迎面被诺尔吼了满脸纯净水飞沫。
“你这家伙到底乱跑跑哪里去了?!出去还敢不跟我提前说,刚刚一声不吭的、我喊那么大声你难道一点都没听到,还是故意无视我?!还不如在里面被压死算了!啊,压死算了!”
长膘的身体依然抵挡不住声波攻击,陆柳鎏整只羊在地上滑行数米,艰难地留下四条蹄子刹车的轨迹。
“我就是饿了啦,出去吃宵夜······吖。”
越说声音越小且越没有底气,他抬头只能看见诺尔的大下巴,而后惊觉山洞不是被暴脾气的霸主踹坏,是火山爆发前的地震所致。
原来刚才他在草原那感受到的震动,真不是诺尔捕食造成的啊。
“好······也好啊,既然你这么喜欢跑到外面去,那你就自己过吧,我不管你了,给我滚远点!”
崽子失而复得,诺尔完全高兴不起来。不知因何生气,他丢下这话便一声不响的起身,扭头走出峡谷。察觉到幼崽跟上来,他又怒喝道。
“不许过来!过来我就踩扁你!”
诺尔来到在空旷的地面趴下,准备就这样过夜。雷克斯兽的栖息习惯本来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他之前是改不掉草食野兽找洞穴筑巢罢了。
被人怒骂一顿留在洞穴废墟前,陆柳鎏不着急追出去。他在石堆上一番敲打,尝试跳跃攀登到顶端,确定抢救自己羊毛没戏了才拖拖拉拉的离开。
走到诺尔大尾巴前,他想像往常那样爬上对方脊背,谁料尾巴主人不乐意了,他往左走就故意甩到右边,他往右跑后又立刻挪向左侧,最后干脆高高竖起,不给他攀爬的机会。
一小只站在巨龙背后,陆柳鎏不住的呵呵。
【陆柳鎏:666,我这爸爸还是太年轻啊,这么小肚鸡肠,跟他比起来我才是爸爸吧!我还要先考虑他的感受,再装儿子哄他不能丢我。他既然养不来又不想养,那这么早生我干什么】
【666:首先,宿主,您并非任务目标所生,上述说法不成立。其次——】
【陆柳鎏:啦啦啦哇啦啦咔咔ruarua!】
以瞎喊打断系统一本正经的废话,陆柳鎏转而跑到诺尔耷拉着的脑袋跟前,直接对着趴下。
“爸爸,爸爸呀~~”
“你不要你的小哈尼了嘛,真的不要这么可爱,又爱你的我了吗?”
呼唤被无视,陆柳鎏不气馁,他心生一计把夜宵带回来的红色浆果顶到对方嘴边,顺便死皮赖脸地钻进人家前肢的缝隙中,卡在中间蠕动不亦乐乎。期间诺尔眼睛睁开条缝,迅速瞄了他一眼。
“我知道的哦,爸爸晚上会出去找吃的东西对吗。”
一语如惊雷,诺尔差点绷不住跳起。
为什么会知道?
是看到了吗?看到多少了,又看到什么了?
还是因为他晚上回来的时候身上有血?
牙缝里卡肉了?!
诺尔的脑袋从没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飘过数量如此庞大的问题。他僵硬而沉默着,但他臂弯中的幼崽还在继续。
“嗯······肚子饿就要吃东西,不然就会饿死,这是没办法的事哪,大家都一样的。就像我饿了,忍不住也跑出去了嘛。所以我不会批评爸爸的哦。”
“但我还是想和爸爸一起的哟,无论怎么样。因为,我最喜欢你了呀。”
声音稚嫩的陆柳鎏故作老成,听起来莫名的有种喜感,像是襁褓中才咿呀学语的婴孩,竟出乎世人意料的说出流畅完整的言语,振振有词地评判周边照顾他的人们,又诚恳礼貌的表达感激,怪诞且滑稽。
比起去怀疑幼崽是在欺骗伪装,诺尔宁愿去相信早已习惯的亲昵轻蹭。
可像这样堪称盲目的全身心依赖,到底是由什么产生又维系的呢。
血缘吗?可他们明明是猎物与猎食者的关系。
只因为初生睁眼看到的第一个是他,所以才心生眷恋,那还不是······
嘲讽终止在回忆里,诺尔想到了自己,想起了记忆中模糊的母亲,终究是选择了投降。鼻中喷出一阵悠长的热气,他将前爪收紧刚好将陆柳鎏拢到身下。嫌弃着,语气却出奇的温柔。
“该睡觉了小不点,不然你长不大我可不管。”
“是哈尼!”
“好好好,是哈尼。”
“是爸爸的哈尼哒!”
“是是是,是我的是我的······”
一场地震摧毁诺尔居住十年之久的家,重新露宿原野,他听着幼兽反刍的声音直到眼皮沉沉合上。意识迷离之际,他仿佛又听到母兽在耳畔清唱童谣,星点温暖之物聚集在胸口,挨着他令他安然。
诺尔首次在陆柳鎏之前熟睡,而被他卡在胸前的陆柳鎏,咀嚼一时变得困难起来。
我还真的是既当儿子又当爸爸。陆柳鎏心想。
诺尔与他之前的所有任务目标都不同,可以是新晋的最棘手,也能是轻松应对的‘小菜一碟’。对自身归属抱有疑惑的野兽,倒不如形容为拥有思维而纠结于兽性区别的开智生灵。
原轨记录中被泥浆淹没的瞬间,这只擎天巨兽高昂起头眺望东方直至死去。那边是他当初流浪来的方向,远在几万里的远方就是他生长的‘家乡’。同时,也存在霸占一方的雷克斯兽大群。
其实从当年诺尔丢失的方位及沿河漂流的方式推断,他属于那族的雷克斯无疑。年轻时的诺尔也这么想的,但专门去过一次后,他却抵触于他们围捕任何族群的作风,再次狼狈而逃。
“拥有一方的观念,却身具另一方的天性,你自己到底是视哪边的世界为归宿······”
【666:宿主,你很在意?】
喃喃中的陆柳鎏一笑反问。
【陆柳鎏:有吗,我很在意这件事】
【666:是的,您在这世界已经不下四次提起了,关注度很高】
“是吗,我当然会在意啊,因为——因为我要帮我亲爱的爸爸找寻自我,追逐自己的伟大航海、呸、称霸生物界的梦想啊!”
【666:······】
再次解决抛弃风波又与系统插科打诨,陆柳鎏的心情如艳阳高照,脸乐成了花。
但与他们相隔一森林的哥达部落中,所有兽人都惴惴不安地围在长老家门外,等待族中威望高的候选人与长老的商讨结果。
一七十多年来,他们安宁祥和的生活终于在这晚,被一场骇人至极的‘大地动’打破。先是上任族长重伤病逝,周边低级野兽莫名暴动奔逃,后是那只可恨的雷克斯兽频频干扰他们,与他们争抢食物。
不幸的事仿佛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据说长老最近占卜出的结果也凶多吉少。
众人聚集在一起焦灼等待着,茅草屋的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出来的是白须白发的长老。他拄着拐杖,身边是搀扶他的孙子,布莱克。
“兽神······发怒了,”老者失明的浑浊双眼充斥着深深的恐惧,他颤抖着宣布,“孩子们,我们需要尽快举行献祭以恳求希斯兽神息怒,再宽裕我们一些时间,否则必将有更可怕的灾难降临。布莱克,捕捉祭品的任务,交给你传达给大家了。”
他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布莱克的小臂。
感受对方抓握的力道,布莱克重重地点头。偏头是能看到峡谷森林所在的方位,他沉声回道。
“请您放心,后天之前我会准备好一切献祭所需要的野兽祭品,完成血之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