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纪晚坐在天台边缘,腰背佝偻快要往下坠的时候,纪敛的心脏从没跳得那么快过。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紧张不安交织在一起,他的心脏仿佛绑在了纪晚身上,一旦纪晚从边缘落下,就会随着纪晚下坠而坠落。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和速度,毫不犹豫冲过去抱住了纪晚,将纪晚从边缘处拽了回来。

  直到现在,他的心脏仍旧怦怦乱跳,这种情绪非常陌生——

  后怕。

  陌生的让他不经大脑思考就骂了出来,也没想过,他跟纪晚的交情并没那么深,还有一件让彼此都尴尬的事情横亘在他们之间,是最不该说出这样话的人。

  可纪晚的反应让纪敛觉得费解,剩余的话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堵回了喉咙里,他茫然看着泪流不止的纪晚:“你哭什么?”

  纪晚没有回答,只呆呆看着纪敛眼中的自己,眼神中流露出几丝眷恋与向往。

  纪敛不懂纪晚的眼里为什么有那么复杂的情绪。

  现在的纪晚脆弱的如同一张纸,脆弱的让他这次开口时,声音都比方才要低上很多。

  害怕吐气重了一点,都会将这张纸吹向天台边缘,真的直直坠落下去。

  “你哭什么?”

  嗓子里好像嵌了一把尖刀,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强烈的疼痛感,纪晚眨眨酸涩的眼睛,将眼眶里承载过多的眼泪眨落,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哭了。”

  “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哭。”纪敛解释道。

  “不过……”纪敛话音停顿,自己都没察觉他话语里带上了轻嗤与没来由的愤怒,“你要是从这跳下去,就永远没有哭的机会了。”

  眼泪顺着之前的痕迹滑落,重新打湿了纪晚的面颊,再次看到纪晚流泪,纪敛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有问题,莫名有些无措,也有些懊恼。

  他不该在这种时候还用这样的语气对本就脆弱的纪晚说话的。

  “别哭了,不对,”纪敛懊恼地抓了下自己的头发,叹气道,“你想哭就哭吧。”

  纪敛这句轻飘飘的话,像是无意中打开了纪晚身上的某个开关,纪晚的泪水仿佛决堤了般,紧抓着他的衣襟,缩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这副样子的纪晚,让纪敛想到了贺笙。

  真的就像个小孩一样。

  纪敛回忆着贺笙哭泣的时候,他都是怎么安慰贺笙的。

  手刚抬起来,在落到纪晚头上之前又被他迅速收回了,这只手最终撑在冰凉的地砖上,再也没有其他动作。

  纪晚比他重,但坐在地上后,这点重量,纪敛倒是可以支撑很久。

  他仰头看着漫天橙红的晚霞,耳边回荡着纪晚低低的啜泣声。

  会救助纪晚,只是因为纪晚跟以前的他很像,他不止是在救助纪晚,也是在救曾经的自己。

  他以为他可以平静面对,可现在亲耳听到纪晚的哭声,感受到纪晚的脆弱,自以为早就变得冰冷无情的他原来也是可以感同身受别人的痛苦的。

  纪晚像是哭累了,啜泣声停下了有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出声,纪敛也没有提醒纪晚,你是不是可以从我身上下去了。

  他看着仍旧绚烂的晚霞,脑袋放空,什么都没有想,直到耳边响起纪晚的声音。

  “纪敛,曾经的你也经历过这些吗……纪敛,曾经的你也有这样的感受吗,你难过吗?”

  纪敛之前觉得,纪晚跟贺笙一样是个傻白甜。

  到如今,这个想法依旧没有改变。

  纪晚比他想象的还要单纯善良。

  这种时刻了,纪晚还能想到‘纪敛’。

  回忆起原主曾经遭受的铺天盖地的网暴,除去原主自身的原因,纪敛觉得:“应该是难过的吧……但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挺好的。”

  纪晚叹息道:“真好。”

  从旁人口中听到只言片语,到回酒店就听说纪晚失踪了,找寻纪晚的过程中,纪敛根本没时间确定纪晚到底怎么了。

  豪门纪家那些人的嘴脸,纪敛通过原文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除了这些之外,一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纪晚才被刺激成这副模样。因为在原文中,纪晚就算被亲生父母吸血,也没绝望到生出过轻生的念头。

  这个问题如果不能及时解决的话,那纪晚还会失踪第二次。

  纪敛不确定那个时候,他还能不能成功找到纪晚,还能不能冲过去抱住纪晚。

  因此,他斟酌了半天,还是决定问出口:“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纪晚一怔,反常地轻笑出声:“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来找我了吗?”

  纪敛不理解纪晚会笑的原因,也不理解纪晚的情绪怎么会那么反复无常,他照实点了下头,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纪晚笑着摇摇头,从纪敛身上下来,屈膝坐到了纪敛身边,看样子情绪是缓和下来了。

  但还没有完全缓过来,他的睫毛都被泪水濡湿,脸颊不知道是长时间压着纪敛的衣服,还是哭泣导致的,红得不可思议。

  纪敛:“那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纪敛又改口,变得不再强势:“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反正我可以上网,到时候就都知道了。”

  说完后,他紧紧咬住嘴唇,似乎有点不甘心。

  纪晚被纪敛突然转头吓了一跳,纪敛的肩膀向他靠近了一点,只差半个手指的距离,两人的肩膀就会挨在一起。

  纪敛说:“可是我还是想要听你亲口告诉我,网上那些事情半真半假,我都不相信,只有你说的,我会相信。”

  轻飘飘的话,却仿佛陨石撞击在纪晚的心上,狠狠砸出来一个大坑。

  碰撞出来的不是血肉淋漓的场面,他的心防因为这场意外的碰撞,悄然打开了。

  “回到纪家后,我……我的母亲,还有大哥一直在找我要钱。”纪晚到现在都没能适应身份的转变,多出来的陌生亲人,提到这些人难免会想起他们的面容,想到他们,脑袋就开始疼痛,连表情也变得痛苦起来。

  纪敛:“你给了?”

  纪晚点了下头:“给了一点,不是很多,毕竟,他们怎么说也是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纪敛嗤笑道:“可他们不见得会记得这点血缘关系,你的纵容只会滋长他们的贪婪。”

  “我知道。”纪晚苦笑道,“一开始是两万,再是五万,十万,到后来一开口就是几十万,我拒绝了,然后他们就翻脸了……”

  ——我知道你心里是怨恨我们的,抱错孩子我们也很自责,但纪晚,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亲生父母啊,家里有难,你难道想对我们见死不救吗?

  ——听说,你养父破产后,一直都是你照顾他,照顾那个没血缘的弟弟,你可以为了他们那么努力,为什么对亲生父母见死不救?这点钱对你来说只是皮毛,你拍一部剧,一部综艺,一个代言,轻轻松松就能赚那么多,而我们只是需要你拿出其中的三分之一救助我们,你为什么都不愿意呢?

  ——纪晚,你怎么那么冷血。

  那一句句,一字字戳人心窝的话,如尖刀般剜得纪晚鲜血淋漓。

  “他们是在道德绑架你。”纪敛说。

  纪晚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没有答应他们,纪远跟我说,如果我继续见死不救的话,他会给我好看……”

  纪晚知道纪远会做什么,却没当一回事。

  纪远的骚扰短信不断,拉黑了就换一个新号码,继续拉黑继续换。

  纪晚知道纪远的做法很过分,也知道纪远和母亲说的那些话是在道德绑架他。

  但他还是被束缚住了,还是没办法做到报警,他任由纪远继续骚扰他,没再拉黑纪远的号码。

  前几天,网上有几个营销号试水般爆了他的黑料,纪晚知道那是纪远做的,公司替他拦下了那些虚假黑料。

  纪远平静了几天后又找上门来,没在纪敛那里讨到好处,反倒被纪敛的拳头砸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纪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纪海联系上的,这次的热搜,跟纪晚养父有关的事情,全部都是养父的亲生孩子,纪晚曾经的弟弟纪海爆料的。

  纪敛蹙眉,这个名字他不陌生,却无法在脑海中寻找到纪海一丁点的外貌记忆。

  纪敛没有见过纪海,‘纪敛’也没有见过纪海。

  纪敛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纪敛’的身世公布后,纪晚都回到了豪门纪家,‘纪敛’理应也要回去他的亲生家庭,但‘纪敛’躲在贺铭沉别墅里选择逃避,他逃避的这段日子里,他的亲生父亲都没有联系过他,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纪敛发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亲生父亲不愿意认‘纪敛’这个儿子,纪敛倒是无所谓。

  可原文中的纪海可是跟‘纪敛’有许多纠葛。

  从家里破产后,本就性格阴郁善妒的纪海变得更加极端,在纪晚还没离开前,他多次暗地里针对纪晚,只因为父母更加重视纪晚,他没有纪晚出色的外貌,聪明的脑袋,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夸奖,他不知道反思自己,反倒走上了极端的道路,企图将纪晚拉到跟他一样甚至是比他还低的位置。

  纪晚因为主角光环,道路越来越顺,纪海没办法纠缠纪晚,只能将怒火发泄到‘纪敛’身上。

  按照纪海这个性子,理应会主动来联系纪敛,从纪敛这里要到好处。

  但是,都过去那么久了,纪海都没有给纪敛发过一条短信,似乎是没有见纪敛的打算。

  纪敛觉得疑惑,他转而想到一个可能——贺铭沉。

  纪父给纪敛发的那条短信非常决绝,他不愿意承认纪敛这个儿子,如果纪父是那种态度的话,那一定会阻止纪海跟纪敛见面,那从纪父去世后,阻止纪海跟纪敛联系的,就只剩下想要保护他的贺铭沉了。

  想通这一点,纪敛直接肯定了这个答案,还没来得及欣喜,紧接着便想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没有他的参与,如果不是他这只蝴蝶煽动了翅膀,纪晚本不该经历这些的,这会的纪晚跟贺铭沉已经认识了,纪晚会受到贺铭沉的庇佑,不管是纪海还是纪远,都不会伤害到纪晚。

  心脏蓦地一痛,良心不安原来是这种感受啊。

  纪敛下意识离纪晚远了点,低声道:“你应该有证据吧,那些谣言很容易就能澄清,你为什么不澄清?”

  纪晚对养父母,对纪海有多好,纪敛一个旁观者再清楚不过。

  纪海和纪远联合起来的诬陷只是一个笑话,只要纪晚愿意,一定有办法解释。

  可纪晚为什么偏激地选择了这种方法。

  明明可以很轻易就解释清楚的,纪晚为什么不解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解释,可能是太累了吧。”纪晚圈住自己的膝盖,将额头抵在了膝盖上,一句话,被无奈的气音包裹。

  光凭着声音,纪敛就感觉到了纪晚的疲惫。

  纪敛:“你是在自毁吗?”

  纪晚双目空洞,抱得自己更紧:“可能吧。”

  纪敛:“有什么东西困着你?”

  纪晚没有说话,只睁着眼睛,跟他现在蜷缩的姿势一样,仿佛将自己困在了一个密封的壳子里。

  纪敛:“你对我的父母,对纪海怎么样,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

  纪敛说前半句的时候,纪晚还是无动于衷,说到后半句,纪晚转了下头,目光里终于有了点惊讶的情绪。

  纪敛说了个小谎:“抱歉,没经过你同意,我就调查你了,我总要知道,对我来说很陌生的家庭里发生了些什么吧。”

  纪晚眨了眨眼:“嗯,我能理解。”

  纪敛:“我知道你对他们很好,事实根本不像纪海说的那样,你可以解释清楚的,纪晚,为什么不解释呢?”

  纪晚茫然盯着纪敛,纪敛忽然有些无力,一瞬间觉得,好像说什么,都不能撬开纪晚的内心。

  如果纪晚是祁星寒,如果坐在他面前的是祁星寒就好了,只要一个拳头,祁星寒就能被他打醒。

  可纪晚不是皮糙肉厚的祁星寒,纪晚的心思也比祁星寒细腻,一个不小心触碰都能让他崩裂。

  纪敛深吸口气,压下堆积起来即将翻涌的暴戾情绪,嗓音温柔到连他都自己产生了怀疑。

  这是他可以发出来的声音吗?

  “抱错孩子这件事不是做错了一个题目,可以得到正确答案及时更正,这已经成了定局,我们都没有做错,血缘关系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我知道那是跟我有血缘牵扯的家,可我一点都没有要回去的心思,你们可以说我冷血无情,但我还是会那么做,分开了二十几年,难道因为血缘就能变得亲密无间了吗?在我看来,他们都是陌生人,在父亲死去后,在知道纪海是什么样的人后,更没有要联系和深入了解的必要。”

  “你问我你的父母,你的哥哥对我怎么样,我也实话告诉你了,你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那个亲生家庭真的是你的归属吗?你跟他们有多少感情,值得你用自己来交换吗?”

  纪敛抓起纪晚的手,将遮挡着纪晚手腕的袖子掀开。

  纪晚有短暂的挣扎,纪敛抓得很紧,用了十足的力道,掀开之后,纪晚就放弃了挣扎,任由纪敛将他极力隐藏的秘密摊开在两人面前。

  即使清楚那下面藏的是什么,亲眼看到,纪敛还是被那一道道划痕给刺得心脏揪紧。

  纪敛不是没见过血肉横飞的场景,他在战场上见过太多触目惊心的画面了。

  但他从没见过认识的人选择放弃生命的过程。

  他不知道纪晚下手的时候,是拿出了多少的勇气。

  至少对于他来说,死亡只需要一个决心,是他的话,会选择干脆果断的一刀结束,而不是这种反复折磨。

  折磨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体,还有自己的心。

  “那些人值得你这样做吗?”

  纪晚摇了下头。

  纪敛:“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纪晚抿紧嘴唇,像是把难以启齿的秘密封闭在了自己的嘴里,不让它们吐出来。

  纪敛伸手,强硬地将纪晚的脑袋抬了起来,双手捧住纪晚的脸颊。

  这是他跟贺铭沉,跟贺笙认真谈话时经常做的动作,已经刻在了他的身体与记忆里。

  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对方正视自己。

  “这些事情不足以让你这样,这么多年你都一个人熬过来了,你遭受了那么多白眼和冷待,被那么多人针对都挺过来了,不过是区区一个纪远和纪海,你不是会被这些东西束缚住的人……”

  是的,纪晚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他是书中的主角,是要走上人生巅峰的,绝对不会被这些事情轻易打垮。

  “纪晚,你被什么东西困住了,解开它,好吗?”

  或许是因为,纪敛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冲过来抱住他的人,或许是因为,纪敛问出这句话时,声音异常的温柔,纪晚没有任何防备与抵抗,没有犹豫太久,就将困住他许久的心事说了出来。

  “爸妈……”纪晚突然停了一下,嘴角漾起一抹苦涩的笑,“你爸妈对我很好,从来没有苛待过我……”

  纪晚小时候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外貌、成绩、性格等各方面都比同龄人优秀,是养父养母引以为傲的孩子,即使后来,他有了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弟弟,养父母对他的爱也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比弟弟出生前还要更多。

  纪晚曾经不小心听到过养父母和姑姑的谈话。

  那次,爷爷生病了,需要有人在医院看护,养父母不放心家里两个孩子,姑姑随口一说:“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还有小晚在吗,小晚都那么大了,可以照顾小海了,你们在医院照顾爸,就让小晚照顾小海呗!他毕竟是哥哥,是老大,以后迟早也得学习照顾弟弟的。”

  那时已经十岁的纪晚,在听到姑姑这番话后并没有生出什么多余情绪。

  “小晚也是孩子啊,我们怎么可能放心。”

  养父这样说后,纪晚才感受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眼泪莫名不受控制,任凭他怎么压抑都无法停止。

  那之后,养父养母轮流交换,养父去医院照顾爷爷的时候,养母会留在家里看着纪晚和纪海,轮到养母的时候,就由养父来看着两个孩子。

  那时的纪晚觉得,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到如今也是那么觉得。

  即使在养父破产,养母离家出走后,他依旧觉得,能跟养父母度过十几年的幸福时光,也是值得的。

  养父性格大变,只知道酗酒不管家里的事情,纪晚没有任何怨言,一个人挑起了家里的重担,缩衣节食,利用闲暇时间打工挣钱养家。

  那时的他还没成年,如养父母曾经说过的,他还是个小孩,他要照顾成日醉酒不省人事的养父,要照顾比他小五岁的弟弟,他从未崩溃过。

  直到豪门纪家来找他,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他才第一次崩溃。

  他崩溃的不是被人强行剥夺了二十多年的优渥生活,不是从养父破产后到现在的这几年艰难困苦的生活,不是长辈的过错和责任都要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他难过的是,他原来不是养父母的小孩。

  原来,他得到的所有疼爱与关心,其实是他抢夺了另一个小孩才拥有的。

  纪家来接他走的时候,他选择留在养父家,是养父推了他一把,将他赶出了门外。

  “你不是我的小孩,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那句话彻底将他那么多年的坚持摧毁,他狼狈地回到了他真正的家里。

  跟想象中的不一样,这里没有温柔的母亲,没有虽然严厉但会在身后默默关心他的父亲,倒是有一个同样牙尖嘴利,对他抱有敌意的兄弟。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是什么契机,纪晚突然想要了解纪敛这个人。

  他想知道,纪敛在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里,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不是为了对比,他是想要找到一个答案。

  答案告诉他,纪敛在这个家过得并不好,甚至比他想象的要糟糕数百倍。

  纪母的长期疏忽,纪父的厚此薄彼,纪远的冷嘲热讽,纪敛就是在这种对待中长大的。

  到纪敛进入娱乐圈后,这三人终于对纪敛有了重视,却是为了榨干纪敛身上所有的价值,纪敛就像一个会赚钱的工具,不停运作不停磋磨,直到零件生锈,直到无法再运作的时候才能停下来。

  纪晚好像能理解纪敛的性格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刁钻,为什么会不顾自己的名声只想往上面爬了。

  因为纪敛不想下坠,那就只能赌一把,争取到往上爬的机会,逃离纪家,追求他想要的生活和自由。

  换做是他,可能也会做出纪敛那样的选择。

  可纪敛跟他不同,他只不过是在纪家待了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就彻底崩溃,生出了极端想法。

  纪敛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却能挣脱束缚,创造新的人生。

  跟纪敛的接触逐渐加深,他被纪敛身上的光芒刺得疼痛。

  自从知道纪敛的曾经,他就被无数的歉疚淹没。

  心底有许多声音,一面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这是双方家长的责任,不应该由他来承担。

  一面又在反复指责他,如果不是你抢占了纪敛的父母,纪敛不会在那个家庭,那个环境中长大,那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纪敛不会为了自由做出那样的选择,不会因为做出那些事情被全网黑,不会被网暴……

  虽然他有一段日子过得很艰难,但他至少享受了十几年幸福快乐的日子,享受了父母全心全意的疼爱与关怀。这些,都是他从纪敛身上夺走的。

  “你不是我的小孩,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过去那么久,养父当初的那句话仍旧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一闭上眼睛就会被反复回忆起。

  他从未听过养父用那么冰冷的声音跟他说过话,即使在养父成日酗酒的那段日子,养父都没对他疾言厉色过。在得知养父去世的消息后,这句话成了一个无法抹去的魔咒,终将伴随他直到生命结束。

  那句魔咒转化成无数恶劣的声音,一遍遍提醒着他,摧残着他,跟他说——

  连唯一的支撑都不要你了,你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真可悲。

  你没有家了,从今以后,没有人会疼爱你,关心你了。

  这就是你抢占了别人人生,别人美好生活的代价。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纪远和纪海的联合针对,而是他自己。

  他放弃自救,是他自愿自甘堕落……

  ‘啪’——

  纪敛的手重新捧住纪晚的脸颊,比第一次时要用力,清脆的声响在相触时响起。

  纪敛的力道不重,纪晚还是被打懵了,对上纪敛深邃的黑眸,他再次被纪敛眼中的绚烂晚霞给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我也不值得你可怜,我要过怎么样的人生,选择权在我,不是你想施舍,我就会愿意接受的。”纪敛胸口积满了怒气,声音发狠,咬字却极其清晰。

  “过去能够更改吗?你在做什么梦!向前看,而不是执着于过去,将自己困在过去的阴影里,你继续这样下去,只会将美好的未来给推远。”

  “你可以对我愧疚,但我不接受你的愧疚和怜悯,我曾经确实有一段灰暗的日子,但我成功从阴霾中走出来了,我在为了自己,为了某个家伙过更好的生活,我想努力活下去!”

  现在的纪晚就是当初的纪敛,在决定自毁的时候,被一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巨型仓鼠拯救了。

  就算是为了不辜负巨型仓鼠的善意与温柔,他也要努力活下去。

  即使无法见面,即使只能存在记忆里,为了回报巨型仓鼠花在他身上的精力与感情,他也要好好活下去。

  他终于明白巨型仓鼠当初是怎么看待他的了。

  也终于明白,巨型仓鼠为什么要拯救他了。

  被拯救过的他,也想将深陷在泥潭里的纪晚拉出来。

  “我已经跟过去和解了,请你不要用没道理的理由给我施压,我不接受。”

  纪敛觉得自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有气势的,非常凶狠的。

  可实际上,他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了心疼,这份感情通过指尖,真切地传递给了纪晚。

  纪晚喃喃道:“对不起。”

  纪敛:“你可以认为,是你抢了我应该拥有的幸福生活,那我也可以认为,我抢了你可能拥有的未来。”

  纪晚满脸怔忡:“什么未来?”

  纪敛抿了下唇,艰难开口:“如果没有交换人生,你是纪家的小少爷的话,或许,你会跟贺铭沉联姻,贺铭沉人很好的,只要你对他好一分,他会还你十分,你对他温柔一点,他会给你全部温柔……如果你身边有贺铭沉,你不会经历这些,他会保护你……”

  这些话,纪敛之前一五一十全部讲给贺铭沉听过,贺铭沉也将满意的答案交给了纪敛。

  但就像纪晚被养父那句话困住了一样,纪敛也被原文的剧情困住了。

  他始终解不开心结,害怕主角之间的吸引力太大,贺铭沉迟早有一天会重回正轨,跟纪晚在一起。

  ‘啪’——

  纪敛眼睫颤动,脸颊被一双冰冷的手捧住,纪晚效仿他的动作,抬起了他的脸。

  “纪敛,那只是你的假设。”纪晚终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他被纪敛突然消极的反应逗笑,也被纪敛含着醋意的话逗笑,心底的阴霾被纪敛扫去,晚霞逐渐淡去,他眼底却亮起了光。

  “我不喜欢贺铭沉。”

  纪敛:“真的吗?”

  纪晚笑道:“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你的假想敌吗?”

  可是,他跟贺铭沉连正经的交流都没有过。

  如果不是纪敛,跟贺铭沉几次短暂的碰面,他根本不会记住贺铭沉这个人。

  纪晚:“连我都看得出来,贺铭沉很喜欢你,就算我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会喜欢上贺铭沉,但是,贺铭沉眼里只有你,我该用什么办法取代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呢?”

  纪敛:“……”

  纪晚:“我跟你站得近一点,贺铭沉都会吃醋,他把我当成了情敌,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对我有敌意的人呢?纪敛,你告诉我,不要把美好的未来推远,那你为什么要把贺铭沉推向我呢?”

  纪敛:“……”

  看着纪敛呆滞的表情,转瞬之间,两人就交换了攻守位置,纪晚好笑道:“纪敛,你很喜欢贺铭沉,对吗?”

  纪敛的脸颊在纪晚的掌心中逐渐染上晚霞的颜色,他没有回答,一切尽在不言中。

  纪敛拍开纪晚的手,侧过身,看着远处暗下来的天空发呆。

  冷风侵袭着两人的面颊,滚烫的温度终于降下来后,纪敛才再次出声:“纪晚。”

  纪晚:“嗯?”

  纪敛:“跟我做朋友吧,我觉得我们一定可以相处的很好。”

  纪晚一愣,转而笑了:“好呀。”

  “但是,”纪敛转过头,晚霞最后一点余晖照亮了他的眉眼,“跟我做朋友是要有条件的。”

  纪晚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主动提出要跟他做朋友,转头又要提条件。

  可对方是纪敛,他根本生不出一点脾气,纪敛好像天生有一种愿意让人迁就他的力量。

  “你说。”纪晚说道。

  纪敛:“你自己把网上的事情解释清楚,我不想跟名声不好的家伙做朋友。”

  纪晚笑道:“好,还有吗?”

  纪敛:“我是个重度颜控,我不想跟外貌有缺陷的家伙做朋友。”

  纪晚顺着纪敛的目光,扫了眼自己的手腕,那里早就被衣袖重新遮住了。

  想起纪敛看到那些伤疤时候的反应和表情,纪晚的心塌陷了一块,不自觉变得柔软:“好,听你的,还有吗?”

  再提要求只会显得纪敛蹬鼻子上脸,这根本不是想要跟人做朋友的态度与诚意。

  纪敛还真的顺着纪晚的话认真思考起来,也思考出了结果:“有。”

  纪晚的笑意漫进了眼睛里,自己都没察觉,他的语气很像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你说。”

  纪敛:“我的朋友很少,从交心到真正确定朋友关系这一步要经过很长的时间考验,交朋友很简单,但是我从没将它当做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希望,我交到的朋友,是能长久的交往下去,是一辈子的。”

  只有意外能让我们分开,除此之外,任何毫无道理的理由他都不愿意接受。

  纪晚眼眶酸涩,将喉头的哽咽强行压制了下去。

  漫长的等待中,再开口后,声音还是带着哽咽:“好。”

  即使他还无法与从前的自己和解,还困在那场醒不来的梦魇中。

  至少为了纪敛这些话,他也会好好活下去,等到属于他的美好未来降临的时候,他会微笑去迎接的。

  -

  纪敛跟纪晚在天台上又待了很长时间,两人的手机开着,期间收到了许多电话和消息。

  纪敛给贺铭沉发了一条报平安的消息,之后就跟纪晚一样,没再看一眼手机。

  等到晚霞彻底消失,黑夜笼罩整个天空后,纪敛才站起身,跟纪晚一起下了楼。

  贺铭沉收到纪敛的消息后,就将消息告诉给了谭兵等人,出去找纪晚的人都回来了。

  这件事情是纪敛先发现的,也是纪敛先号召大家一起去找纪晚的,贺铭沉让萧默买了一些吃的喝的分给了辛苦寻找纪晚的工作人员们,谭兵和魏冬也明白过来贺铭沉的意思,他们通知了手底下的人,封住了所有人的口。

  纪晚还没澄清谣言,要是再传出纪晚无故失踪的消息,那些营销号指不定要怎么编排纪晚呢。

  这件事最好藏着,不然只会影响到纪晚。

  嵛媳征哩!

  纪敛本该送纪晚回纪晚的房间的,但出了电梯后,他还是带着纪晚回了他的房间。

  在纪敛出去找纪晚的时候,周徊情绪稳定下来,贺笙拉着他一起玩积木,他答应了,但明显心不在焉。

  门口响起纪敛和贺铭沉的交谈声,周徊立刻站起来,看到纪敛身旁站着的纪晚时,他毫不犹豫冲了过去。

  什么教养,什么规矩全都抛之脑后。

  他紧紧地抱住纪晚,将脸埋进纪晚的怀里,不发一言,抱住纪晚的力道越来越紧,生怕松开一点,纪晚又会不见了。

  猝不及防被抱住,纪晚全身紧绷,他的双手张开,一时半会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周徊这份难得的热情,偏偏周徊一句话都不说。

  长久的沉默,纪敛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看到了纪敛的笑脸,纪敛同样什么都没说,拉着贺铭沉离开了,给了他和周徊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纪晚好像明白了什么,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这时才感觉到小孩抱着他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未曾流露的真心在此刻全部泄露。

  纪晚小心翼翼地收起手臂,双手搭上周徊的背部时,怀里的小孩颤抖了两下,没有挣扎,反倒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难以想象的欣喜将他淹没,他不再小心翼翼,学着周徊,也用力回抱住了怀里的小孩。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纪晚轻声呢喃。

  周徊在纪晚怀里摇了摇头。

  从认识纪晚以来,他们之间沉默居多,他不会表露自己的情绪,对最亲近的人都不会,更何况对纪晚表达自己的想法呢。

  在得知纪晚失踪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那么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纪敛安抚住了他,告诉他,他现在该做的是,等纪晚回来后,应该要对纪晚说些什么。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思考,纪晚也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可无论他怎么去回忆读过的那些书,都无法在那些书本中寻找到,在面对这种情况时,应该要对纪晚说的话。

  别人都夸他聪明,他却觉得,他是天底下最笨的小孩。

  贺笙说:“小爸难过的时候,只要抱着小爸,小爸就不会难过了,让小爸开心的方法有很多哦,每次我告诉小爸,我好喜欢你,小爸就会对我笑。”

  想要让对方开心一点都不困难。

  只需要学会开口就好了。

  沉默太久的他,连怎么开口说出那句简单至极的话都不会。

  爸爸第一次带纪晚回来的时候,告诉他:“他叫纪晚,以后就由他来陪着你。”

  他知道陪伴是什么意思,却不明白纪晚对他的陪伴是什么意思。

  从那天起,纪晚就成了他的小爸。

  可他跟纪晚的相处,和普通的父子不一样。

  少了亲密,有的只是生疏和从未有过的沟通。

  到后来,他通过观察,自己领悟过来了。

  纪晚和他的爸爸是合作关系,纪晚是他的小爸,这个身份随时都能消失,等到纪晚跟他的爸爸合作结束,纪晚随时都会离开。

  留给他的只有合作时虚假的陪伴,但那也是真实的。

  纪晚来了之后,他第一次知道小爸做的饭很好吃,第一次知道睡前的故事有多好听,第一次知道,在打雷下雨时不需要强装坚强,有许许多多的第一次,都是纪晚给予他的……

  那句话埋在心里太久,在喉咙里上下滚了好几遍,在纪晚轻轻地拍抚中,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

  “你可以不要再消失了吗?我……我不想你消失,我想要你继续陪在我身边,不要离开。”

  就算还是无法说出喜欢两个字,但字字都是喜欢。

  他知道他喜欢的小晚哥哥很聪明,一定会明白他有多喜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