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的房门紧闭,将门推开时,看到里面也是一片阴暗。

  魏长泽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醉得一塌糊涂的方墨,他抬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有些茫然,“魏道长。”

  魏长泽坐到了他身旁,看了一眼他脚下的酒罐子,不过是一小罐子酒还剩了一大半,问道:“喝了多少?”

  方墨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

  魏长泽拎起了地上的酒罐,大干了一口,两人一时都是沉默。

  方墨半天了,才道:“我自七岁,就和庚金在一起,那时我还什么本事也没有,庚金大大小小受伤无数……也陪我走到了今天。”

  “庚金是从我的三魂七魄中分出来的,与我一体同根,魂器有情,我却总觉得他比别的魂器更加重情义,照顾我至今。”

  魏长泽低声道:“那它现在如何了?”

  “收在乾中,”方墨道,“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不大敢看。”

  魏长泽道:“今日一事……我确实不知是为何,我曾在识海之中催动过魔气……也或许,是这个原因。”

  说到此处,方墨才想起这事,看向他道:“识海之中,我很抱歉。”

  魏长泽随意道:“这没什么,本就是比试。”

  方墨歉然道:“未曾想到,魏道长也有这样的往事。”

  梦魂术施术时会将对方的痛苦点滴都极为清楚,因此方墨今日看到了魏长泽的恐惧。

  魏长泽道:“人嘛,难免。”

  方墨道:“我见你梦中……有些闻所未闻的事物,那是什么?”

  “一些奇景,”魏长泽信口道,“并非这世上的东西,我在梦中偶然得见。”

  方墨便钦佩道:“魏道长果真是能人。”

  这话魏长泽担不起,因此便随意换了个话题,“庚金若是魔气入体,那便是我的罪过,你若有所需要,我在这方面倒是有些经验,可以帮上一二,今日算是我捡了个大便宜,本来我是输了的。”

  方墨摇头苦笑了两声,“大抵……是我命该如此吧。”

  “年纪轻轻何必信命,”魏长泽却道,“信你自己就好。”

  方墨到底是个有心气的年轻人,恢复的也很快,此战他也算闯出了些名堂,虽没有预想的那番成绩,但也不坏,他日是要算衣锦还乡的。

  庚金的事情他并不欲让魏长泽插手,只说晚些时候入识海与它好好谈谈。

  二人聊了许久,魏长泽看着饭点快到了,便起身告辞。

  方墨道:“啊……你要是不介意便留下用饭吧,化德门是带了自己的厨子的。”

  “不必了,”魏长泽笑道,“还是回去吧。”

  方墨忽然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是了……邵道长,那个……”

  魏长泽微笑着点了点头,“走了。”

  “慢走。”方墨赶紧道。

  来的时候天还是大亮的,出门后就已经微微地暗了,天极门上下这些日子一直热闹非凡,这时却忽然肃静了下来。

  来往并没有什么人了。

  魏长泽四下看了一眼,往院中走去,刚迈进院门,便忽然感到了不对劲。

  他快走两步却见房门大敞,冲进里去,里面空无一人。

  房内毫无打斗痕迹,所有东西规规整整的原位放好,邵日宛却不见了。

  魏长泽喊了一声并未有人应,马上转身跑了出去,却见院中站着一个人。

  正是那个山羊胡老头。

  魏长泽停下脚步,沉着脸看着他。

  老头道:“世子,不要再往前走了。”

  魏长泽冷然道:“人在哪。”

  老头子道:“于今日住手,是最好的时机,您的前程容不得这样的污点,肯求您止步于此。”

  魏长泽长剑洒然引出,剑锋顿立带出杀气凛然,他震怒道:“人在哪?!”

  老头子一直弓着身子,此时忽然抬了眼,对他道:“家国大业近在眼前,您还不醒醒吗!耽于虚梦一场,何谈英雄丈夫!”

  魏长泽却再也不听他墨迹,足尖一点身子飞出,长剑劈了下去,却只见那老头躲也不躲,眼看就要死在剑下,身形却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魏长泽长剑凌乱一通挥,院中被剑气射地七零八落,树木被隔空劈断,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老头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顶,居高临下道:“您剑已乱了,□□迷眼,让您失了锋芒,如何成以大器?”

  魏长泽忽然退后一步,看着他道:“你是何人。”

  “您既然已经猜到了,”老头道,“又何必再问。”

  魏长泽冷然道:“我自被赶出家门那一日起,便从未想过回去,数年来我多次命悬一线,也从未有人拉我一把,如今一切都已变好,却忽然来认亲了吗。”

  老头道:“这是血脉的责任,您狭隘了。”

  魏长泽嗤笑一声,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房顶忽然被劈成两半,他竟然生生催动内力将剑气砸了出去!

  那老头反应神速,半空中迎上他,两指夹在他的剑上,只是一弹,就让魏长泽右臂猛烈一颤,险些脱手。

  这个老头子竟然是化神三层的功法!

  他道:“悬崖勒马,尚还不迟。”

  魏长泽怒道:“闭嘴!”

  只见他眉目之间煞气满满,挥臂间带出真气拔然而出,颇有些不死不休的气势。

  那老者却笑了,好似满意也好似不屑,手中的桃木拐杖往地上一杵,‘砰’地一响真气震出,房梁断了两根,脚下的瓦片处处破裂,延展着碎开。

  魏长泽被真气冲撞,往后倒去。

  他站起身来擦了擦嘴角,眼中煞气不改。

  老者叹了口气道:“石阵里,你去看最后一眼吧,只是你记住,你今日应了旁人的任何威胁,都没人能承担得起。”

  魏长泽嘴角紧抿,死死地盯了他一瞬,转身便走。

  天极门石阵之内。

  邵日宛被两条玄铁锁链架着跪在站台之中,半昏迷半清醒。

  江必信深深吸了一口气,脸绷的紧紧巴巴地,强压着激慨,拿着长剑的右手微微地抖着。

  身边的一个女人道:“你就这点出息?吓成了这副德行。”

  这人便是那日的那个毒妻。

  江必信道:“用你多嘴!”

  场中上下足有二三十人,黑衣人就有十多个,站在台下守着。

  毒妻道:“既然一起担下了这事,就别磨磨唧唧的,还是不是男人了,你要是不敢就让我来。”

  江必信怒道:“我已然应了你们的要求站在了此处,你歇一歇自己的这张嘴吧。”

  毒妻冷嗤了一声,不再理他。

  邵日宛意识模糊不清,嘴角血迹慢慢地淌下来,他忽然慢慢地睁了睁眼睛。

  只见石阵之外忽然一阵爆裂一般的异动,魏长泽周身带着令人惧怕的气场,从天而至!

  一时间所有人如临大敌。

  毒妻一下子掐住了邵日宛的脖子道:“休要再往前踏一步!”

  魏长泽脚步一顿,冷冷地看着她,他的视线慢慢地从这一张一张的脸上略过,最后停在了江必信的身上。

  江必信顿时如芒刺在背,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魏长泽忽然开口了,他声音很低,有些嘶哑,“魏广延如何,与我无关,你们尽管去挣去抢,我也绝不会管。”

  江必信马上转过了头道:“纵然他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你也能视若无睹?!”

  魏长泽道:“纵然他能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

  江必信微微恍惚了一下,却忽然被身后一个男人打消了犹豫,只听那人道:“若是平时也就还好,如今你绑了他的心头肉,他不当太子,也恐怕饶不了你。”

  江必信怒道:“你今日便立下誓言,他日不会为难江家,不会为难于我!”

  魏长泽缓慢地开口道:“我、魏长泽今日立下誓言,若邵日宛今日无虞,我便不会为难你江家,但若是邵日宛缺了一根筋骨,我定要让你百倍千倍的偿还,”他的视线转向了其他人,“还有你们。”

  他的言语和表情中带出的煞气让众人顿了片刻,无人敢言。

  江必信摇着头往后退道:“你在说谎。”

  毒妻也冷笑了一声道:“你这仇火怕是千年难消,怎么可能放得过我们。”

  魏长泽往前迈了一步,众人霎时警戒起来。

  魏长泽道:“放人,马上。”

  “别动,”江必信道:“你看看吧,这世上有这么多人盼着你落魄,偶尔午夜梦回,你也反省反省吧。”

  魏长泽冷眼看着他,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想与这等人说。

  毒妻道:“你便挑去了手筋脚筋吧,我们便把人放了。”

  邵日宛皱着眉,他无力抬起头来,只能微微地摇着头。

  魏长泽沉默了一瞬,把长剑扔了,张开双臂道:“好。”

  邵日宛从心里惊了一惊,恍然间好像又有了些气力,挣扎着往前迈了一步,却忽然被身后的男人挥了一剑,踉跄着跪了下去。

  魏长泽顿时勃然大怒,一张火符便劈了下去,那人顿时全身起火,哀嚎着在地上打滚。

  毒妻怒道:“魏长泽!”

  魏长泽眼里似乎也带着火光,他周身气焰拔然一变,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怒火和仇恨将他体内的魔煞之气瞬间催化,一日之间接连运功,更是火上浇油。

  江必信震出长剑,便直接冲了上去,毒妻却守在了邵日宛身边,时刻警戒。

  却只见魏长泽以一人之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数人冲了上来,魏长泽手成爪状,一个一个的扼住喉咙,生生掐断了气。

  江必信回头对毒妻道:“杀了他。”

  魏长泽目眦欲裂,怒喝了一声,手中忽然凭空召出了一把周身漆黑的长刀!

  这竟是武魂之刃!

  邵日宛轻轻地闭上了双眼,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52.天有不测(八)

  只有魔修,才能召的出武魂之刃。

  阵内顿时一片惶然大乱!

  毒妻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明白了恐怕今日是绝难善终,她自然不肯白死,反手一翻露出涂黑的指甲,片片指甲里蓄着的都是无解之毒,直接向着邵日宛胸口掏去!

  魏长泽暴怒,瞳孔渐渐变色,一点一点被黑色腐蚀,武魂之刃辟地,生生将大地成两半,裂痕向着毒妻飞速的延展过去!

  毒妻瞪大了眼睛,更是激怒,索性要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尖锐的手指飞快一挥,却忽然被一双冰冷的手抓住了。

  邵日宛低着头,用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抓着她的手。

  人的意志总是可怕的,毒妻竟然一时挣脱不开。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道剑光闪过,邵日宛闷哼一声,直接闭上了眼睛往前倒去。

  他的身上带着锁链,只能挂在半空中。

  江必信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的身后,他的剑上挂着血珠,往下一滑流了下来。

  他的表情仓惶无措,却有一种疯狂的神采,对毒妻道:“杀了他!”

  毒妻霎时反应过来,飞身离地,毒气自袖口喷射而出,将邵日宛背后的剑伤腐蚀溃烂。

  再一抬眼却发现魏长泽已经飞至面前,他面若寒霜,眼神好似淬毒的钢针一样,直直地将她钉死在了原地。

  魏长泽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说,武魂之刃震出,四周环绕漆黑的光束,犹如雷电一般缠绕迸射,直接横劈进了毒妻的胸口,将她生生地劈成了两半!

  腥红地血水喷溅到了魏长泽的脸上,他甚至毫无反应。

  毒妻双目就这样睁着,带着惊恐与不可置信,连一声也未出直接倒了下去。

  她的胸口几乎被邪劈断裂开,血肉模糊,江必信膝下一软,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魏长泽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江必信道:“不……你不能……”

  魏长泽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江必信慌张道:“我是江家独子,你爹知道了你在做什么定要杀了你!”

  魏长泽理也不理他,武魂之刃崩裂出前所未有的火花,他直接扬起了手。

  江必信退无可退,被逼到了墙角处,他惊恐到极点反而被逼出了愤怒,低吼道:“魏长泽!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你笑脸相迎,你又是什么模样?!你与你的这个大师兄,处处针对于我,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处处压在我的头上,当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吗!!”

  武魂之刃高高扬起,直接劈了上去——

  就在此时,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声怒斥:“住手!”

  那个老头子一个拐杖抡了过来,直接打在了魏长泽的肩膀上,他皱眉忍下,一声未出。

  老头子道:“世子,住手。”

  江必信认出了这个人,马上疾言厉色道:“魏仲!还不让他住手!?”

  魏仲道:“江公子,你逾矩了。”

  魏长泽冷然道:“你也想死。”

  魏仲道:“世子,大局当前,还望您看清前路。”

  魏长泽二话不说,一阵黑气袭来,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手扼住他的脖颈道:“你当时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邵日宛被他们掳走吗。”

  魏仲低头看着他道:“他……不在您的身边是最好的。”

  魏长泽周身煞气好像要实质化一般,他已经卡在了入魔的路里,而这句话好像是将他彻底的推了进去,金丹三层的内力直接被魔气吞噬,生生的膨胀炸裂,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

  魏长泽踉跄着半跪下去,痛不欲生。

  魏仲对江必信道:“还不快走。”

  江必信仓惶的拿起剑来,就要跑出去,魏长泽却怒吼了一声挣扎着站了起来,道:“死吧!”

  之间他横劈出一刀紫黑煞气,那风刃劈天裂地直冲着江必信而去,魏仲急急地上前想要上前挡住,可此时魏长泽已不仅仅是金丹三层的功力了,他完完全全的吸收了吴峰的功力,已经步入吞噬三层,就算是他还尚未将其完全控制,也绝不容小觑。

  魏仲此时根本无法敌过,只见那道风刃直冲江必信而去,没入他的身体,让他浑身猛地惊颤一下,直接跪在了地上。

  口中鲜血淋漓。

  魏仲左右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魏长泽体内纠缠不清犹如数股力量在来回拉扯,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强撑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

  邵日宛已然没了动静。

  魏长泽半跪在地,他双手都已被血染红,此时有些微微地颤抖,抚上邵日宛的脸的时候,将他的白皙俊秀脸颊也蹭上了血迹。

  魏长泽拳头攥紧,忽然举起了武魂之刃,将锁链齐齐砍断,邵日宛落入他的怀里。

  他不管不顾地将真气渡给邵日宛,却发现已是一片死相。

  剑气杀身,毒气入体。

  魏长泽好似心口被掏空了一样,跪在地上一时怔然。

  忽然间,他猛地站起来,用刀刃指着魏仲道:“你来,救活他。”

  他自己的真气已经不能给邵日宛疗伤了,魔煞入体,有害无益。

  魏仲沉默地看了他片刻。

  魏长泽怒道:“你想死吗!”

  魏仲长叹了一声,拄着拐杖走向前来,将邵日宛扶起,见他的背后已是血肉模糊,带着被腐蚀的伤痕。

  魏仲盘腿坐起,将真气源源不尽地输入邵日宛的身体之中。

  毫无用处。

  魏仲手下点上了邵日宛背上两处大穴,最后冲出了一股强力,生生将邵日宛剩下的最后一口气吊了上来。

  他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魏长泽赶紧冲上了前去,他握住了邵日宛的手,却什么也说不出,眼中的黑色还未褪去,却逼出了泪水。

  邵日宛道:“……魏长泽。”

  魏长泽连连应道:“我在,你没事,会好的、会好的。”

  邵日宛气力不足,轻摇了摇头道:“到底,是我拖累了你。”

  魏长泽咬着牙,憋着眼泪,胡乱的揉了一把脸,蹭了满是血痕。

  邵日宛伸出手,替他擦了一下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你好好活着。”

  他的手慢慢地划了下去,却被魏长泽握住,贴在自己的脸上不肯放下。

  魏仲道:“世子,该放下,就放下吧。”

  魏长泽却拿起了武魂之刃,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当夜石阵之中,无一人生还,血杀之气,百日不散,秦安法会千百年来,第一次中途夭折。

  这世上多了一个魔修,叫魏不忌。

  死了一个剑修,叫魏长泽。

  常有孩提在夜里啼哭,父母长者口中恐吓孩子的故事也换成了魏不忌血洗天极门。

  有人传言,魏不忌本不叫魏不忌,他是当今圣上魏广延之子,在魏广延还未当上皇上的时候遭奸人所害,迫不得已把这个儿子给送了出去,本想让他当个道士,却没想,等他登上了皇位,想将儿子接回来的时候,自己的儿子却入了魔。

  这传言并不知真假,没有人见过当今圣上,更没人见过魏不忌,因此只凭人随意去说了。

  在这世上,魏不忌的仇敌太多了,但后来,一个也没有了。

  江家倒了,十六年前,江独参了魏广延一本,让他妻离子散,十六年后,魏广延登基为帝,下的第一道皇令,就是江独一脉株连九族。

  毒妻为前皇后一派做事,前者死在魏不忌的手中,后者死在了魏广延手中。

  变革总要流血,更何况本就沾染仇恨。

  所有曾挡在魏不忌面前的人,都消失了,包括魏仲,那个跟了魏家四十年的山羊胡老头子。

  他彻底堕入了魔道,到底成了杀人如麻的魔修,为世人所喊打喊杀,人人当他现世修罗,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魏长泽算是输了,隐忍一生,没有逃过命运捉弄,只因为这书中的扯淡的剧情,让他总也难以逃脱。

  但也算赢了,手刃仇敌,快意凛然。

  酒馆里,一个说书先生正讲得眉飞色舞,“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魏不忌却已经赶来,正对上石阵数人,见此情景那是又怒又恨,只看他右手一震便召出武魂之刃——”

  这边的矮桌旁,一个男人正听得兴起,他周身穿戴不俗,头发规规整整地收拾好盘起,眉眼既雅又俊,却盘着腿在一旁嗑瓜子。

  门被推开,一个黑衣短褐男人走了进来,带进了一屋子的风雪。

  李舒冲他扬了扬下巴,“下雪了外边儿?”

  魏长泽道:“他怎么样?”

  李舒却扔了个花生,那嘴接住了道:“你这煞气是不是又重了,也收敛些吧。”

  魏长泽又问了一遍,“他怎么样了。”

  “挺好,”李舒笑道,“比你还好呢。”

  53.龙游浅溪(一)

  “挺好,”李舒笑道,“比你还好呢。”

  魏长泽扔给了他一个包袱,道:“这是这个月的。”

  李舒接了过来,“好。”

  魏长泽顿了一下,然后直接站起了身,“我走了。”

  “等等,”李舒道,“不跟我喝一杯?”

  魏长泽道:“戒了。”

  “那就看我喝两杯,”李舒挑眉笑道,“给个面子?魏不忌。”

  魏长泽犹豫了一下,坐了回来。

  李舒带着试探道:“方胜时常提起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

  魏长泽道:“不去了。”

  李舒叹气道:“那天听郑老头说,你杀了尚衷?”

  魏长泽冷淡道:“拿钱办事。”

  “别再杀人了,”李舒看着他道,“你这煞气这么重,是不打算好了吗?”

  魏长泽抬眼迎上他的视线,“早已经没有退路了。”

  李舒又是一声长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总之,抽空便过来看看吧……他,也惦记着你。”

  魏长泽再次站起来道:“药没了就给我传信,我走了。”

  李舒失笑道:“我李家难道还会缺了他的药吗?”

  “多谢。”魏长泽道。

  李舒笑叹着摇头。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迟,冬风一直压在头顶不肯散去,方胜总是会想,为什么冬天还不过去,然后才恍然意识到,才刚刚入冬而已。

  献伏王府中今日无事。

  方胜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汤药,用背推开了门,走进了屋里。

  邵日宛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看着一本书,日光有些昏暗,他也许久没有翻上一页。

  方胜将碗赶紧放到了桌上,用手指掐着耳垂呲牙咧嘴地喊着,“烫烫烫烫。”

  邵日宛微微笑了,他动作有些迟缓僵硬,放下了书,看着他。

  方胜坐到他身边道:“今日的药,太烫了,你等一等再喝。”

  邵日宛自然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方胜自顾自地说道:“好冷啊,这个冬天,你这屋子暖和吗?”说着他四下望了望,“是不是该多加点炭火往这边。”

  邵日宛端起了药碗,却顿了一下。

  方胜见此,轻咳了一声,“换药了……是魏师兄昨日送来的,现在宋道长已经不把药方往这边送了,直接给魏师兄叫他去弄。”

  邵日宛偏过头来看着他。

  “我没见到他,”方胜道,“是我哥见到的,我哥说他一切都好,等你好了,便来接你回去了。”

  邵日宛便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桌上的这碗汤药。

  方胜也随之沉默了。

  过了须臾,方胜却忽然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道:“大师兄,魏师兄为什么不来看你啊。”

  “你受了那么多苦,”方胜抽泣道,“他怎么能不过来看你一眼呢。”

  邵日宛笑了笑,伸手替他擦了擦脸颊的泪痕,轻轻摇了摇头。

  方胜低头道:“你受不得煞气,那就让他离你远一些,这到底有什么难的?”

  邵日宛端起了桌上的药碗,缓慢地,一饮而尽,然后冲他笑了。

  方胜趴在桌上,红着眼眶看着他道:“大师兄,你什么时候能好啊。”

  邵日宛捏了捏他的脸,眉眼温和。

  宋长彤下午的时候到了,他每隔三个月会过来看一眼,今天正好到了日子了。

  他从来都是风风火火,推开门便道:“药吃了吗?魏不忌送过来了吗?”

  方胜一路费力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赶紧道:“送来了送来了,这些天一顿都没落下。”

  “那你还想落下几顿是怎么着?”宋长彤好笑的问道。

  方胜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那……我大师兄快好了吗?”

  宋长彤对邵日宛道:“来,衣服脱了我看看。”

  方胜:“……”

  邵日宛的背上可以说一片狰狞的伤痕,泛着紫青色,表面被新皮覆盖。

  宋长彤插了一根银针在他的背上,“有感觉吗?”

  邵日宛先是摇头,却忽然顿了一下,轻轻点点了点头。

  宋长彤接连刺了好几针,问道:“怎么样?”

  邵日宛缓缓地点头,一时也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

  宋长彤道:“慢慢熬吧,快要出头了。”

  方胜瞪大眼睛道:“多久?我大师兄要好了吗?”

  “毒已经要了他大半条命了,”宋长彤道,“哪有那么容易好的,只能慢慢地等着,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一年不行,就两年,总之,急不得,急也没有用。”

  邵日宛当初被送到宋长彤手中的时候,是已经断了气的,被魏长泽用箍魂符锁住了魂魄不散,在断了气的身体上,耗尽了气力。

  救回来了,毒也彻底毁了一个人。

  在整个疗伤排毒的过程中,魏长泽都不得近身,他身上的邪煞之气太重,会侵扰毒血,而且邵日宛太虚弱了,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吊着,魏长泽甚至只要一走进,就能将这口气扑灭。

  那日魏长泽站在门外,再未见过邵日宛一面,一转眼便是三年。

  自从邵日宛再次睁开了双眼,便没有见过魏长泽。

  最开始什么都不方便,眼睛也看不大清,身体也不是很灵便,嗓子毒哑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现在倒是好了很多,只剩下嗓子还是有些问题。

  有时候会从方胜和李舒的嘴里听到些关于魏长泽的消息,邵日宛并不主动去问,但如果他们说了,他便听着,只是从他们嘴中听到的都已经将事实过于美化了。

  邵日宛心知这并不可能,但信这些总比担惊受怕要好得多。

  宋长彤道:“现在要是想见姓魏的那个小子便见吧,让他收一收自己的煞气,整日弄得好像苦命鸳鸯一般,我救人还救出不是来了。”

  他眉眼清秀,看上去就像个白净纤细的少年,嘴上说着咄咄逼人的话,却也帮了他三年。

  赤胆城外,一批人马赶来,扬起一片沙尘。

  此城已空,为瘟疫和饥荒所累,已是弃城,只住了些流寇和亡命之徒。

  魏长泽就在此处。

  青砖绿瓦,高阁之上。

  一黑衣少年跪在魏长泽脚下道:“恳请您收我为徒。”

  魏长泽向下看了一眼,这少年身后还跟了数个随从。

  少年抬起头道:“请您收我为徒。”

  他扬了扬手,身后的仆从顿时呈上了一把铮亮的长剑。

  “这是我族世代相传,聊表心意。”

  魏长泽在看到这把剑的时候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愕,少年马上抓住机会道:“门外还有一匹汗血宝马。”

  魏长泽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此剑属水,百年一场洪水,曾将这块玄铁自湖底冲出,命名‘沙湖剑’。”

  就是这把剑了。

  书中,赤胆老祖的佩剑,就连外观,都和游戏中所设计的一模一样。

  如无意外,门外的那匹马应该叫‘澈胆’。

  少年上前一步道:“我族人为外寇所侵,人道中原唯有魏不忌才是人中龙凤,恳求您收我为徒,让我有朝一日手刃仇敌,让异族蛮荒的鲜血洒遍乌恒!”①

  魏长泽坐在上面并无甚表情,少年却感受到了一阵漠然冰冷。

  他正是壮志热血的年龄,昂胸道:“你可是嫌这些不够?”

  魏长泽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楼烈。”

  魏长泽道:“你可知道魔修是什么意思。”

  “就是成不了仙呗,”楼烈满不在乎道,“人活一世何必像个苦行僧一般,入魔便入魔,至少人人惧我怕我,让我肆意妄为。”

  魏长泽看了他片刻,“你生来便已入魔道。”

  楼烈咧嘴笑道:“那你更该教我了。”

  结果到了最后,所有魏长泽该有的命运,都会还到他的身上。

  魏长泽道:“留下吧。”

  他这么多年好似在黑夜中行走,而他走的每一步看似是自己的选择,但其实除了他所走的路以外,周围都是荆棘遍地,他并无可选,只能按照这条路一路走下去。

  他曾在黑夜中见到了名为‘命运’的猛虎,它就用那双邪恶的、冰冷的、森绿色的眼睛盯着他,它不言语,只在剧情偏离之时将其拨正,将惩罚将于他与他所爱之人的身上。

  多年暗夜行走,他终于明白了,一脚深陷泥潭之中,他拔不出来的,也不能反抗什么。

  楼烈笑容阳光灿烂,带着少年意气,魏长泽却只能看到命运的恶意。

  串串爆竹噼里啪啦的炸响,四处都是一片喜庆的火红,献伏王府今日极为热闹。

  楼烈在走廊里一阵疾跑,却正撞见魏长泽披上了大氅往外走去。

  楼烈道:“师父,你去哪?”

  “自己练吧,”魏长泽只是道,“我今日不回来了。”

  楼烈愣了一下,“今天过年啊!我打了两只鸡呢!”

  魏长泽却直接扬长而去,飞身消失在了院中。

  献伏王府中有一处清静的院落,平时并无往来的人,小王爷整日无事便赖在此处,不过今日他并没有来。

  邵日宛坐在桌前,慢慢地品着一杯茶,外面是没完没了的爆竹声,窗子上也贴了窗花,倒是极为应景。

  一股真气冲着院落而来。

  邵日宛的手顿了一下,半天没有动弹。

  直到那股真气越来越近,那人已经走到了门前,邵日宛恍然反应过来,放下了白瓷杯子,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门上投射出一个高大男人的阴影。

  邵日宛慢慢地走了过去,将手放在了门框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外面又是一阵吵闹的爆竹声。

  魏长泽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道:“你……身体怎么样。”

  邵日宛摇了摇头,却忽然想到,他看不到。

  魏长泽只是站在那里,他不说话,两人便只能沉默。

  邵日宛张了张嘴,他已经三年未开口吐过一个字,此时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魏……,”邵日宛忽然说出了一个字节,他手放在门上,“长……泽。”

  他声音嘶哑,却说得清清楚楚。

  邵日宛道:“魏……长泽。”

  “魏长泽。”

  他忽然下定了决心,要将门打开。

  魏长泽道:“别。”

  “我可能注定失败,”魏长泽终于道,“……可能无法摆脱这个剧情和结局,大师兄。”

  邵日宛紧抿了嘴唇,一把将门打开,看见了魏长泽泛红的眼眶,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魏长泽紧紧地将他抱住,咸湿的泪水都沾湿了对方的衣襟。

  魏长泽许久之后,带着浓重地哭腔道:“我觉得对不起你。”

  邵日宛拼命地摇头。

  “我爱你,”邵日宛嘶哑道,“我爱你,我们一起。”

  魏长泽道:“好,我们一起。”

  方胜今日很开心,一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邵日宛抱了他一下,道:“我,走了。”

  “你要常来看我,”方胜道,“我要是得了空也会去找你的,你多练说话啊,让魏师兄陪着你多说些话。”

  这些年来邵日宛一直看着方胜长大,亲眼见着他经历了那么许多,却仍像一个赤子一样,有着天真赤诚。

  而他与魏长泽,已被打磨地面目全非,只是不幸中的万幸,两人一直不曾放弃彼此。

  54.龙游浅溪(二)

  魏长泽将大氅脱下披在了邵日宛的肩头,一把将其打横抱起,足尖一点飞身上檐,走了。

  方胜站在院中不住的向二人挥手。

  严冬终于要过去了。

  魏长泽的身体很冷,邵日宛贴近他的胸膛,那颗心脏依然跳动得十分有力。

  两人并没有走出很远,魏长泽便停下了,带着他进了一家酒馆,今日是年三十,仍开张的酒馆不多,街上的人也很少,只不过这间酒馆却依旧热闹非凡。

  二楼的窗口是个好位置,四处都已坐满了人,只有这一处还空着。

  店小二见了魏长泽,便直接将他往此处引,“给您留着呢。”

  魏长泽道:“上菜吧。”

  邵日宛要将大氅解下来,魏长泽道:“窗口透风,穿着吧。”

  他仍然温柔体恤,却披上了冷淡的外衣,许是因为入魔杀戮气重的原因,魏长泽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邵日宛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只要他还是魏长泽,骨子里的脾气永远都不会变的。

  疗伤这些年三年,邵日宛几近辟谷,不沾油腥,不碰辛辣荤肉,每日只用汤药吊着,偶尔喝些药粥,已经算是好食欲了。

  魏长泽显然是这些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一道道菜陆续上桌,都是些清淡小菜,佐以参汤,菜丸子团成一团,极为讨喜,桂花糕和冰皮月饼最后上的,放在了离他最近的位置。

  邵日宛笑了,“还、行。”

  魏长泽道:“你且慢点吃,好好嚼嚼,贵着呢。”

  这正是当初邵日宛对他说的话。

  邵日宛失笑,摇了摇头。

  他说话仍不大方便,声带感觉有些撕扯着的疼。

  幸而两人也并不需要怎样的交流,三年未见,就连沉默也恰到好处。

  邵日宛吃不下很多,每个菜尝点,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魏长泽偶尔给他布菜,“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邵日宛摇了摇头。

  “再吃点吧,”魏长泽道,“瘦成一把骨头了。”

  这顿饭吃得很清静,大部分时间是魏长泽在看着他,没有旁时那些吵吵嚷嚷,却也算是见了人气儿。

  挑了一个正午最暖和的时辰走出了酒馆,趁着太阳还好,两人回了赤胆城。

  邵日宛在见到赤胆城门的时候顿了一下,抓住了魏长泽衣领,看着他。

  魏长泽当时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将他带了进去。

  楼烈正在院里杀鸡,放了一地的血水,见魏长泽回来了抹了一把脸,结果连脸上也蹭上了血道子。

  他看见了魏长泽竟然抱着人,便问道:“这是谁啊。”

  邵日宛看了一眼魏长泽,也想问这个问题。

  魏长泽道:“以后别在院子里杀生了。”

  楼烈愣了一下,“那我去哪啊。”

  魏长泽却不再回答,转身带着邵日宛走了。

  邵日宛问道:“你、收了徒弟?”

  “嗯,”魏长泽一脚踢开门,“那小子带来了‘沙湖剑’和‘澈胆马’,若不留下恐怕还要影响剧情,招来些麻烦。”

  邵日宛听了这两件东西的名字,也沉默了。

  魏长泽道:“现在的剧情都在一点一点地回到正轨,好像如果我有意地改变了什么,就会惹来些麻烦。”

  就像秦安法会。

  邵日宛道:“江必信已死。”

  “对,”魏长泽抚上了他的脸颊,轻声道,“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邵日宛在赤胆城住下了。

  他重伤未愈,魏长泽第二天抽了个空,给他搬来了一箱子的书让他闲的时候看,功法心经,不世传的秘笈剑谱就堆摞在一起,如果不是邵日宛这些年多少懂行了,恐怕只当这些是废书了。

  他的经脉毁的差不多了,宋长彤说还有些可能恢复,但实际上他自己也清楚,这不大可能了。

  若说遗憾、愤恨、都是有的,只是既然那些人都死了,这波不亏。

  魏长泽还找了些药书,话本,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恐怕是见了什么就拿了什么,有时会有些人上门来找他,然后他人就不知去哪了,有时是三五时辰,有时是一白天,但从不在外过夜,不到天黑便一定回来。

  只是回来时一定带了一身的煞气。

  两人住在一起,就算魏长泽再如何压制,躲在外面平息多久,邵日宛也能感受的到他身上越来越重的煞气。

  这日又是如此,上午的时候院中来了两个黑衣短打男人,不过多时,魏长泽便出门了。

  一直到了快日暮时分才回来,还煞有其事的躲在外面待了一会。

  邵日宛一把将门打开,道:“进来。”

  魏长泽本是倚在树干上想事,此时顿了一下,看了眼他的脸色。

  邵日宛率先转身进了屋里。

  他只得跟上。

  “今天好些了吗?”魏长泽咳了一下,“吃了东西吗?”

  邵日宛道:“你出去干什么了?”

  魏长泽犹豫了一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说。”邵日宛道。

  魏长泽苦笑道:“你当入魔只是随便说说的吗?”

  邵日宛从未这样以为,他已经在这三年里将最糟糕的情况都设想过了。

  魏长泽道:“杀人、杀妖,我见了血能平静些,也能变强,慢慢的。”

  “我不能再输了,”魏长泽道,“我得突破,才能让你我不受任何威胁,你能接受这些吗?”

  邵日宛道:“能。”

  无论是什么样的魏长泽,他都能接受。

  魏长泽笑了,“对,你必须能。”

  两人手握在一起,微微晃着,坐在一起。

  又过了两天的时候,方胜过来过一趟,他现在也姑且算是个人物了,颇有些架势,带了些人前拥后簇的,让院里热闹了一次。

  楼烈看着心烦,躲了出去。

  方胜好奇道:“那个孩子是谁啊。”

  “他的徒弟。”邵日宛道。

  方胜颇有些不可置信,“魏师兄还有徒弟?”

  邵日宛笑了,点了点头。

  魏长泽今日正好无事,走了进来坐在了一旁。

  方胜有些不好意思,主动问道:“魏师兄,你收了徒弟?”

  魏长泽‘嗯’了一声。

  他这态度算不上热络,方胜一时没接上话。

  邵日宛便主动问道:“李舒呢?”

  说到这,方胜的神情便忽然落了下来,“我哥回十二坞了。”

  这已是众人都料到的结局了,李舒将一切都让给了方胜,让他的弟弟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王爷,那么整个献伏王府便没有了他自己的容身之地。

  他会回十二坞,当符修掌门人。

  邵日宛道:“这也没什么,他闲了会回来看你的。”

  方胜却道:“他挺忙的。”

  魏长泽站起身来,“少让你大师兄说话,我出去了。”

  方胜‘啊’了一声,问邵日宛道:“魏师兄……去哪?”

  “练功。”邵日宛道。

  方胜在献伏王府只有他与李舒这两个熟识的人,现如今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此时倒有些少年的模样,凑着跟邵日宛待了许久。

  大约快日暮时分,楼烈回来,带了一身的血迹与杀气,自门口走过时让人难以不去在意。

  方胜往窗外望了一眼道:“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邵日宛却没有言语。

  隔壁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摔打碎裂声,俩人一惊,马上站了起来。

  楼烈瞬间转身往魏长泽修炼的门口奔去。

  邵日宛的身体其实并不灵便,他踉跄了一下,被方胜扶住,楼烈见了他二人,拦住道:“你们干什么?”

  邵日宛冷然道:“让开。”

  楼烈道:“师父在修炼。”

  方胜看了眼邵日宛的脸色,对他道:“你还是让开吧。”

  房内又是一阵瓷器的接二连三的碎裂声,邵日宛上前一把推开了楼烈。

  邵日宛其实并没什么力气,楼烈颇有些冲动想要还手,却还是忍了下来。

  方胜还警惕着怕他动手,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邵日宛直接将门推开,一股黑煞之气迎面便扑了过来,他直接便冲了进去。

  魏长泽栽倒在地上,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甚至连一声闷哼也未出,只是层层地冒着虚汗,脸色煞白。

  邵日宛只是刚一迈步,魏长泽便喊道:“别进来!”

  方胜忽然想到了邵日宛体内的余毒并未清干净,上前一步便要将他拉回来,却被邵日宛一下子挥开。

  他就一步步走到了魏长泽的身边,将他抱在了怀里。

  那煞气似乎要刺破他的皮肤,毒气似乎也真的有些上涌让他四肢有些麻木,魏长泽咬紧了牙关将所有的痛苦锁在身体里,不显露出一丝一毫,他拼命克制,他自知不能让邵日宛在受伤,他只能拼命地、仿佛濒死一般地、将全部的异动的真气逼回丹田。

  邵日宛安静地坐在地上,怀中抱着魏长泽,若不是这屋中已经冷若冰窟,这场面只像是午后情人间的闲趣。

  魏长泽日后每次突破都将遭此大劫,魏长泽之前的每次突破也都已遭此大劫。

  这没关系,以后刀山火海,有他生死作陪。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注释我又忘了写了,①乌恒:是古代一个少数民族,如今已经不能具体定位了,大概就是在内蒙古附近吧。

  55.龙游浅溪(三)

  方胜吓了一大跳,上前一步道:“这怎么办?”

  楼烈拉着一张脸道:“他是要突破了。”

  方胜并不知其中原委,问道:“魔修突破都是这么痛苦吗?”

  “跟是不是魔修无关,”楼烈道,“他自己的问题。”

  邵日宛道:“方胜,你带着楼烈出去转转吧。”

  这话便透着了亲疏有别,楼烈已在这赤胆城内住了有些时日了,方胜确实第一次来,他却是开口便让方胜将楼烈带出去转转。

  楼烈脾气自然是不好的,听此一言拂袖便走。

  方胜左右看了一眼,赶紧跟着跑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了二人。

  魏长泽始终未开口说什么,他一直死撑着,不露颓态,不言痛楚,邵日宛也一句不安慰,只守在一边。

  天有霾,显得暗沉无比,好像要日落了一样。

  魏长泽许久后终于缓和了些,撑着胳膊重新坐起,报守和一,将体内燥郁的真气慢慢归拢,他将入离识期,倘若今朝事成,遍寻神州大陆又有几人能出他之右。

  这世上又有多少个人,能真的走到离识期而形神不散,心志如一。

  倘若有,那人定是他。

  他可以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他能忍下所有人所不能忍,能一声不吭受凌迟之刑,因为他生来不同。

  有的人一辈子也认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而也有的人却能看得清楚明白,魏长泽从来都知道,他生而不同。

  他自到了这个世界,无论是磨砺还是幸福都太过深刻,这些都太过了,是时候结束了。

  他之前向邵日宛许过很多承诺,是时候该还愿了。

  从今往后谁也不能挡在他的面前,谁也不能让邵日宛吃一丁点的苦。

  他必须站起来,顶天立地。

  烈火在体内灼烧,皮肤却如坠冰窖,意志也被不停的拉扯着,无数的声音和脸庞在脑海中不断的挤压冲撞,他死死地咬紧牙关。

  方胜守着楼烈这尊大爷半天,两人坐在城墙上,看着下面的护城河,已经是一片冻土。

  这里已是一片荒凉,方胜的目光时常望向西北方向。

  楼烈不耐烦道:“我回去了。”

  方胜愣了一下,“别……啊,魏师兄还没突破呢。”

  “他不愿见我,我更懒得掺合,”楼烈直接道,“回去睡觉。”

  方胜‘哦’了一声,“那你回去吧。”

  楼烈本已经转身,看了他这幅神情又感觉膈应的慌,走回来道:“我平生最恨怯懦之人,你有话便直说。”

  “……,”方胜,“我没话啊。”

  楼烈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唉你等等……”方胜忽然道,“你家是哪的来着?”

  日头当真慢慢地落下来了,染红了一大片天。

  方胜道:“大概是个叫‘朔方’的地方。”

  楼烈道:“没去过。”

  “那算了,”方胜笑道,“我哥在那呢,你知道十二坞吗?他是掌门人。”

  “不知道,”楼烈完全没什么兴趣,“还有什么事。”

  方胜道:“没事了。”

  楼烈道:“朔方距此地有七日车程,遍是奸杀掳掠无处逃窜之人,你若想去提前备好了棺材钱。”

  “嗯,”方胜不欲与他置气,只当听不出他言语中的奚落,“我不去。”

  两人正说着,忽然从身后传来了一阵巨大地真气涌动,那真气霎时间好像冲撞进了人的五脏六腑,一股深切的来自人内心最本能的恐惧慢慢地爬上了二人的皮肤。

  楼烈顿了一下,转身便走。

  方胜也立刻反应过来,快跑两步往住处赶去。

  魏长泽短暂的昏迷了片刻,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珠还是纯黑的,然后慢慢地褪去。

  邵日宛伸手给他擦了擦汗,被魏长泽自然地握住了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

  魏长泽道:“什么时候了。”

  “不清楚,”邵日宛往窗外看了一眼,猜测道,“晚上了吧。”

  他许久为开口,此时嗓子更哑了。

  魏长泽便站起身来,他有些虚浮,摇了摇头稳了一下,将手递给了邵日宛。

  邵日宛伸出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冰凉的吓人,然后借力也跟着站了起来。

  魏长泽随意道:“没料到这么快,还想着坐一会就带着你和那小子出去玩一圈。”

  “也好,”邵日宛道,“就到这里为止吧。”

  魏长泽看了他一眼,笑了,却没有回应。

  邵日宛正要开口,门却被推开了,方胜冲了进来,“魏师兄。”

  看见他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又马上笑道:“恭喜魏师兄突破了。”

  他已经是个王爷了,倒还像是那时跟在两人身后的小少年。

  楼烈站在门外,往里看了一眼。

  魏长泽冲他点了点头。

  楼烈挑了下眉头,转身走了。

  邵日宛对方胜道:“你今晚留下住吧。”

  “你别多说话了,”方胜笑道,“我得走了,只得了这一天的空闲。”

  献伏王府的车马一直等在城外。

  方胜道:“我还没听说过中原有离识期的修士,魏师兄。”

  他用的是修士这个词,而没说魔修。

  魏长泽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如果有人欺负你,来找我。”

  方胜便笑着应了,很欢喜的样子。

  他又待了片刻便回去了,献伏王府于他其实极为陌生,活着都不轻松,他比旁人更要累一些,更要谨慎一些。

  这次突破之后魏长泽显然像是移开了心口的一块大石一般,不似头两日那般紧绷着。

  第二日一大早,两人出门了。

  北国的冬天一向来得猛烈,大雪封城是常有的事,新年过后依然凛冽。

  邵日宛穿了一件靛蓝白边的复襦①,里面依旧是件白袍,大氅围着一圈兔毛,穿得严严实实,只将泼墨长发披在身后,迎风乱飘,在雪地中极为挑眼。

  魏长泽随意穿了身短打,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

  两人不常说话,邵日宛将衣袖往下拽了拽,护住了两人的手,避开冷风侵袭。

  那日也是这是这样的大雪,邵日宛背着魏长泽逃了一天一夜,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一样。

  魏长泽道:“塞外的雪比这的好看。”

  邵日宛道:“也比这冷。”

  “倒也是。”魏长泽笑道。

  一阵风袭来,卷起了大片的雪花。

  邵日宛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是一片山河莽莽。

  “你给我唱首歌吧。”邵日宛回头道。

  魏长泽难得的又像以前一样,痞道:“好听吧。”

  “好听,”邵日宛道,“我挺想你的。”

  魏长泽顿了一下,攥了攥邵日宛的手,“你知道那首歌的意思吗?”

  邵日宛看着他笑了,“不知道。”

  魏长泽慢慢地开口,唱道:

  “Come down off your throne and leave your body alone-(从你的王位上下来,让你自由)

  Somebody must change (有些人必须改变)

  You are the reason I’v been waiting

  For so long -(你是我一直在等待的理由)

  Somebody hold the key (有些人拿着钥匙)

  Well I’m near the end and I just ain’t got the time (我终于接近了尾声,我没有时间了)

  And I’m wasted and I (我浪费了时间)

  Can’t find my way home (找不到回家的路)”②

  邵日宛没有听过后半段。

  魏长泽抬起他的手在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道:“邵日宛,你就是我的家。”

  邵日宛几乎已经想象出在现代,魏长泽的模样。

  他学历高,出国镀过金,长相帅气工作轻松,也许平时也会跟朋友出去小聚,会干了一口酒,跟朋友笑骂两句脏话。

  平常上班会穿牛仔裤运动鞋,牛仔裤应该会挽起一块,露出脚踝,既不正经又帅气。

  他不怎么缺钱,又会看着你的眼睛说话,深知撩人的技巧,可能经常收到女人的暗示,也可能交过女友而没敢告诉他。

  在家穿t恤,把鞋一踢就躺在床上撑着胳膊看着手机的消息。

  周六周日睡到中午才起,睡眼惺忪地洗漱,头发睡得翘了两根。

  他活的很随性,也算是成功。

  是穿越将他重塑,逼他成长,让他一步一步地变成了那个魔修魏长泽。

  魏长泽道:“其实忘得差不多了,可能会唱错几句。”

  “我没听过,”邵日宛道,“就当你是对的了。”

  两人沉默了一瞬。

  “我之前总觉得心里没底,给你承诺了什么也都没负起什么责任,”魏长泽开口道,“你是因为跟着我才吃了苦,我很对不起你。”

  邵日宛没有说话。

  魏长泽笑道:“我算是如你愿勤学苦练了,就这点能耐,以后把那些都慢慢还给你。”

  邵日宛道:“我们一步一步走吧。”

  这次不用再急了。

  两人没什么目的的在雪地中走了一段路,邵日宛身上的伤还未愈,寒风刺骨,魏长泽将他带回了家中。

  邵日宛如今很少佩剑出门,他将那块墨玉麒麟剑穗挂在了腰间,在魏长泽将他放下时,往下一滑,冰凉地磕在了他的手腕上。

  魏长泽忽然想起了件事,从墙上取下了个梨木剑盒,道:“你拿着吧。”

  邵日宛大概猜到了里面是什么,将那黄铜小锁打开,盒盖瞬间弹了起来,一把流光银白长剑横列其中。

  邵日宛道:“我要它干什么。”

  “拿着玩吧,”魏长泽随意道,“拍核桃都行。”

  邵日宛:“……”

  ①复襦:《孤儿行》:“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复襦指有絮的襦,其实就是加绒马甲……

  ②出自胡德夫《can't find my way home 》

  56.否极泰来(一)

  室内光线偏阴冷的色调,主座左右各摆了两个香炉,袅袅地往上散着白色烟雾,日光透过窗棂打在了地上,照出一方跳动的灰尘。

  楼烈进门便道:“教我功法。”

  魏长泽坐在桌前看着一封信,此时抬眼看了看。

  楼烈道:“日日都是这些小儿科的东西,我家国未复,哪有这样的闲工夫。”

  魏长泽道:“你想学什么?”

  “先是入道,”楼烈看着他,眼神中闪着执着,“然后将你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于我。”

  魏长泽却平淡道:“你生来就已在道中,何谈入道。”

  这话在楼烈见他的第一天时,魏长泽就已经说过了。

  楼烈道:“这什么意思?”

  “入道凭机缘天份,”魏长泽道,“你天性嗜杀,不需参悟,已在魔道之中。”

  楼烈微微皱眉,看向他。

  魏长泽道:“我需要告诉你的只有一条。”

  “这天地间最好走的一条路便是成魔,”魏长泽道,“但世人却对其避之不及,百年间出的魔修一双手也可以数的出来,你可想过这是为什么?”

  楼烈道:“世人鼠目寸光,道貌岸然。”

  魏长泽却看着他道:“是因为自你入魔起,就要开始受烈火灼心之苦,你的意志不受你控制,犹如走在刀尖上,一面是地狱修罗,一面是道义不容。”

  “你要杀人,你的手举起刀,你仅存的良心却在审判你。”

  “多少人被此逼疯,彻底沦为杀戮的工具。”

  楼烈道:“我不惧杀人,弱者即为可耻。”

  “所以你生而便是魔修,”魏长泽道,“你所需面对的与我不同,是以我没什么可教你的。”

  楼烈忽然问道:“你因何入魔?”

  魏长泽平淡道:“因杀。”

  “世人传言,你是当今皇子。”

  魏长泽随意道:“没那个好命。”

  “楼烈,”魏长泽正色道,“不出百年,你定会掀起腥风血雨,我只告诉你这一句话。”

  “强者是无人敢逆,而不是时刻想杀。”

  楼烈性情暴戾,又掺杂着少年的热血与执着,这样天生便是带着杀戮出生的人,很难藏其锋芒。

  魏长泽绝不算个好师父,‘手把手教你入魔’这种事想也别想。

  魔修从无定数,哪怕他走出去吃精怪的妖丹,都能直接升到吞噬期,他只会把心法传授于他,在他偏离的时候将他拨正,然后让他自己去走自己的路。

  这日清晨,天有些寒,赤胆城街上一片空空荡荡。

  百里之外的酒馆,魏长泽和邵日宛坐在临窗的位置,桌上有点小菜,两人都没怎么动过,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闲混。

  这处酒馆大约有百年的历史了,生意一直好。

  邵日宛道:“他身上的煞气已经快赶上你了。”

  “我是魔气入体,怒气冲撞了才入魔,”魏长泽随意道,“当然赶不上他,天生干这一行的。”

  邵日宛失笑,喝了口茶水。

  魏长泽道:“这东西没法教,让他自己去受着吧。”

  邵日宛却只是说道:“我不管你们之间的事。”

  魏长泽饶有趣味,“哦。”

  邵日宛没接茬。

  魏长泽忽然站起来坐到了他的身旁,“我怎么觉着你这口气不太对?”

  “你想听什么口气,”邵日宛索性搁了杯子,看着他道,“劝你为人师表,尽心尽力?”

  魏长泽笑了,“这个不成,我这闲心恐怕都有了用处了。”

  “那孩子和我不大对付,”邵日宛看了他一眼,直接道,“你自己心里掂量清楚就行了,多得我就不说什么了。”

  他从不将这些事情搁在心里,直接点给魏长泽。

  魏长泽笑得开怀,凑近他道:“这可是酸味啊。”

  邵日宛没好气的给了他一眼。

  魏长泽道:“你是当人人都是断袖,还是当你老公太帅了?”

  “都没有,”邵日宛道,“我当给你敲个警钟。”

  两人其实心里都清楚,楼烈并没有旁的想法,邵日宛只是不喜有人过于亲近魏长泽,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他与魏长泽三年未见,刚一回家就见还有个陌生的少年,这估计谁也心里膈应。

  况且这少年还亲近魏长泽。

  魏长泽笑过之后道:“他没这个意思,你放心吧。”

  不过心里倒还是乐得不行。

  邵日宛对此表示无所谓,这番心思也没什么不能告诉魏长泽的,也并不觉得丢脸,俩人本就该把什么都说开。

  他已经在尽力赤诚坦然,因为如今的魏长泽心防很重,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心里也更踏实,两人已经决定过一辈子,那就得好好经营。

  魏长泽正要说话,忽然视线转了一下。

  一个黑衣胖男人走了过来,躬身道:“请问您可是魏不忌。”

  魏长泽扫了一眼大堂之内的众人,道:“寻仇?”

  这两年来他早已经遇上过数次这样的事情,业务熟练。

  胖男人一抬眼,“不知您可还记得尚衷尚老爷。”

  就是来寻仇了,魏长泽直接站起身来道:“记得,把你的人都叫出来吧。”

  胖男人眼中徒然迸射出阴毒仇恨的目光,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杀我全家,我也要让你不得好死!”

  魏长泽几乎每隔几日就要被这么说上一句,天天在过祭日。

  胖男人话音未落便从袖中露出一把短剑,反手向着魏长泽刺去——

  魏长泽随意一脚直接将他踹了出去,将桌椅饭菜打碎一片,大堂之内瞬间站起了数人,拿起了武器目露凶光,满屋子竟然全都是托儿。

  邵日宛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水。

  魏长泽随手一召武魂之刃凭空出现,带着凛凛的黑光穿梭在空气之中,偶尔炸出两朵火光。

  胖男人扶着胸口,奸笑道:“你完了,尚家二十三口,我要你血债血偿!”

  魏长泽直接一道刀光甩过去,将面前数人的胸前开出一道血痕。

  “想逃趁现在。”魏长泽道。

  并没有人动。

  胖男人爬起来道:“你才是看清楚,现在就跪在爷爷的脚下舔你爷爷的鞋,我能考虑给你和你那姘头一个全尸。”

  “魏不忌,”胖男人的笑油腻而阴冷,“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招惹我尚家,下辈子投个好胎,省得生在帝王家还得当个洗脚婢。”

  邵日宛冷道:“能不能快点动手,留着他膈应我吗?”

  魏长泽回头笑应了一声,再回过神手上直接就是两道刀光飞出,有四五个男人甚至连动也未动直接应声倒地。

  众人一时慌了。

  忽然一个男人大喝一声,数人只扑而上。

  喊打喊杀叫得凶猛,却只见得那黑煞之气冲天而出,将众人齐齐拍开,狠狠地扫在了地上、墙上。

  胖男人退后一步,忽然心里开始打起鼓来。

  “要是想下毒就用点儿心,”邵日宛的手放在茶盏上一圈一圈地把玩着道,“你这手艺未免拙劣了点。”

  胖男人脸色拔然一遍,憋得通红,他直接跪了下来道:“仙君、仙君饶命。”

  说着一句给自己一个巴掌,“小的冲撞了您,该死、该死。”

  魏长泽回头看了邵日宛一眼,示意让他决定。

  邵日宛道:“你随意吧。”

  魏长泽便挥了挥刀身,示意他赶紧滚。

  他今日不想见血,已经是处处给了生机了。

  胖男人便赶紧接二连三的磕头,“谢仙君、谢仙君不杀之恩!”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掌柜的猫着腰上楼,果然看了一片狼藉,倒是没怎么惊讶。

  魏长泽显然是老主顾,老主顾显然总是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冲着掌柜的点了点头,再一转身,忽然二指并拢一道黑色的光线毫无预兆的射出,直直穿过了胖男人的额心,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血洞。

  这男人瞪大了眼睛,向后张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手还伸向邵日宛的方向,只听得‘叮’地一声脆响,一根银钉掉落在了地上。

  掌柜的走上前来,躬身道:“店里又折了个面案,对不住您了,是被掉了包换了皮。”

  魏长泽道:“没什么。”

  掌柜的往邵日宛那边瞅了一眼,“这里让人来处理,要么您二人去楼下坐坐。”

  毕竟脚下还躺着数具尸体。

  魏长泽道:“今日算了,我们回去了。”

  邵日宛听他如此说,便也站了起来。

  掌柜的赶紧道:“您慢走。”

  “这店是你的?”邵日宛出了门的时候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的,”魏长泽道,“地契上是你的名字。”

  邵日宛笑了,“我竟然没看出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等着你问啊,”魏长泽道,“然后我才能耍帅啊。”

  邵日宛回头看了一眼道:“得,有家业了。”

  魏长泽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57.否极泰来(二)

  近两天的日头开始有了点温度,已能在窗边久坐一会了。

  邵日宛拿了本书,胳膊搭在椅背上,偶尔翻上一两页,时不时往外也看上一眼。

  楼烈在院中练功,还未召出武魂之刃,只能拿着剑去练,横冲直撞脚下生风,将院子里的树干杀出一道道的剑痕。

  他自天未亮便一直如此,一直到了快要正午,汗水在这样的天气里已然浸透了后背衣服,这才停下,收了剑势转身出去了。

  邵日宛往外看了一眼,又转回去看自己这本让人犯困的书。

  过了不一会,楼烈端了个广口碗又回来了,伸手敲了敲门,用力奇大无比。

  邵日宛道:“进来。”

  楼烈一推门走进来道:“今日的药。”

  这活一向是魏长泽在做,邵日宛每天一碗汤药,他要是白天不回来也会在晚上熬出来补上,此时却是楼烈送了进来。

  邵日宛问道:“他今天不回来了吗?”

  “不知道,”楼烈道,“就让我给你送过来。”

  邵日宛便道:“麻烦你了。”

  “嗯。”楼烈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

  邵日宛叫住他道:“崩剑时立剑沉腕,力达剑尖,使剑向上为崩,剑尖不该过头。”

  楼烈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

  邵日宛扬了扬药碗,笑道:“多谢。”

  楼烈道:“剑尖不过头四处伸展不开,何以使出全力?”

  邵日宛道:“所以要你力达剑尖,以身练剑,关你伸展地开不开什么关系。”

  楼烈目光上下扫了他一眼,“你是剑修?”

  “以前是。”邵日宛随意道。

  楼烈头一回问道:“你受伤了?”

  邵日宛道:“我差点死了。”

  楼烈道:“可惜了。”

  “还活着,”邵日宛却道,“就不算可惜。”

  楼烈转过身来,“损失了全部修为,只剩下了一条命,与苟延残喘有何两样?”

  “是因为你把修为看成了命,”邵日宛看着他道,“我却只当它是锦上添花,没有也就算了。”

  楼烈皱了皱眉,一时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这座院子从来没人会敲门,因为四处布下了奇门遁甲,这样的符术能将人与物变成一块石头一棵树,并非真的变幻了形象,而是让人绝难注意到。

  魏长泽自他来了之后接连又布下了几道符术,生人难近一步。

  然而就是这样的重重防护,门却被敲响了。

  两人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楼烈警戒地低声道:“你别动,我过去看看。”

  邵日宛道:“小心。”

  楼烈手中紧了紧剑柄,慢慢地一步步地靠近院门。

  门外人忽然道:“请问魏长泽可在。”

  世人都一直以为赤胆老祖本名就是魏不忌,而魏长泽这个名字,就连楼烈也是第一次听。

  楼烈一时没有说话。

  门外人道:“臣,郑江,求见殿下。”

  邵日宛走出来道:“让他进来吧。”

  来者有三人,均是锦衣劲瘦的中年男人。

  其中一穿深蓝长袍的男人道:“日前已给殿下送过信,只因恐有差错,唯恐殿下并未收到信件,此番才贸然前来叨扰。”

  措辞已算是极为含蓄隐晦。

  楼烈可谓不知所云,看了一眼邵日宛。

  邵日宛不冷不热地道:“寒屋陋舍就不招待了,魏长泽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若有急事就等着吧。”

  那人并不为这样的态度所恼,赶紧躬身道:“多谢。”

  邵日宛转身走了。

  楼烈左右看了看,也跟着出去了。

  邵日宛自然没必要给这些人好脸色看,他的命差点折在魏广延的手中,若非这些来者修为不浅,他连门都不会让进。

  楼烈到底是个少年,跟上来问道:“这是咋了?”

  “你师父的旧账,”邵日宛道,“让他自己去收拾吧。”

  他也确实烦躁,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魏长泽现在都这幅德行了,怎么还过来纠缠不清。

  楼烈见此,也不再问,收了剑势不再管了。

  魏长泽是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回来的,只一进门便发觉了不对。

  屋中有生人气息,且修为不俗。

  他脚步忽然放慢,往前走了两步。

  侧屋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躬身道:“参见殿下。”

  他忽然皱了眉,往邵日宛的院子看了一眼。

  男人道:“日前圣上亲手所书信件,不知殿下可有收到。”

  魏长泽道:“现在出去,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再也别来,否则我再不会给来者活路。”

  男人却仍道:“圣上想说的话具在信中,难道殿下还不能明白圣上苦心吗?”

  魏长泽侧身让路道:“滚。”

  男人终于愣了一愣。

  魏长泽道:“我离开魏府数年,既然不能同富贵,那也不该在受难时来找我,父子反目的戏不好看,他又身份贵重,别再来了。”

  男人抬眼看着他道:“您当真就是这样想得吗?圣上多年来一直暗自派人跟随殿下左右,将您的安危挂念在心上,这份厚意在您嘴里便是如此单薄吗?”

  魏长泽忽然嗤笑了一声,“有什么用?数年来我已在鬼门关走了几个来回他又做了什么?我是他长子,活着最好,死了也不值当冒险救一回,不过就是如此,如今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朝中动荡,是让我杀人,还是让我去当个解困的太子傀儡?”

  “滚,”魏长泽冷冷地道,“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三个男人最终还是走了。

  魏长泽进屋时邵日宛正躺在床上刚刚睡着。

  他身体不舒服便一直有些困顿,将床幔放下,盖着厚棉被睡得很熟。

  魏长泽将手放在他的脸颊上轻抚的时候,他忽然醒了,微微皱着眉头看了一眼。

  魏长泽笑道:“醒醒吧,不然晚上又睡不着了。”

  “我才刚睡。”邵日宛有些不满地转过身去,又往上拽了拽被子,盖住半张脸。

  魏长泽道:“不吃晚饭了?”

  邵日宛闷声道:“不吃了。”

  魏长泽才不管他,站起身来,连着被子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邵日宛这下彻底清醒了,长叹了一口气,“你要干嘛啊。”

  “你要干嘛啊,”魏长泽反问道,“我刚回来也不理我?”

  邵日宛失笑了一声,“行了,让我下去。”

  魏长泽道:“生气了?”

  “哪有那么多气,”邵日宛随意道,“别闹了。”

  “我明日再加些防护,”魏长泽道,“刚才已经将那些人打发走了。”

  邵日宛看了他一眼道:“魏广延给你写了信?”

  “写了,”魏长泽坦然道,“我没当回事,就没给你说。”

  邵日宛嘲道:“对,标准魏长泽的作风。”

  魏长泽:“……你就是生气了啊。”

  “没啊,”邵日宛道,“没有。”

  两人这样互相抬着杠笑着便将这篇翻了过去,魏长泽并不嗜杀,当年邵日宛身上的仇火都已经尽数还了回去,他已经念在父子情分,给了魏广延颜面,但这样的容忍是有底线的,两人三年来毫无往来,他以为魏广延已经明白了。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一直不得安稳,虽然这条路并非所愿,但也终于有了些底气和本钱,不再收人摆布。

  邵日宛的毒要慢慢地解,他近日的行动自如了许多,又到了月底,魏长泽留出了一日的空闲,与他一起去了石寿庄。

  还未进门,魏长泽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邵日宛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先别进去了,”魏长泽往前看了一眼,“他恐怕不方便。”

  邵日宛如今已经没了修为,便应了道:“那我们四处走走吧。”

  话音刚落,门忽然从里自己开了,宋长彤的声音传音入耳道:“进来。”

  两人便走了进去。

  里面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光头男人,头顶有戒疤,当真是个和尚,但却周身散发着魔煞气息。

  比魏长泽更甚。

  那男人单手行礼,四指放在胸前道:“幸会,在下封丘。”

  邵日宛瞳孔忽然间放大了一下。

  他听过这个名字。

  魏长泽随意点了点头,正要张口,忽然被封丘打断道:“我已久仰二位大名,无需介绍了。”

  宋长彤丝毫没有个待客之道,对邵日宛招了招手,“把脉。”

  魏长泽便一撩衣袍坐在了椅子上。

  封丘相貌好似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相貌极为儒雅,鼻梁俊挺,眉眼入画般柔和,薄唇边有一点痣,又像是极为薄情的面相。

  太像一个花和尚了,但他是一个魔修。

  修为深不可测的魔修。

  这人除了一开始打了招呼之外,再未开口。

  宋长彤在里屋为邵日宛针灸导毒,偶尔二人说两句话,在外面这两个魔修的耳中都听得清清楚楚。

  宋长彤在屋中道:“你声带已好了八成,还是少说话。”

  “好,”邵日宛道,“也说不上什么话。”

  每天待在院中,只能遇上楼烈和魏长泽两人,又都是寡言的人,这条医嘱倒是好完成。

  宋长彤却瞥了他一眼道:“也别喊叫什么。”

  邵日宛:“?”

  “你这身子就不要折腾了,”宋长彤直白道,“你老实睡一觉比吃药管用。”

  邵日宛顿时尴尬的咳了一声,压住忽然飞上脸的红雾。

  屋外,魏长泽失笑闭了下眼睛。

  58.否极泰来(四)

  屋外,魏长泽失笑闭了下眼睛。

  封丘道:“世人说魏不忌桀骜不驯,怕是含了些水分。”

  “他们说的多了去了,”魏长泽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有哪件是真的?”

  封丘笑道:“有理。”

  他虽也谈笑风,却总让人觉得这样和煦的外表下,气质确是高高在上的样子。

  魏长泽视线一转,并不看他,随意道:“佛修路难走吗?”

  “看人吧,”封丘道,“这世上并无一条好走的路。”

  魏长泽却道:“错了,这世上好走的路很多,只不过不是你我二人的。”

  两百年难遇的离识期魔修在一方小屋中碰了面,或许这样的奇才之间总有些惺惺相惜似得情结,也不需怎样的多言深交,便如此相识了。

  封丘并非家喻户晓的那种类型的恶棍,他本是佛修,在佛门入魔算是天底下的大笑话了,他的入魔,让寺院之中枉死了很多知情的和尚。

  邵日宛半天才走出来,魏长泽的视线便自然地转到了他的身上,一路看着他走过来。

  邵日宛坐到他身边,将手放到了下面,等着。

  魏长泽将他手握住。

  这都是极其细微地动作。

  宋长彤道:“慢慢等着吧,一时好不了。”

  魏长泽‘嗯’了一声,“辛苦了。”

  宋长彤极为不屑的撇了撇嘴,嗤了一声。

  邵日宛忽然道:“我竟不知,封道长竟和宋道长是朋友。”

  宋长彤冷漠道:“并不是朋友。”

  封丘微笑道:“却已经有几百年的交情了。”

  话只说到此处,在场的人没一个喜欢话家常,邵日宛也不好试探的太明显,只得不再多说什么。

  魏长泽拿了个包裹扔给了他道:“你看看能不能用。”

  宋长彤接了过来,拆开看了眼,里面是一颗灵芝,难说是多少年的,这大小却让人有些心惊,他道:“你从哪弄来的?”

  “别人送的,”魏长泽轻描淡写道,“来路正的,放心用。”

  宋长彤也不客气,直接放到了桌上收下了,“我管他正不正,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二人便再无什么事了,在宋长彤赶人之前,拿了药方后就道别了。

  他们走的时候,封丘还坐在屋里,显然有事要谈的样子。

  邵日宛对这人有些好奇,问道:“你们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魏长泽道,“怎么了?”

  邵日宛道:“我之前听人说过他,后来回去也没打听到什么,这人什么来头?”

  “佛修,”魏长泽道,“没深聊,修为在我之上。”

  邵日宛已经很久没听到这句话了,自从魏长泽步入离识期之后,便没听过了。

  魏长泽道:“跟咱们无关。”

  邵日宛笑了道:“倒也是。”

  二人出来了自然就要闲逛着消磨时间,魏长泽还是个挺懂得浪漫的男朋友,适时的约会与礼物,出门时像个绅士,回家像个混蛋,他挺懂生活和爱情,既尊重又适度的侵略,这一切都让邵日宛很喜欢。

  这一天过得极快,晃晃荡荡的像个装满了黄油的瓶子,腻着悠着打了几个转便过去了。

  回赤胆城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在了山下,白日里化开的雪又要慢慢地冻上了,只留下地上坚硬的外壳,在落日余晖下熠熠生光。

  门前站着一个穿着绛红色长袍的高大男人。

  他们停下了脚步,那人转过了身来。

  邵日宛的瞳孔非常细微的放大了一瞬。

  那是一张和魏长泽极为相似的脸,凌厉的脸庞线条,微微向下的嘴角,过于浓重的剑眉,就连眼角的细纹,都像是魏长泽应该有却还没有的。

  他又再一次想起了第一次魏长泽时的震惊,以及他一瞬间想到的那个词。

  龙睛风目,乃帝王之相。

  一语成谶。

  魏长泽有片刻的愣怔,他就站在身边清楚的感觉到了,因此他确定魏长泽确实是没有料到魏广延此刻会站在这里的。

  魏广延身上有极其强烈的威严感,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这里,也让人恍然间心声敬畏。

  尽管魏长泽也是生人勿进的气场,却总感觉十分不同,他少了很多岁月的历练,少了很多久居高位手握重权而留下的不怒自威。

  三人有一时的沉默。

  邵日宛心里明镜儿似得,魏广延绝不会先开口的,这上位者的把戏,而魏长泽也不会,这人脾气硬得像块石头,更不会服软。

  只能是他了。

  邵日宛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先进去吧。”

  魏广延一侧身,让他上前带路,这院外布了重重阵法,若外人想进只能靠着他们住在里面的这三人引进。

  邵日宛打开门道:“请进。”

  魏广延也不看魏长泽,直接一撩衣袍走了进去。

  这又是场硬仗,邵日宛瞥了眼一直没说话的那人,倒是看不出什么来,照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楼烈打着哈欠出来,“回……这又谁?”

  邵日宛没法介绍,只能把一个油纸包扔给他道:“给你带了只鸡。”

  楼烈接了,没什么所谓的转身进了屋。

  一张长桌放置地上,三人落座,魏长泽和魏广延对坐。

  邵日宛道:“我去倒茶水。”

  魏长泽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坐这。”

  邵日宛:“……好。”

  又是一片死一样的沉默。

  到底最后,是魏广延开口道:“你这些年便住在这里吗?”

  魏长泽平淡道:“有话直说。”

  “这些年不想你娘吗?”魏广延忽然换了个话题,“回去看看她吧,这些年她受了不少苦。”

  “想的那些年已经过去了,”魏长泽道,“现在觉得不见为好。”

  魏广延看着他道:“你倒是记恨起了我了。”

  “并没有,”魏长泽随意道,“现在记恨也无了。”

  我的天坐在这的可是这个世界的皇上啊,邵日宛心道,就算是你爹你也恭敬一点吧。

  魏广延道:“当年局势就是如此,我确实放弃了你,我也不想用什么话来唬你,无论如何我们两个都已做了自己的决断,也该为此负代价。”

  “就像你现在如此憎恨我,”魏广延道,“我就只能受着。”

  魏长泽却什么都没说,他并不是认同什么,邵日宛心里清楚,是他懒得说什么,懒得解释懒得责问。

  他如今已经释怀了,因此可以不去多费口舌争一个言语上的高下。

  “我们本可以不用受这样大的一个周折,”魏广延道,“我并非迂腐,今日将话说开了,便回去吧,我需要我儿子在我身边。”

  魏长泽忽然毫无预兆地将武魂之刃召出,一下子磕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巨响,凛然煞气直扑门面。

  邵日宛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样子吗?”魏长泽淡淡地开口道,“一个魔修,你大概从未见过魔修吧,才能这么坦然。”

  魏长泽转头道:“你先出去。”

  邵日宛‘嗯’了一声,站起身到了门外。

  魏长泽忽然将周身煞气尽数散出,瞳孔与指甲慢慢地染上了黑色,皮肤变得青白,他本就长得极为冷厉,此番更是一下就煞人起来。

  邵日宛毒性未消,受不了这样的煞气。

  “看见了吗,”魏长泽道,“这就是我。”

  “当年我在生死一线上挣扎,你将我一把拉入了深渊,你凭什么还觉得我会原谅你。”

  魏广延实实在在的愣住了。

  魏长泽道:“不太难猜,你多年受制膝下无子,余孽未清,你根基不稳,前朝往后宫塞人,你无一人可以依托,嫡长子数来数去只剩我一人,最适合用来当枪使,待一切稳定你当真大权在握,便可生个儿子将我取而代之。”

  “所谓父子亲情,”魏长泽道,“当真要我说到这个份上吗。”

  魏广延皱眉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就是事实,”魏长泽平淡道,“若非如此,你便走吧,我现在已经如此,不可能再回去了。”

  魏广延忽而摇头笑道:“当真是报应啊。”

  “你还有两个弟弟你知道么,”他道,“你走后,刘氏所诞,具未活过六岁。”

  “大的那个名叫魏青,数九的天里落水而亡,小的那个惊马,死在马蹄下,我均未曾彻查清,因为查不清,因为我根本不敢查清。”

  “那时我便想,将你送出府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在魏府,你只有死路一条,我保不了你,出去了,你还可以靠你自己活下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魏广延道,“你数次遇险我都知道,也确实都选择了不插手,我非慈父,过分狠心自私,所以才因那事……将你推向了魔修一路。”

  魏长泽却不想再听下去了,直接打断道:“你回去吧。”

  魏广延道:“至少回去看一眼你娘亲吧,就当为了她。”

  魏长泽起身指着门外道:“门外那人,本是金丹期的剑修,他死过一次,被毒的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修为尽失,是因为我。”

  “也是因为有人不想让他待在我的身边,是江必信将他杀害,确实你把他送到了江必信的手中!”

  魏长泽道:“要是原谅你,我成了什么人了?”

  魏广延轻轻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我跟他谈谈吧。”

  邵日宛倚在门上,也跟着叹了口气。

  今天是一场硬仗啊。

  魏长泽走出门的时候已经收了一身的煞气,魏广延跟在其后,对邵日宛点了下头,“我走了。”

  他必然不可能是只身前来,也不可能多做停留,此番已算是极为兴师动众了。

  邵日宛应了一声,他与这人本就立场尴尬,更做不来什么热切。

  出了门魏长泽便好像将所有情绪都已留在了屋中,又像没事一样,将胳膊环在邵日宛的脖颈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59.否极泰来(五)

  出了门魏长泽便好像将所有情绪都已留在了屋中,又像没事一样,将胳膊环在邵日宛的脖颈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到睡前,魏长泽对魏广延一事只字未提。

  这也并不是什么好事,邵日宛自己心里掂量地清楚,但面上一句不问。

  后来的几日都还算消停,他身上的伤好得快了起来,终于不困在屋中,他月余后试着握了剑,手腕抖得几乎抓不住剑柄。

  也就姑且放弃了。

  魏长泽这些日倒是正常,只是若太过正常反而是因为反常。

  大约过了有两个月,天已经全然暖了起来,冰雪消融,寒风不知盾向了何处,日头打在身上也有了热意。

  魏广延再一次登门造访。

  这一次邵日宛真是有心想把他关门外不开门算了。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多没有眼力见的人。

  魏广延三顾茅庐,这要是无事相求真是打死他也不信。

  邵日宛直接挡在他的身前道:“我们谈谈。”

  魏广延看了他一眼,眼神深沉。

  两人坐在桌边两侧,邵日宛开口道:“直说吧,你找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魏广延道:“父子相见,也需什么理由?”

  “寻常父子不需,”邵日宛抬眼直视这人眼睛,“你却需要。”

  魏广延却忽然拂了下袖,转而道:“你也是富家子弟,吃穿用度不愁,前途坦荡,何苦非要纠缠着一个男人,断送了大好前程?”

  邵日宛却含沙射影道:“我倒不怎么汲汲于所谓前程权势。”

  魏广延从鼻腔里轻嗤了一声,仿佛是笑也仿佛是自嘲,“你受的罪,倒是给邵府添了福。”

  邵日宛却并不被他牵着鼻子走,直接道:“我只想知道,你找魏长泽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老了,”魏广延道,“人老之后总是容易患得患失,这万里江山看上去尽数在我手中,而我却并未真的抓住,处处有蝼蚁饿狼想要咬上我一口。”

  邵日宛道:“在其位谋其政,你已经求仁得仁,不该贪求太多。”

  “何为贪求,”魏广延却笑了,带着世故与成熟,仿佛看不起邵日宛的年轻浮躁,“他是我的儿子。”

  傍晚。

  魏长泽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回来,手中拎着一只花雕鸡,用没有血的那只手仔细的拎着细绳。

  一进门看见了魏广延,顿了一下。

  邵日宛起身接过了他手里的油纸袋,看了他一眼,转身错身走了出去,只留下他二人在屋中。

  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临走的一眼里。

  魏长泽的衣角还在往下滴着血,不是他的血,他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魏广延道:“你杀了不少人。”

  “我也得活着,”魏长泽道,“有家室要养。”

  魏广延看着他道:“既然这样,我雇你如何?”

  两人视线交汇,两道火光直直对上。

  楼烈将花雕鸡撕成碎块,拿起一块扔进了嘴里。

  邵日宛坐在桌前视线低垂,手中慢慢地把玩着腰间的墨玉麒麟。

  楼烈至今不太相信坐在隔壁屋中的那个男人是当今圣上,但就算隔壁坐着的是天王老子他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随意舔了舔手指头上的油,“‘袖口藏龙’这一式,若是已经近在咫尺,下盘受制,如何绝境逢生?”

  “弹软剑,”邵日宛随口道,“割臂求生,损一条胳膊和你的命相比不算什么。”

  楼烈皱眉道:“非得如此?”

  邵日宛道:“所以平日不要用,这非什么正经招式,暗箭伤人罢了。”

  楼烈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隔壁的门被推开了,里面的人走了出来,邵日宛顿了一顿身形。

  楼烈道:“你不暗箭伤人,却总会有人过来伤你。”

  邵日宛却抬眼看了他道:“善恶有时,报应不爽。”

  魏广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步伐稳健。

  邵日宛心里大抵已经知道了结果。

  魏长泽有许久未从屋中走出,一直到了晚上才回了房中。

  邵日宛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坐在床上,此时抬起了头。

  魏长泽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了他的手。

  邵日宛冲他笑了笑,“吃晚饭了吗?”

  “没有,”魏长泽道,“你呢。”

  邵日宛道:“嗯。”

  魏长泽:“药呢。”

  “中午喝了。”邵日宛答道。

  两人简单的说了两句,便是短暂的沉默。

  魏长泽片刻后开口道:“我这两年是借着恨才强撑,也想让你性命无忧不受侵扰,一直不敢回头看来时路,觉得触目惊心。”

  邵日宛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睛温柔地放在他的身上。

  魏长泽道:“我来此地有十多年了,自认除了邵日宛谁也不欠,所以只恨苍天,也自以为坦坦荡荡。”

  “魏广延与我毫无亲情可言,所谓生母也很模糊,我心里这口气憋了数年,面上不说心里也会暗自去掂量着和旁人比较,若是忽然说都是我的小人之心,这些年都像是个笑话。”

  邵日宛轻声开口道:“他就是并非仁父,你干什么非要揽在自己的身上?”

  魏长泽笑了:“因为我懒得去管他们,只怕于心难安。”

  “有件事我要说在前头,”邵日宛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支持你的决定。”

  魏长泽笑了声,倾身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好。”

  邵日宛无疑是不愿让魏长泽再卷入任何纠葛的,但是他手里就握着把控魏长泽的按钮,他却还是会选择让魏长泽自己去走。

  他从未想过利用两人的感情把控魏长泽,是因为珍惜,也是因为看得清楚。

  魏长泽若是但凡有一点不顺心,那都不会是他所愿意,他将这人捧于心口,温言软语只想将一切交与这人,若是违背了魏长泽的心,他也不会好受。

  实在太过深爱了,他只能纵容。

  魏长泽道:“我要把这件事彻底了了,从今往后再也不管了。”

  “随你吧。”邵日宛道。

  天黑了,他随手将床幔拉下,解了最后的一层单衣,微微偏过头笑着看向了魏长泽。

  再一次见到封丘是因为李舒。

  中原今日法会很多,李舒一身筋骨懒得要命,最后还是得挪了挪,回来了一趟。

  方胜颠颠儿的也跟着凑了过去,临了还折了路想把邵日宛也带上,一起去看他哥。

  本来邵日宛是不太想走,魏长泽近日行踪飘忽很可能是在帮他爹在做事,他出去总有些不放心,但一想到方胜和李舒他们总是难见的,而且这俩人也有些心结梗着,怕是方胜也是觉得尴尬,才拉上了他。

  因此也就跟上了。

  这是场挺隆重的法会,几乎半个东胜神州的修士都在活动,往这里派了人,主要是传经论道交流学习,里面倒是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方墨看见邵日宛的时候几乎是呆立在了原地,手中一个白瓷碗差点脱手。

  邵日宛冲他笑了点了点头。

  方墨嘴唇上下动了动,指着他半天没说出话。

  邵日宛道:“好久不见。”

  方墨道:“啊啊啊,啊啊啊?”

  在三年前,方墨亲眼看见着邵日宛慢慢凉透的。

  也亲眼见证了魏长泽入魔,厮杀无忌好似混世修罗。

  邵日宛嘘声道:“不是什么值得招摇的事情。”

  方墨道:“……好,那……那魏道长呢?”

  “他很好,”邵日宛道,“也时常挂念你。”

  方墨眼神一亮,“当真。”

  自然是假的。

  邵日宛却眼也不眨地道:“当真。”

  方墨也不知该如何措辞不至于失礼,只好道:“安康便好,安康便好。”

  两人当真不熟,说到底也就一面之缘,因此便没了话说,方墨显然还惦记着一起论道,装逼装得非常成功的魏道友,但也实在不好多留,便躬身道了别。

  邵日宛也点头笑说‘慢走’,然后一转身便看见了封丘。

  那人自圆拱门走来,长袍广袖,手中龙头手杖,头上六个戒疤,一派优雅风韵浑然天成。

  他见了邵日宛后点了点头。

  邵日宛道:“您往何处去?”

  话一出口却恍然想起,这话倒是容易引起歧义,撞了那个佛家的经典问题。

  所幸封丘并未答他‘往去处去’,只是道:“去寻十二坞掌门人李舒。”

  正好顺路,两人同行了。

  还未进屋,方胜便迎了出来,“大师兄,你去了哪……这位是?”

  “封道长,”邵日宛随意地介绍了一声,“我四处转转,练练腿脚。”

  方胜便规规矩矩地问好,“封道长。”

  封丘冲他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邵日宛当真不知,李舒竟然也认识这人,不过再一想,很可能是因为他是郑千秋的弟子的缘故。

  他本看这两人有事要谈,就要带着方胜避开,谁知李舒却在里面扬声道:“进来吧,在外面干什么。”

  李舒还是和当年一副模样,雅痞风流,好像个世家公子也像个纨绔子弟,这两种极端的气质在他身上倒是融合的很好。

  方胜坐到他身边略有些拘束,却已经比以前好了很多,许是也多少浸淫了官权的气息,稳重了不少。

  封丘将怀中一封信交与李舒道:“日前偶遇了你师父郑千秋,他委我将此信交于你手中。”

  “劳烦您,”李舒随意接过来道,“今日请务必留下,在我院中用饭,十二坞带了厨子过来,权当尝个新鲜。”

  封丘竟然应了。

  李舒问道:“魏不忌近来如何?”

  “好,”邵日宛道,“一切都好。”

  方胜插了一嘴道:“他前些日子突破,已然到了离识期。”

  李舒便轻叹道:“挺好,下次见打不过他了。”

  方胜冲他笑了笑。

  李舒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的头上呼噜了两下子。

  邵日宛道:“方胜已盼了你不知多久,总算是见了一面。”

  李舒却笑道:“见我干什么,往后注定聚少离多,见面徒增伤悲,不如一开始便忍着,年纪小忘性大,过两年便忘了。”

  这话直接当着方胜面说,他只低着头当没听见。

  “说起来,”李舒叹道,“你二人倒是熬出了头。”

  邵日宛道:“相互扶持,慢慢走过来了。”

  李舒只道:“如此便好。”

  邵日宛隐约有些感应,一转头正见封丘的视线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60.否极泰来(六)

  魏长泽来往方便,真气腾云只消片刻,夜晚便来找了邵日宛,这场法会聚集了行业精英,安保质量还是很过关的,不过魏长泽来往还是如入无人之境。

  顺便见了李舒。

  两人倒是都淡淡地不当什么,多年相交一直如此,近两年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再见面还如往昔。

  李舒问道:“还忌着酒呢?”

  “嗯,”魏长泽道,“喝了容易情绪暴戾,”

  李舒便笑道:“不喝你也是那德行。”

  魏长泽犹豫了一瞬,道:“魏广延来找我了。”

  “猜到了,”李舒道,“吴鹏一脉于他好似蜉蝣撼大树,除了你我想不出他还能找谁去,你答应了?”

  “算是,”魏长泽道,“就算是还生身之恩了,从此再不相欠,日后也好全身而退。”

  李舒嗤道:“你非要还清所有人情才肯安心。”

  魏长泽道:“欠不起,还了好。”

  “若是想走就早些走,”李舒目光放在了门外,看着一院的料峭春寒,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你又没什么担子,别再错失良机了。”

  这话是在劝魏长泽,也好像是在说他自己。

  邵日宛坐在桌前陪着方胜下棋,黑白的棋子一颗接着一颗清脆地落在棋盘上,两人都不怎么思考,落子很快,一时只能听见声声的敲击声。

  方胜执黑子,偏头用胳膊撑着,“我哥一直在生我的气。”

  邵日宛抬眼,“他很疼你了,别多想。”

  “也不能算是生气吧,”方胜却还是接着道,“他可能觉得失望吧,我紧要关头丝毫没有念及他,只顾了自己的利害。”

  “李舒这样的人,没有人能逼得了他做不愿做的事,”邵日宛正色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也只是按照他的吩咐做了罢了。”

  方胜撇了撇嘴,显得有些孩子气的固执。

  邵日宛便笑道:“安心吧,他更希望你心安理得的当个小王爷。”

  方胜道:“我主要是觉得……后来我常想,再给我一次机会,重回献伏王垂危那一夜,我连夜被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拉住了我的手叫我李真。”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是会向他要这些东西。”

  邵日宛了然道:“李舒至少离了献伏王府尚能自保,可你若是输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唉,”方胜叹了口气,“我不是这块料,我哥心里肯定也清楚。”

  “当个闲散王爷就好,”邵日宛道,“谁还指望你建功立业了。”

  “也是。”方胜道。

  这一局是方胜输了半子,估计还是没什么心思。

  月上枝头,春季常起风沙,打在窗上时还卷集着石子儿,敲得‘吱嘎’作响。

  魏长泽今晚便住在了此处。

  夜里的时候,邵日宛见他肩头留了一道并不是很深的剑伤。

  他那时颠颠倒倒地眼花,没有看清楚,好像有也好像没有,天地旋转癫狂,他一时抓不住这人的肩膀。

  后来一切归缓,缱绻意浓时,他忽然想起,把着看了一眼,果真是一道两三尺长的剑痕,显然这人并未当回事,连药粉也不曾撒过,此时微微地往外渗出血迹。

  邵日宛二话不说披衣起身,去小阁里取出了些瓶瓶罐罐。

  魏长泽却忽然从背后环住他,赤膊着,肌肉绷紧慢慢地用力。

  这是两人之间的小游戏,他总会用力地去折腾的闹着邵日宛,像是个小孩子的玩闹,不过他的劲儿确实比小孩子大了太多。

  邵日宛微微挣了一下,转头道,“怎么伤着了?”

  魏长泽嗅着他的气息,在他的脖颈间回道:“意外。”

  “也不早说。”邵日宛这样说,但语气却没什么埋怨的色彩。

  魏长泽身上还带有情爱后的暧昧气息,胳膊上的力气慢慢地变大,并不放开他。

  邵日宛回头亲了他脸颊一下,笑道,“行了别闹了。”

  在这时魏长泽并不像往常一样听他的。

  这人胳膊上肌肉遒劲,将他越箍越紧,硌得人骨头生疼,每次也都是这样,或许是情爱以后,或许是独处之时,魏长泽时常攥住他的胳膊或哪里,用力的攥着,仿佛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力气太大,次次都是疼得邵日宛出声制止了才缓一缓。

  这次也是一样。

  魏长泽低声笑着,那声音自胸腔流向喉咙,两人后背贴着胸膛,将这过程一齐受了一遍。

  邵日宛道:“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快了,”魏长泽道,“楼烈昨日吞了一个魂修的修为。”

  “随他吧,”邵日宛道,“人各有志。”

  这样子耳鬓厮磨,过了半天才把手中已经焐热呼了的药瓶子用上。

  魏长泽躺在他的腿窝上,邵日宛微微的弯着腰,几缕头发顺着肩头滑下来,被他随意地握在手中一圈一圈的在指间缠绕着。

  邵日宛一点一点地轻敲着药瓶,将药粉点在他的伤口上。

  这点小伤对魏长泽而言实在太过不值一提,恐怕还不如猫爪子挠一下,只不过这样的金刚铁骨也是遍身伤痕生生熬炼出来的。

  邵日宛腰间还尚且有些酥软着,魏长泽枕在他身上手脚也不老实,被他拿了下来,“天晚了,睡吧。”

  长夜漫漫,并不寂寥。

  邵日宛打算再在这里待上两日便走,李舒到中原不是来玩的,他也将渐渐地忙起来,念经讲学,法会将持续半月左右,像个大型集训班,他在这里左右不方便,遇上了熟人更怕惹出什么麻烦。

  他的修为损失到底给他带了些不方便,不然此时也不至于如此小心谨慎。

  第二日晌午,天气和煦,院里的厨子已经将汤药熬好,头两日是方胜往过来送,然后在他这里待上半天,聊天玩笑。

  不过邵日宛今日的书看完了,没什么新鲜的玩意,闲的无事,便自己去端了药,他双手拿着那漆黑的托盘,回身关门,一转身却见屋中坐着一个人。

  封丘坐在他的屋中,啜饮一杯茶。

  邵日宛不着痕迹的顿了一下,将药放下,自然道:“封道长找我何事?”

  封丘抬眼看他时,眼中却有些莫名的意味。

  邵日宛坐在桌旁,正面对着他。

  “你我可曾见过?”封丘问道。

  这话特别像现代直男把妹的开场白:美女,咱俩以前是不是见过啊?

  只是封丘绝不可能是这个意思,邵日宛微笑道:“没有。”

  封丘眼神从他面前的那个药碗上一闪而过。

  邵日宛看他这个样子多半还得酝酿一会,便寒暄了寒暄,“道长何故也在此处?”

  按理说交流大会怎么可能都不会请到一个魔修的。

  封丘道:“有件事想问,便姑且留下了。”

  邵日宛转眼看他,洗耳恭听。

  封丘停顿了须臾,忽而道:“你可知我因何入魔?”

  邵日宛:“不知道。”

  封丘道:“我曾在广安寺修行,潜心悟道,修习功法,在修炼的路上并无什么阻碍,却从来参不破任何一道禅机,掌门方丈说我‘冷漠’。”

  “我因‘冷漠’入魔,是佛将我拒之门外。”

  这是邵日宛第一次听说,有人会因为这样古怪的原因入魔。

  封丘道:“我从未体会过什么爱恨情仇,生来如此,不怒不喜,不卑不泯。”

  邵日宛觉得接下来他已经可以跟自己告白了,‘不过你已经成功的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种的。

  应该不会吧,他心里惊了一下。

  谁知封丘却道:“入魔不需慈悲本来是正好的事情,只是我的修为已经在数百年停滞不前了。”

  邵日宛顺势问道:“这又是为何?”

  封丘道:“我只差这毫厘便可坐化成魔,超出五行轮回,东胜神州从未有过天魔,我无从考证,百年来试过数种方法,都没什么用处,不过那日在石寿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机缘。”

  邵日宛微微皱了皱眉。

  封丘道:“若我未猜错,你握着我突破的关键。”

  邵日宛道:“……恕我不知。”

  “你曾是金丹期的剑修?”封丘却忽然转而问道。

  邵日宛‘嗯’了一声。

  封丘好似带着一丝不解道:“你本前途坦荡。”

  “现在也坦荡,”邵日宛随意道,“看你怎么想了。”

  这是封丘丝毫不能理解的,在他的眼中,邵日宛的翅膀已经被折断,失去修为,日日靠着汤药养身,他将自己的一切都自己断送了。

  如今竟还甘之如饴。

  封丘道:“将自己身家性命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这如何舒坦?”

  “他的性命也绑在我身上,”邵日宛道,“这样就好了。”

  封丘颇为困惑,微微皱眉。

  其实他是极为俊朗的,从外表来看,谁也猜不到他是一个魔修。

  他并非后来人所定义的‘面瘫’一般的冷漠,真正的冷漠并不是时刻摆着一张生人勿进的脸,他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

  恐怕此刻邵日宛忽然吐出一口血来,封丘都不会管的。

  他对世人无爱,对自己也无爱,他不面瘫,他只不过情感缺乏。

  邵日宛心道,这是精神疾病啊。

  与封丘截然相反的是,邵日宛是一个纯粹的感性的人,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以爱就可以维生了,他身上都是爱恨喜乐,是一个认真活着的,普通人。

  61.否极泰来(七)

  与封丘截然相反的是,邵日宛是一个纯粹的感性的人,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以爱就可以维生了,他身上都是爱恨喜乐,是一个认真活着的,普通的人。

  封丘道:“我这百年来只等着一场机缘,还望道长助我。”

  “怎么助?”邵日宛莫名,“我不得其法啊,不如你说的直接点。”

  封丘道:“我也不知。”

  邵日宛失笑,“那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吧,不好允诺什么,但是若我能帮得上定会全力相助。”

  他答应的痛快,虽面容做派都像极了一个世家公子,让人总觉得这人不食人间烟火,但谈上两句便透出了那身上的江湖气。

  封丘愣了一瞬,“如此,便应了?”

  “自然。”邵日宛笑道。

  或许换一个人来邵日宛并不会如此痛快,他对周遭的人都算好,但不至于随便来个陌生人也要给自己找个麻烦,不过这人是封丘,他是个魔修,若是这人能得了道,他日魏长泽的路若是遇了阻碍就不至于连个借鉴参考的都没有。

  封丘此事如此定下,一刻也未多坐就直接走了。

  邵日宛面前的这碗黑药汤也终于晾凉了,一饮而尽。

  他盘算着该回去了,打算等方胜来时便知会一声,不过今天方胜这孩子倒是一下午也没有露面,一直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才过来了一趟,神色倒是颇为欣喜的样子。

  邵日宛笑问:“怎么这么高兴?”

  “今天去了街上玩,”方胜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邵日宛便顺着他的话道:“什么好东西?”

  方胜从怀中掏出了把折扇,慢慢地打开,上面绘着一幅青黛色调的山水图,扇背漆得黑中泛着红光,前后各镶着两片翠玉,极为雅致的物件。

  他道:“往后天便热了,你拿着用吧!”

  邵日宛失笑,“你让我拿这么金贵的东西扇风?”

  “不贵不贵,”方胜又惯常那样的嬉笑,“寻常东西配不上大师兄。”

  邵日宛了然道:“去赌坊了?”

  “我哥带我去了一趟,”方胜道,“我还是第一次进去。”

  大的赌场下一般都有些拍卖场,寻常人进不去,李舒怕是带他去玩了一通。

  邵日宛笑道:“这回高兴了?”

  “还成,”方胜道,“里面的东西我都用不着,就这把扇子我相中了,一看便觉得适合你。”

  邵日宛不与他客气,直接收下了,道:“我要回去了。”

  方胜顿了一下,“啊?”

  “啊什么啊,”邵日宛道,“我在这有什么用。”

  方胜这才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一眼,“魏师兄没回来?”

  “没有。”说起这个邵日宛心里也稍微惦记着这事,他俩并没有约好魏长泽每晚过来,但按理来说,这个点魏长泽早该过来打卡了。

  他昨天是带着伤回来的,虽然不重,但是能被伤到就已够让人心里难安了。

  太阳的最后一抹亮消失在了地平线,夜晚悄无声息的来临。

  早春的晚上还是有些凉,过往的行人身上穿着的都还是加了棉的长袍,枣鸣镇并不太平,所以一到了晚上时街上的人便马上少了。

  后半夜的时候就连打更的也时常不来了,大概十天里才能过来一次。

  一高门宅邸大门紧闭,从外看稀松平常,但院中从未接客,无关人连门也不会让进,只因为再往里走两步便能看见,这里面戒备森严,弓箭陷阱密布,来往护卫两个时辰换上一批,院中墙皮上贴着符咒,多重防护,让人硬闯不得。

  而魏长泽已经在蛰伏在房顶数个时辰了,他紧盯着正对面那房间的一扇门,等一个人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里面有是个人左右,全部是金丹期以上的修为,有两个是化神期,不大好对付,如果硬要强上的话也能赢,就是得挂花。

  不过今天他不需要咬牙去打这一仗,只需要杀了一个人就可以。

  这个时候天已经晚了,邵日宛恐怕从一个时辰以前就在等他了。

  着急回家啊。

  四周仍然的氛围仍然静谧且严峻,往来护卫不断,无数双眼睛隐藏在黑暗之中,却并没有人发现,就在他们的上面,有人已经待了两个时辰。

  忽然,那扇门开了,透出一室的黄色烛光,一行人陆续走了出来。

  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跟在人后走出来,一边说话一边引着客人。

  魏长泽瞅准了时机二话不说,直接单手召出武魂之刃,挥出一道疾风直冲着那人眉心扔了出去。

  几乎就是瞬间数人警戒,那中年男人拂袖便是一挡,带出真气将挥开。

  衣袖翻飞,他再一抬眼,却看见魏长泽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顿时一阵惊怒,反而上前顶上一步,反手便将长刀引出,一刀劈向了魏长泽的脖颈大穴上,这无疑是一个杀过不少人的化神期武修。

  但他刚一抬眼看见魏长泽那双不避不躲的双眼时,心里就骤然一个突。

  这些年来要他命的杀手有很多,但一点也不遮挡脸的只能证明这人不怕日后被他寻仇,况且这人眼中的杀意果敢,似乎已是志在必得。

  果不其然,这一击极为轻松地便被这人躲开,对方动作极快,身上的邪煞气能将众人威慑,一时莫不敢动,然而这头已经交手了数个回合。

  有个魂修终于爆喝一声:“住手!”

  却被他随意划出一道结界隔在了外头,结界里头只剩下了中年男人和来杀他的人。

  只见来人那武魂之刃微扬,直直插入地中,一道黑尘顺着他剑指的方向向他射了过来——!

  就在此时,面前这个杀手好像忽然有一瞬的恍惚,那动作有极为轻微的偏移,但也准确的没入了他的胸口。

  这个男人在临死前,只看到了一双略带惊诧的锐利的双眼。

  一个魔修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一个化神期的武修,只用了不出十招。

  魏长泽毫不恋战,黑气席卷全身,一声鸣喝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只剩下呆立地众人。

  中年男人直直地倒在地上,一道完整的血痕几乎将他的全身劈成了两半。

  直到死了仍是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护卫和同僚们都仿佛被点了穴一般,到了这时才骤然反应过来,一股脑地冲了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

  “是谁?!”

  纷乱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穿一身白衣,头发梳得规规矩矩,用玉簪盘好,像个书生。

  “魔修魏长泽,”众人只听他道,“此人□□掳掠无恶不作,三年前曾杀我全家,与我有不世之仇。”

  窗外终于有了些动静,邵日宛一下子坐身来,望向了门口。

  果然,魏长泽推门走了进来。

  邵日宛想要起身,却被他按在了床上,迎面便是夺人呼吸不留余地的亲吻。

  他便只好先迁就着,微微向后仰着。

  “怎么了。”邵日宛看着他问道。

  魏长泽犹豫了一瞬,却转而道:“没吃晚饭?”

  邵日宛奇了,“你怎么知道的?”

  魏长泽道:“猜的。”

  “今天怎么这么晚?”

  “我看到了一个人,”魏长泽顿了一下,“我告诉你不是想让你惦记着,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邵日宛一时没有说话,看着他。

  魏长泽启唇,还是说出了他最不想听的那个名字,“江必信。”

  邵日宛颇有些烦躁的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他好像和吴鹏一脉扯上了关系,”魏长泽道,“是魏广延让我帮他杀的人,他们将手伸向了朝中,杀人越货助人中饱私囊的勾当,不值一提。”

  邵日宛还是仔细地问道:“你还是提一提吧,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那皇帝剩下的锅,朝廷命官从江湖中寻根基,”魏长泽随意地找了个类比,“类似锦衣卫,替他们监视动向,做些单凭一个官职做不到的事,不过他们就是为这些大臣们做事。”

  邵日宛道:“既然如此那揪出这些人就好,干嘛要你去赶尽杀绝?”

  “擒贼擒王,”魏长泽简单地道,“魏广延想永绝后患,警戒世人莫不敢犯。”

  邵日宛:“你在这个时候遇上了江必信?还被他拖住了?”

  魏长泽知道他是担心什么,直言道:“不是,今天是因为蹲点来着,后来在人群中看见了他。”

  “他看见你了吗?”

  “看见了,”魏长泽道,“不过没什么,他是主角,一般都有点buff,咱们理解理解吧。”

  邵日宛烦躁地叹了口气,缓了缓道:“算了。”

  魏长泽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着道:“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有什么可怕的。”

  “气得慌,”邵日宛道,“没完没了,你当初没看仔细点?我都要死了你怎么还能留活口呢?”

  “讲讲理啊大师兄,”魏长泽哭笑不得,“我要不是为了带你去石寿庄至于这么着急?”

  邵日宛‘哦’了一声,摆出冷漠脸来。

  魏长泽只好转移话题道:“明天回赤胆城?你和他们说好了?”

  “嗯,”邵日宛道,“江必信不死我老是难放心。”

  魏长泽却随意道:“他翻不出什么大浪了。”

  “最多也就再陷害我一次,”他道,“走书里的剧情,把我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然后再围剿我一次。”

  邵日宛听得皱眉。

  魏长泽却笑了,带着些狂纵不羁,“让他来吧。”

  62.否极泰来(八)

  邵日宛在重伤醒来时一听到江必信死了的时候, 最开始的反应就是不相信,他总在一些时候有些非常人的敏锐,就如同周遭人的情绪和谎言,他总能很快的反应过来,也就像他觉得江必信不可能那么痛快地给他们让路。

  这个人是这本书的主角, 是他们最大的危机,这世界向来不站在他们这一边,怎么可能让他们过的舒坦。

  江必信三年未出现, 他渐渐地信了, 如今真得从魏长泽的嘴里听了这个消息, 反而好像是终于给了这一痛快。

  若说起来,魏长泽早已经比原书中的那个赤胆老祖走的更远,他入了离识期, 对世道看得开了,心里怨恨已消, 或是说心里的怨恨也有了不去追究的理由立场,他不会再肆意狂妄将自己一点一点地逼入绝境了, 魏长泽这一次赢面很大。

  但是邵日宛却将拳头还是攥得死死的, 让关节也泛了青白色。

  这和最后的结果无关, 就算两人安然摆平这些事情,江必信也必须死。

  他必须得给我死。

  邵日宛少有恨意,平日里也都是和煦的,但真得惹上了,仇都要记在骨子里。

  白天醒来的时候,魏长泽已经不在了床上,旁边的枕头凉的,恐怕已经走了半天了。

  今日要回赤胆城,他不可能出门,恐怕是临时去了哪。

  邵日宛一边想着这人可能的去处一边穿衣,门‘吱呀’一声响,他一抬头便看见魏长泽穿地利索,走了进来。

  “和李舒说了一声,”魏长泽不等他问便道,“一会就走。”

  邵日宛心里想法变了几变,忽而开口道:“别回去了。”他嗓子还没好完全,一大早上的时候说话还是有些嘶哑,却好像更戳人心了。

  魏长泽坐过来,半晌问道:“怎么?”

  邵日宛道:“今天先不走。”

  魏长泽看着他,“这里没赤胆城里安全。”

  “既然这样,”邵日宛笑道,“我在这等着你。”

  话是这样说的,他不能让魏长泽安安心心地往外走,他得惦记着点什么东西。

  但事实上,邵日宛打算去找一趟宋长彤。

  当年他懒得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想得东西少,莽撞冲动,如今已经不能这样了,二人退路越来越少,一步不能走出差池。

  江必信蛰伏三年其心若没有异说给谁听也不能信,如今巴巴地凑上来露了脸,怕是布局运筹早已妥当。

  他一个罪臣之子如何翻盘?

  邵日宛只能想到,靠人心。

  以魏长泽如今的修为,就算是十个江必信也不是对手,东胜神州遍布高手如今悉数都聚往此处,这都是他的救兵。

  这是最坏的结果,他只盼全当是自己想得多了。

  说来江必信也可以攀龙附凤,在权势前吹吹耳边风,但这就无所谓了,魏长泽的老子是皇上,他自己又有本事,这连挠痒痒都赶不上。

  他不与魏长泽说这些,说了也没什么用,徒增烦扰。

  魏长泽仍然要去帮他那不省心的爹去做事,他将楼烈叫了过来,又让李舒照应,排兵布阵的声势忽然就弄得大了,李舒过来瞅了两眼,道:“魏不忌当年干了件好事,他跟你说没?”

  邵日宛莫名,“什么?”

  李舒道:“当时魏不忌脑袋懵了,一心以为你已经死了,一剑废了江必信,”他拿手比了一个刀切的动作,“传统意义上的‘废了’。”

  邵日宛震惊了:“……真的假的……”

  李舒一拍手,“唉我骗你干啥,我当时跟着师父赶去,看见那身下一片血啊,啧啧啧可怜。”

  邵日宛:“……”

  他忽然一想,又觉得不对,看了李舒一眼道:“你那时明明还在献伏王府,如何和郑老一起去了天极门?”

  李舒一梗,“啊,他老人家来接的我。”

  “编,”邵日宛冷笑道,“接着编。”

  再一想就通了,如此丰功伟绩,魏长泽怎么可能不说。

  李舒大笑道:“哈哈哈哈真有这样的传言,你回去问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邵日宛倒也心生期待了,魏长泽这性子难说,也可能是真没给他说。

  李舒这个人藏得比世人都深,这些年也算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倒是好似习惯了,仍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比谁混得都痛快,看着也像早就活明白了。

  邵日宛问他打听了打听进来的江湖事。

  李舒道:“他杀的人自然都是有钱有权,不然魏广延何必求着他来动手。”

  “一般人谁敢动。”

  “这活脏的很,”他道,“魏广延够不要脸的。”

  幸而他已经不入仕途,不然直呼皇帝名讳就够他喝一壶的。

  邵日宛道:“往一个魔修的头上泼脏水,再容易不过了。”

  李舒道:“对,就是这么个理。”

  他在这又待了会,两人又说了几句,然后便走了。

  今天还是得喝药,他已经被这身体拖了三年,而且这都还没算完,这笔帐本来以为已经算清,竟然还是没有,江必信苟活于世。

  七尺男儿数年功力毁于一旦,只能靠丹药吊命,连剑也握不稳,他不说愤恨是因为没人可怨恨,谁也不欠他的,所以他不去给别人添堵,可他江必信欠他的,这笔帐得还。

  他去侧屋叫了楼烈,道:“跟我出去一趟。”

  楼烈正运功,今日小有所成有些飘飘然,被打扰了也没怎么生气,“去哪?”

  邵日宛道:“石寿庄。”

  早春冻土慢慢化开,冰池中的水还带着冰凌子,有些土里已然冒了新芽。

  不知是哪里的宅邸,四周静谧,像是常年无人往来,院中也有些冷清。

  有四五个人围在桌前,气氛沉重,一时无话。

  “不能动,”其中一个麻子脸道,“都去躲躲风头吧。”

  桌上的精雕细琢地玉白菜蒙了尘,无端一副凄惨模样。

  另一人道:“躲?往哪躲?莫啸躲在他那山庄里都死了,他是什么人物,他都死了,还指望着咱们能跑到哪去?”

  “兴许就能成了漏网之鱼。”

  几人说着说着便往自我安慰那边去了,只有个年轻人一直没怎么说话,待众人一波的讨论已然冷下场来,开口道:“我倒是有一计,兴许可以一试。”

  “诸位莫忘了,那是位恶贯满盈的魔修,”他道,“他江湖事就让他江湖了,他杀了太多正道人士,是世人不知罢了,只消将这罪名公诸于世,还怕没人治得了他吗?”

  那麻子脸略有迟疑,“魔修横行无忌早已多年,早年间吴峰也是惹出了不少事,也不见有人惩治他。”

  “那是因为那武魂之刃没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年轻男人眼里好似有澎湃的激情与恨意,“若是下一个杀的就是他们呢?”

  众人一时不明。

  男人道:“月余间东胜神州如此多的修士纷纷毙命,是为何?”

  “……”旁人莫名,“皇上……”

  年轻男人颇为不屑地将他的话堵住,“你知道是皇上,旁人知道吗?皇上会承认吗?”

  “道中人插手朝中事,这是你我才知的辛秘,于世人而言,只是数位集大成的修士被一个名为魏长泽的魔修杀了,皇上更不会承认,他用如此腌臜的手段铲除异己,因此——”

  他的眼中光芒愈甚,望向众人道:“是魏长泽杀红了眼,企图将东胜神州这池水搅乱。”

  “言语最能蛊惑人心,将流言放出,将这人嘴脸揭露,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离识期魔修,他越厉害,就让人越恐惧,人人自危,群起而攻之不过是水到渠成。”

  麻子脸道:“恐怕不成,你想的太容易了。”

  江必信看着他道:“并非我想得容易,而是魏长泽早已树敌万千,只等他落井,不愁没人会往下扔石头。”

  “或许有人畏惧,不愿出头,”江必信道,“然而若是已有人挑起了大梁呢?”

  麻子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谁。”

  “你我。”江必信道。

  “世人都是利己的,他们只会帮胜者,只会跟风而起,你我数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头必须由我们起,只有把火苗给点燃,才能燎原。”

  “我已将此事悉数告知吴鹏,他近日给我答复。”

  麻子脸却忽然怀疑地望向了江必信,“我为何好像从未见过你?”

  “我初来,”江必信笑容和煦,“您不必怀疑,我确实与魏长泽有私仇,三年前他杀了我全家,我侥幸得救,我与尚衷尚大人有些表亲,这些年来一直在他府中做事,不巧,前些阵子尚大人也死于那魔修的手中。”

  “我虽求新仇旧恨一并消除,但此法却当真是唯一全身而退的法子了。”

  在座的人均是一时沉默,谁也知道这是一步险棋。

  其中一个人忽然道:“三年前灭门,与尚衷有亲缘的,你莫不是江家人?”

  “世上已没有江家,”江必信只是道,“我现已无根无缘。”

  这场火因此而起。

  魏不忌的名号是忌讳的,一般只流传于街头巷尾,妇人汉子哄弄家里孩提,让他们安分些,这个时候便会搬出魏不忌来,权当大灰狼的故事一样来用,而所有道中人,都很少提这个人,这人就算是入了魔那锋芒也让人胆寒。

  他们既然无可奈何,那就只能闭上嘴权当不知。

  然而魏长泽近来的所作所为好似在扒开他们的眼皮让他们看着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

  魏长泽半月内杀了十二人,均是有头有脸的正派人士,化神期以上的就有八个,可谓浩劫。

  不说人人自危,却也少不了暗自反省自己可曾得罪过这人。

  各种辛秘唯有当今圣上和死了的人才知,可死的人不会说,当今圣上更不会说。

  他们会怕,是因为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怕,风声从四面传来,说魏长泽已入离识期,化魔在即,清算旧账,遇佛杀佛,遇神杀神,为亡妻的黄泉路上多拉些垫背的。

  方胜将这些风声告诉邵日宛的时候,邵日宛正在从井里打起一桶水,他行动已经自如,不再那么僵硬了。

  方胜急道:“怎么办?”

  “等着。”邵日宛随意道。

  方胜懵懂着接过他手里的水桶,“等啥?”

  “等他翻起天来。”邵日宛道。

  井里打出的水冰凉,邵日宛舀出一大瓢喝了口,感觉浑身都精神了。

  邵日宛抬头看了眼,叹道:“今天天真好。”

  “是啊,”方胜心不在焉,“暖起来了。”

  邵日宛却觉得自己一直过在寒冬里,四处都是深得没膝的大雪,烈风呼啸卷集,他好似已经过了六个严冬,环顾四望不见回路,而如今才终于见到了春。

  该给筹备单衣了,魏长泽体寒,冬天的行装是邵日宛回来时现给置办的,他自己从不管这些,新年那日推开门相见,只穿着黑色单衣落了一身雪,如今天暖了,他又还穿着棉衾不换。

  还应该是黑色短打,金线纹祥云,胸口绣麒麟兽,又帅又大气。

  他心里盘算着。

  四月初,柳絮纷飞扰人,法会临近尾声。

  赤胆城内。

  邵日宛站在窗前,拿着个小壶浇一盆花。

  魏长泽自身后环住他,下巴也枕在他的肩头。

  外面的白色棉絮飘进了屋里,大片大片的落在打开的书上。

  魏长泽道:“营飞柳絮雪,门耀戟枝霜。”①

  邵日宛笑道:“这些东西烦死了。”

  说着将窗关上了。

  魏长泽将人情账如今一一还清,这世上的声讨之声愈演愈烈。

  风雨漫天的一个月过去了,他已经不欠任何人了,接下来只等最后讨回自己的帐了。

  这世上化神期大家不多,超过半数都愿意为剿灭一个魔修而出力。

  法会之上,坐坛高有百米,立于山顶,风声凛凛吹拂开众人宽大的衣袍,莹莹蓝光若隐若现,在坐坛中心射出,有近十位化神期修士围坐于此。

  这些人均是活了几百年的人了,身后站着都也都是能叫得出名号的青年才俊。

  麻子脸道:“我等已明前路难寻,虽人微言轻不足一提,也均做好殊死一搏的打算,天道公正,这祸患留不得,危途大道。”

  吴鹏是化神期的武修,鬓角微霜拢于脑后,长得就仁义礼智信,坐于坛中,“不过是一个魔修,我等合力,定能铲除。”

  必须得合力,因为谁也不想会独自出头,若有失手惹上这个魔头,那岂不是自讨苦头,众人聚于此处,终于决定风险均摊。

  李舒立于人群最后,沉默无语。

  一群人端着架子,谁也不肯纡尊降贵,就连讨价还价也要让身后弟子看着脸色替其说话,自然是奇慢无比,却还是将此事定下了。

  李舒的眼神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扫去,看着这些妄想遁入仙门的修士,只觉得极为可笑讽刺。

  忽然他的视线和化德门的年轻掌门人对上了。

  他对这人有些印象,这些天日日讲经念学,这人叫方墨,说的话很有意思,却像是个呆子。

  那人的视线与他短暂的交错,却马上慌张地转开了。

  李舒莫名奇妙。

  再回去时天已经很黑了,众人飞身而下,李舒还未推开门,就知道里面有谁。

  郑千秋坐在一片黑暗中叫了他一声,李舒便回了句‘师父’。

  “您不是追求自由去了?”李舒调笑着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郑千秋却直接道:“魏不忌一事你不许插手。”

  李舒挑了眉,一时没说话。

  郑千秋道:“他入了歧途,有错在先,你现在是代表了十二坞的立场,看清大局。”

  李舒笑容慢慢地落了下来。

  郑千秋接着道:“非我不顾忌师徒情谊,他杀戮过重已犯了忌讳,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十二坞百年基业,一直不招惹是非,不能在此处毁了声誉。”

  “你既然已是掌门人,就该担起责任,”郑千秋深深地看向他,不容反抗地道,“做人就是这样,一路有舍有得方得始终。”

  李舒沉默半晌,苦笑着道:“徒弟明白了。”

  郑千秋道:“如此甚好。”

  李舒此时恍然想明白了方墨的那个眼神的意味,当年事出时,他连夜赶往石寿庄,是见过这个人的,他也帮过魏长泽一把。

  不过当年也是一个黑夜,他没看真切,也没记在心上。

  原来他早自己一步受了良心煎熬。

  日子定在三日后,四月十日,黄历上写宜出行,婚丧嫁娶,忌动土。

  赤胆城,兵临城下。

  未鸣战鼓,剑却已然出鞘。

  今日起了一个大早,魏长泽系好袖口绑带,前襟处一头栩栩如生的麒麟仿佛要扑出来,他转身看了一眼。

  邵日宛微笑着替他整了整领口。

  魏长泽抓住他的手道:“给我也加个buff?”

  邵日宛便按过他的脖颈,在脸上亲了一口,“刀山火海,待君凯旋。”

  “成。”魏长泽简单应道。

  自诩正道人士自然不一样,飞身立于半空,看着魏长泽好似悲悯。

  魏长泽仔细想过,好似宋长彤也是这样的修为和年岁,原来相貌差别竟影响也有如此之大?

  来者约有百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气势倒是极其足。

  一山羊胡白衣男人开口道:“认罪伏诛,为时不晚。”

  魏长泽正欲开口,忽然听得一声如洪钟般的怒吼,“藏名山众人来也——”

  三年了,黄明功也长进了。

  一群武修呼啸而至,这些面貌都已有些模糊,竟然也千百里赶来还恩情了。

  魏长泽高立于城墙之上,黄明功往上望了一眼,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仙君。”

  魏长泽不可自抑地勾了勾嘴角。

  藏名山众武修转身声音震天,“魏不忌!魏不忌!魏不忌!”

  一时间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吴鹏道:“好大的笑话!魏不忌,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话说大了,”魏长泽随意道,“你来试试。”

  “多说无益,”一个佛修道,“他自甘堕落,已无退路,动手吧。”

  封丘就是在此时出现的,一撩衣袍挥走黑气,凭空站在了众人的面前,站在了魏长泽的身边。

  或许谁也不知封丘是谁,但来此的佛修不可能不知,只见他瞪大了眼睛,将干瘪的皱纹撑的更皱,退后了一步。

  有人问道:“这又是谁。”

  封丘道:“一个魔修。”

  “混账、混账!”那个佛修的话越说越大声,“你竟然……你眼里还有没有佛祖!”

  封丘神色却从未动过,“我已入魔,何谈佛祖。”

  魏长泽只备了这一条后路,沾了他大师兄的光。

  有人呵斥道:“我们只找魏长泽,你若不想死赶紧滚开!”

  其实却谁也唬不住,谁也看得出,封丘绝非善茬。

  封丘道:“我与人有约,此番只来杀人。”

  说完此话,右手拔然一张,一把武魂之刃撕破仓空。

  那佛修道:“封丘,你要下地狱不成!”

  却谁也没能威慑的住,魏长泽和封丘已然足尖点地,身形骤然消失在了原地,武魂之刃双双劈开空气,带出凛然煞气。

  藏名山众人抡刀怒喝,肆意向前冲去——

  此战定将劈天裂地,流血千里。

  “魏贼!”一个彪形大汉抡起带血的长刀,他须髯如戟,目眦尽裂,大吼一声道,“你这畜牲!今日我等便要替天行道!”

  魏长泽站在高处,长袍迎风猎猎作响,他一身血污道:“有种就来!”

  魏长泽声如洪钟,“我命在这,有本事便来取!”

  城外杀意滔天,小院之内也迎来了客人。

  江必信还是一身白衣,站在了院中。

  邵日宛将门推开,道:“请。”

  江必信却笑了,“邵道长莫非是在等我?”

  “算是。”邵日宛道。

  江必信道:“您是明白人,魏长泽未必会死,还是拿捏着您更踏实些。”

  邵日宛好似轻嘲道:“你倒是三年也未变。”

  “人若是有恨就难行进一步,”江必信道,“我还困在原地呢。”

  邵日宛笑了,“彼此彼此。”

  江必信左右看了眼,“你倒是放心,身边没留下一人守着,可是都让魏长泽带走保命了?我可是记得邵道长已经修为尽失了。”

  “没有,”邵日宛道,“我自己就足够了。”

  江必信长剑铮然引出,眼中杀意骤然出现,“那便看看吧!”

  他这一剑自诩刁钻果敢,已然用了全力,却只听‘叮’地一声响,却被挡住了——

  邵日宛手执沙湖剑,一击便将其招式拆了。

  江必信满眼的不可置信,“这不可能!”

  邵日宛冷眼看着他,手中剑势不停,全然是当年的巅峰状态,江必信当年就不敌邵日宛,又被魏长泽打成重伤大伤元气,几招下来就已然落于下风。

  只见那手腕翻飞剑意果敢,沙湖剑残影四起,忽然一个欺身上前剑柄横敲向江必信的手腕,直接将他的剑脱手了。

  邵日宛一个凌空翻身,剑尖直指江必信胸口,停住。

  江必信大声吼道:“这不可能!不可能!你根本不可能恢复功力!”

  邵日宛冷然道:“你只需要记住,是我杀了你。”

  “你欠了我的,魏长泽的,此番一起还清。”

  江必信脸色却变了,仓惶地道:“不、不能这样……”

  邵日宛却听也未听,直接一剑斩了下去,血溅上了他的衣襟和脸颊。

  江必信的尸首横前,邵日宛又是一剑下去,断绝一丝一毫的活路。

  然后收剑走出了院子,一步步地走向了城墙。

  下面恍若一片人间地狱。

  魏长泽和封丘立于原地,众人逃的逃、伤的伤、死的死、已经过了赛点了。

  李舒蹲在一旁,他半边胳膊血肉模糊,半死不活地坐在一旁缓气。

  方墨神情有些恍惚,他的魂兽白狼团在他的身边,一下一下的舔着他的脸。

  藏名山剩得人不多了,活着的都坐在城墙角。

  魏长泽一抬头,正看见邵日宛在看着自己。

  两人视线交错。

  一切都结束了,赤胆城一战结束了,书中关于魏长泽的最后一个剧情,此番终于落幕。

  楼烈从地平线那边跑过来,手中还拿着一个紫砂坛子,往城墙上一扔,邵日宛接住了,开盖痛饮。

  他彻底失去了修为,天穴已开,回光返照也结束了,宋长彤问了他数次,还是如此决定了,这些日子燥热难忍,也是因为被上涌的真气冲撞,日日拿着井水降温。

  封丘站在原地看向二人,又看向了一地的血肉模糊,恍然间明白了为何他百年不能突破,他悟了,懂了邵日宛找他时说的那句‘万物有情’。

  万物都有情,只他没有,他不算活着,不过是一具行走的皮囊。

  邵日宛太过有情,所以他身上有着封丘的机缘。

  成仙成魔都需人斩断情丝无欲无求,可在那之前,有都需要去尝一尝情为何物。

  在酸甜苦辣中泡过一遭,才能走入大道。

  这条大道邵日宛不去寻了,魏长泽也不寻了。

  只余封丘自己还要去寻找。

  注释①:出自

  酬令狐相公春日言怀见寄

  【唐】刘禹锡

  前陪看花处,邻里近王昌。

  今想临戎地,旌旗出汶阳。

  营飞柳絮雪,门耀戟枝霜。

  东望清河水,心随艑上郎。

  ——全文完——

  63.番外一

  在临近广林城,有一交通往来要塞小镇,这处地方并不大, 但位置很好,行客过往京城都顺这走,还算繁荣。

  镇中有一开了百年的酒肆名唤‘隔世楼’,此楼宇建于街头最熙攘的地方, 酒旗挂在房前, 上书‘现沽不佘’迎风招摇摆动。

  此店酒水客络绎不绝,常年无休。

  隔世楼老板并不常来, 平日看管店铺的是家中请来的管事的,这事只有后来的熟客才知道,旁人都只当这个老头就是老板。

  这酒肆真正的主子往往半月才来上一次, 也不久待,包上一份冰皮月饼就又走了。

  今日来的却不是这个人。

  那老管事快步迎出来,“您来了。”

  魏长泽‘嗯’了一声, 望了一眼, “没什么事吧。”

  “都好, ”老管事从柜台上接过帐房递过来的账本, “您看看吧, 这个月的账目。”

  魏长泽找了张桌子坐下,就听那老管事问,“今日怎么是您来了?邵道长呢?”

  “回家了,”魏长泽咳了声。

  老管事没多问,只在一旁细细的解释着这月开销收支,大抵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厚厚地一本账本过完,魏长泽道:“你去叫厨房做一份花雕鸡和一份桂花糕,糕做甜一点儿。”

  老管事应了,已经苍老的脸笑出褶子,“您二人每次点的都不一样。”

  魏长泽道:“他以为我爱吃那些东西。”

  出了隔世楼时日头还当空照着,魏长泽也没回家,直接往广林赶去。

  昨日他与邵日宛出了些小小的,无关原则性问题的小矛盾,直接导致邵日宛今天回家了。

  这可能是两人相处这么多年最为严重的一次危机了,之前就算有什么争执也从未上升到回娘家的高度。

  魏长泽多少有点忐忑,多年走南闯北,横行无忌,世人口中的混世修罗,有些微忐忑,然后选择直接翻墙进了邵府,溜进邵日宛的院中。

  屋里是有人的,他敲了两下却没人应。

  魏长泽心里有数,这是甭指望人家来开门了,因此手中一震,门应声大敞开来。

  邵日宛望向他的目光可以算是凶狠的了,手中折扇一摔,砸得桌子‘砰’地一声响。

  魏长泽两辈子修来的脸皮都用在了这时候,顺手将手中油纸包放到桌上,直接坐到了邵日宛身边,一手接过了折扇,另一手搂住他的腰,“还生气呢?”

  邵日宛冷眼看着。

  凭良心说吧,这世上是难找比邵日宛更宽容大气的男人了,且温柔且帅气,这次的事情魏长泽没什么可推卸责任的。

  “我错了啊,”魏长泽看着脸色道,“大师兄?”

  邵日宛长出口气,没说话。

  魏长泽道:“真是怕你担心来着,谁也不知道坐化成魔会发生什么,跟你说了也没什么用。”

  “之前他帮过你我,既然开了口我也没法拒绝。”

  邵日宛平淡地道:“你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吗?”

  魏长泽:……

  愤怒都不是一次爆发的,可见邵日宛已经忍了很久了。

  魏长泽多少是有点这个毛病的,他性格中的一部分是武断的,是有男人的劣根的,他无疑有责任和担当,可他更多时候只想自己担当,为数不多的坦然也是他已经自我约束了的结果。

  是因为他有意想当一个好男人。

  从前日子过得慌里慌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魏长泽自己独自做了很多的选择,邵日宛并不去说什么不满,他们走下去就很不易,在风风雨雨面前感情总会异常坚固。

  但既然一切都已平息,他们过着再平淡不过的生活,邵日宛决定不再惯着他。

  魏长泽这才恍然邵日宛是为什么生气。

  他认错的态度不能再良好了,直接道:“不知道第几次,但保证是最后一次,成不成?”

  魏长泽是有意想当一个好男人的,他一直挺努力的。

  封丘坐化成魔了,从此不老不死肆意潇洒,成仙是要历劫的,成魔也得有一道坎,封丘多少有些紧张,便请来魏长泽给他护法,而魏长泽是个饱受现代仙侠小说荼毒的穿越人士,他以为是要去遭雷劈的,因此很自然,很理所当然的没告诉邵日宛,自己去了。

  但整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心动魄,封丘只不过是数次陷入识海,噩梦连连寻不到出路,数次要丧失心智癫狂而死,魏长泽并未切实的帮上什么忙,守了一天一宿,封丘睁开眼睛跟他说了句‘多谢’。

  然后就结束了。

  最可恨的是他最后也没告诉邵日宛。

  等到邵日宛从方胜的口中听到封丘已经坐化时十分惊奇,然后又听到是魏长泽为其护法时变惊奇为愤怒。

  这种事难道还有从别人的口中听说才能知晓?

  然后他恍然想起来,确实有一次魏长泽一天一夜未归,说是李舒回来了,要与他比试切磋,巧的是那两天李舒确实回了中原,还特地去家里露了个脸,骗得很走心。

  于是更生气了。

  “平心而论,”邵日宛道,“魏长泽,我要是瞒着你,豁出命去给人护法,你会怎样?”

  魏长泽无话可说。

  邵日宛道:“你是嫌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好吗,非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昨天他怒上心头,为了不因为气急说出难听的话,便直接躲了过来,今天倒是忍住了,缓和了很多。

  “我的错我的错,”魏长泽道,“之前也都错了,我长记性了,一定改。”

  他已经舍弃争辩了,现在一点脾气也没有。

  其实就算当初封丘开口所托之人是邵日宛,邵日宛同样也是不会拒绝的,可现在哪是讲道理的时候?

  魏长泽道:“我买了花雕鸡,要不要尝尝?”

  说着便凑上来,去拿鼻子嗅着邵日宛脖颈间的气味,环在邵日宛腰间的手将他往过拉,带着些强硬和温柔。

  邵日宛没好气道:“一边去。”

  魏长泽充耳不闻,低笑着在他脖颈上连连落下吻来,牙齿磨着他的血管,偶尔轻咬两下,一点一点地向上爬着,从下颌到脸颊再到额头。

  咬得有些疼,有时重了便会落下两枚亲吻好似安慰。

  邵日宛心里觉得好笑,就这一招,他恐怕能用上一辈子。

  他其实懒得跟魏长泽吵架,因为这人太聪明了,说上两句话就被闹得消气了,最后往往都理论到了床上。

  而且魏长泽也不错,有心经营感情,对爱人很好,不是很难以忍受的事情,邵日宛不会去折腾这一遭。

  魏长泽连手都伸进衣襟里了,在衣服的遮盖下,一双手来回游走,看着有些有伤风化。

  院中却传来了脚步声,魏长泽神经敏锐,老早便听见了,心里嫌烦没理会,谁知却真的是冲着这院子来的,只好收了手,将邵日宛的衣襟重新拉好。

  邵日宛神色已然带了些许沉迷,此时见他忽然停了,愣了一下。

  魏长泽笑着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邵夫人的声音便从院门口传来,“日宛?”

  邵日宛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扬声应道:“娘。”

  门被毁了,大敞着,邵夫人一进门看见了魏长泽,“啊,魏道长也来了。”

  魏长泽起身笑着打了个招呼。

  邵夫人忽然没啥话说了,她本想再仔细问问邵日宛是为什么忽然转性回家了,可现在一看,很明显是两人置气了,现在已然好了。

  那就说什么也没必要了。

  魏长泽笑着道:“我出去方便,你们先聊。”

  邵夫人略有些尴尬,“啊……好。”

  魏长泽出去随便转了两圈,邵府如今已经变了样,翻修过一次宅院,假山假水好看得紧,如今仍是邵长忠把持家业。

  邵齐虎视眈眈,多半也只能功亏一篑。

  这家业辗辗转转,恐怕还是会落到邵日宛的头上。

  他二人的清闲日子能过一年是一年。

  再回去时屋里的人已经说完了,邵夫人执意要留他们留下用饭,可若是留下吃了饭,就已经天黑,那就势必还得留下过夜,因此二人当下便走了。

  邵日宛是真没打算在家多待的,连行李也没带,两人像没事人一般直接回了镇上家中。

  这一次邵日宛全面生气不足二十四小时,就又全面消气了。

  也是好伺候。

  64.番外二

  楼烈大约过了五六年之后送来过一封信,他过得很好,回了乌恒打过胜仗, 还在拼。

  信送来的时候魏长泽正在院前扒拉着园子里的土豆秧,裤腿挽着露出精壮的小腿,衣冠不整趿拉着鞋,活像个臭流氓。

  手里就差一根烟了。

  邵日宛说院子太大, 有点空, 于是就有了这片小菜园。

  但他自己并不伺候。

  两人院中只顾了一个婆婆,照顾着两个大男人的起居, 这活自然落在了魏长泽的肩上。

  邵日宛偶尔会来除个草浇个水,但这片地之所以种活了东西,是因为有魏长泽。

  这日子就像水一样平淡, 晃晃悠悠地便过去了数年,感觉像是昨天他们二人才初见。

  李舒已经很久都不回中原了,十二坞没有因为掌门人的站队而倒台, 那次活着回去的人太少了, 没有人真的去编排他们。

  方胜已经不能称为小王爷了, 他身子在头两年开始拔高, 变声期时自卑了一段时间, 等过去了,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大人。

  或许是少年人的不好意思,他反倒和邵日宛不那么亲密了。

  只是感情仍然在,偶尔也会派人送些新鲜玩意来,他自己却不常来了。

  邵日宛和魏长泽倒是都不觉得有什么。

  就像李舒所言,方胜真的不那么在意过往了,也不会再对李舒过于执着想念了。

  或许再过两年,就没人会叫‘方胜’这个名字了,毕竟他名字其实是‘李真’。

  人的一生就是要不断的说再见,在未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前,都一直在说再见。

  藏名山仍旧是一个小门派,里面还是一群忠肝义胆的汉子。

  方墨已然到了化神期,是东胜神州一个新的传奇。

  他振兴了魂修,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

  这一切慢慢地就发生了,等反应过来时才惊觉,竟然已经都过来了。

  他俩像年迈的老夫老妻,慢吞吞地牵着手,将这一切慢慢走过。

  也曾经在雪地里漫步,在寒风卷雪的荒野中深吻,重走来时路,只觉得步步惊险,万幸一切都已过去。

  这片土地野蛮、迂腐、未开化,但幸好来了。

  邵日宛的筋脉已经不可能再修炼了,宋长彤给他开了天穴,让他将所有的可能都压在了那一瞬间,江必信死了,也带走了他毕生的修为。

  所谓回光返照,他也不后悔,反正最后还风光了一回,就算不这样做,他也未必再能找回当年的修为。

  只赚不赔。

  魏长泽尊重他的选择,咬着牙尊重的。

  邵长忠在过完六十大寿后不到半年驾鹤西去,古人命短,他已算是长寿,没有了修为的邵日宛再没理由拒绝一个父亲的希冀,邵家换了新的掌舵人。

  魏长泽笑着说:“也挺好,邵道长以后也是有事业的人了。”

  两人不再像是以前那样自在,经受了些流言,但所幸他们都不将这些放在眼里。

  日子过着总不会一直顺心,有些不大痛快也还成,可以接受。

  膝下无儿无女,也没有抱养,一辈子都是二人世界。

  65.番外三

  七点半,枕头下的手机忽然一阵的震动。

  魏长泽恍然睁开双眼,一行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他没有反应过来, 仍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

  白色的天花板。

  过了两三分钟,他才发现枕头下一直有东西在震动。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手机落在手中触感异常真实,也异常陌生。

  是闹钟。

  他动作有些迟缓, 慢慢地手指一滑, 将闹钟关了,忽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原地转了一圈,看向了四周。

  这是他的房间。

  这样的缓冲用了两三个小时也没缓过来。

  他在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只觉得陌生, 恐惧从四肢百骸传来,电话铃响,是他的同事打来的, 问他为什么不去上班。

  魏长泽慌张应对两句, 拿上钱包出门。

  去c市最近的一张机票是中午十二点, 这期间的等待让人觉得百爪挠心。

  然而真的到了, 他却并不知道邵日宛在哪。

  他记得邵日宛是b大的学生, 穿越前正在网吧玩《创世神》。

  魏长泽挥手打车,去b大。

  在这个过程中手冰凉颤抖,至今不能分清是梦还是现实。

  他们一起过了很多年,就在昨晚,邵日宛先他一步去世,魏长泽心里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两人也都有了默契的共识,不提死生。

  不提并不是就能躲避开死生,这一切还是会来。

  其实了无遗憾,魏长泽也会很快去陪他。

  然而再一睁眼,却被手机吵醒。

  害怕,惊恐,担忧,激动。

  在坐上车的那一刻,他恍然想到,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不会,他自我否定道,太真实了,不会是假的。

  b大有四个门,司机用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道:“帅哥,你要去哪个门啊。”

  魏长泽道:“人最多的那个门。”

  “那就东门喽,”司机道,“你不是这学校的?”

  魏长泽没有回应,视线放在过往的商店招牌前一一望过去,“这边有什么大一点的网吧?”

  “这就不清楚了。”司机道。

  魏长泽掏钱下车,一路跑着闯进每一个网吧。

  忽然背后有个男声叫住他:“帅哥,一个人?”

  魏长泽顿在原地,僵硬地转过头去。

  邵日宛靠在网吧门口的墙上,微笑着道:“能不能认识一下?”

  魏长泽有片刻的愣怔,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抱在了怀里,用力之大恨不得勒断他两条肋骨。

  黄金单身汉有了对象,提前步入老龄化,记忆减退,持续发呆,偶尔傻笑。

  “秋风送爽,丹桂飘香,”一嘹亮的女声道,“我司迎来了秋天,送走了春天,只有魏组长还在持续发春,不分季节。”

  魏长泽道:“注意措辞,你这话连自己设置的敏感词都过不了。”

  说着收拾收拾东西,转身走了。

  “魏组长,”女人高跟鞋往前一伸拦住他的去路,“行色匆匆,您要去哪啊这是。”

  魏长泽道:“我不说,是不想伤害你。”

  另一个年轻男人笑着接住了话茬:“姑娘你又何苦痴缠,强扭的瓜不甜啊。”

  魏长泽道:“是这个理,我心有所属,姑娘另寻良人吧。”

  “我日你母亲,”女人一高跟鞋就要踹过来,“策划案周五前必须交过来,翘班可以,活儿不能少。”

  魏长泽笑道:“得令。”

  下了楼给邵日宛打了一通电话,对面挂了,可能是还在上课,没过一会发来了一条短信:直接过来,到了给我电话。

  邵日宛每个周五下午没课,一直连到周一下午,连放三天假。

  b大里市区有点远,来往不大方便,每个周五的下午魏长泽去接他。

  时间没什么问题,多半是邵日宛那边老师拖堂了。

  开车用了四十八分钟,魏长泽找了个停车位,给邵日宛打电话,还没通就听见有人敲车窗,一抬头邵日宛隔着窗子冲他笑着摆手。

  此时此刻,魏长泽觉得太他妈幸福。

  更重要的是此时邵日宛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实在太青葱,太好看了。

  啊,又找回了年轻时候的感觉。

  邵日宛上车自然的凑过来亲了他一口,“饿死了,先去吃饭吧。”

  “好。”魏长泽道。

  【提问:两辈子都和一个人谈恋爱是啥感觉?】

  来自:路人甲

  rt:影视剧里都是这辈子死了我们下辈子还在一起的梗,我就想问,两辈子都和一个人在一起啥感觉啊?

  回答:

  谢邀

  感觉很好,想上天。

  ——不愿透露姓名的魏

  微博番外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魏长泽的劣根还是很多的。

  邵日宛‘啪’地一下子把筷子摔了:“你什么意思?”

  魏长泽就轻车熟路地哄道:“没有没有,我瞎说的。”

  邵日宛问他:“我老了?”

  “真不是这个意思,”魏长泽哭笑不得,“你不想吃就算了。”

  邵日宛修为尽失,已经和常人没有两样了,魏长泽也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最终也没能如愿给他修复筋脉,索性自己也散尽修为,与他一起生老病死算了。

  这是万不得已的,但于二人来说,也不算什么都觉得当然应该同生同死,谁也没想过别的结局。

  这日魏长泽忽然问他想不想吃驻颜丹。

  邵日宛面沉如水,也不吃饭了,起身就走。

  魏长泽赶紧跟上,一点脸也不要的凑上去:“大师兄,媳妇,哎,宝贝儿,我真没有别的意思,我看李舒老是买了送相好的,就问你一嘴。”

  外头震慑四方,提起名字都让人打哆嗦的赤胆老祖,好一顿溜须拍马。

  邵日宛回头:“你跟李舒一样吗?”

  这时候说一样就是在找死。

  魏长泽再明白不过了:“不一样不一样。”

  邵日宛又想说什么,忍住了,含怒看了他一眼。

  这是生气魏长泽拿李舒的相好的跟他比了,邵日宛脸皮薄,又悟守君子之道,这话当然说不出口。

  但魏长泽必须得自己领悟,领悟不到就是中年婚姻危机。

  魏长泽道:“不买了,好不好?不买了,别气了,你看你生气我多心疼。”

  一招鲜吃遍天,多少年都不带换的。

  邵日宛有时候想,自己当初还是太年轻,被糖衣炮弹冲昏了头,莫名其妙跟他过了半辈子。

  但他现在仍然太年轻,心智上的,魏长泽的糖衣炮弹换汤不换药,他还是次次准备好了全副武装,最后还是溃不成军。

  夜里红浪一波又一波,邵日宛紧紧地摄着身下的被单,忽然问他“我好吗?”

  这句话说出来似乎用了太多羞耻感,让他不敢看对方的表情就把头埋进枕头里。

  魏长泽忽然停顿,然后俯身将他捞进怀里,一下一下地吻,珍而又重:“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

  邵日宛曾说魏长泽是他的英雄,这话是年轻时说的,放在现在他一定说不出口了,但在他心里,魏长泽就是英雄,就算全天下人都不认,他也当宝贝一样捧着。

  他也觉得,或许魏长泽离开他也不可以,在那段看不见光的时间里,他也曾救赎过魏长泽,用身体,用灵魂,用爱。

  他由衷的希望,他们可以过一辈子,不论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