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府恢复些人气,院子里还是那副模样,他懒怠与这些人勾心斗角,便索性日日陪在魏长泽床边,心里莫名怀着些气,也怀着更重的担忧。

  这日邵日宛惯常守在了魏长泽的屋里,赵老伯敲了敲门送了封信进来,道:“少爷,回信来了。”

  邵日宛赶紧将书放了,他自魏长泽出事那日便给郑千秋送了信,求问他这事该如何解决,更问了问妖刀究竟是个什么玩意,竟害人如此之深。

  他将信拆了开,扫了扫这通篇信的长短,心里先沉了沉。

  郑千秋写了很多字,他越看脸色越难看。

  赵老伯等在一旁,问道:“少爷,怎么样?”

  邵日宛看了一遍还是不放心,又仔细扣了一遍字眼终于死了心,“没什么。”

  他的神态却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赵老伯道:“那魏道长何时才能醒过来?”

  邵日宛往床上瞥了一眼,“快了吧。”

  只是醒过来之后的事情才是难办的。

  按郑千秋信中所言,魏长泽显然已经魔气入体,正陷入了识海之中自我缠斗,妖刀之术更是早已被封为禁术,自古以来修妖刀一门的没一个全身而退。

  邵日宛心里骂道,那你还要教给魏长泽,就等着看他走火入魔吗?

  在信的最后,提到了石寿庄有一个名叫宋长彤的人或许能有些法子,他如今正有要事恐难脱身,尽快赶到。

  他这两日郁结于心,始终气着,担忧着,惦念着,还得盼着魏长泽赶紧好转,短短几天便瘦下了一大圈,邵夫人急得够呛,汤汤水水地往屋子里送,全让邵日宛灌进了魏长泽的肚子里。

  这夜,屋里点了两盏油灯,扑扑闪闪地来回跳动。

  魏长泽发起了高烧,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剑眉紧锁,身子不住地打颤,邵日宛一趟又一趟地接着水打湿毛巾在他身上擦拭。

  赵老伯跟着他来回忙乎,道:“这种事还是让下人来吧,少爷。”

  这些日子邵日宛的表现简直太过了,人们都口耳相传,修炼人士都用双修的法子,男男女女都是不忌的,赵老伯并不敢深想,怕是邵夫人也亦然。

  邵日宛也不说什么,显然这些日子已经把他熬得很累了,话也很少说了。

  府中连夜请了数位郎中,熬得汤药熏得屋子里几日也散不去,也并没什么功效。

  邵日宛不知是从哪听来的偏方,让人备了些酒,将毛巾沾湿,给魏长泽全身擦拭,隔着冰凉的毛巾也能感到他皮肤的滚烫。

  今日房里很热闹,来来往往的人送汤送药,伺候到了深夜,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邵日宛倚在床杆上静静地看着魏长泽。

  他就算再放心不下也得决定了,明日便去石寿庄,那是药修的地盘,离广林来回也就一日的路程。

  魏长泽显然是正受着苦的,他清醒时惯是会装的,如今昏了倒是坦诚多了,疼就皱眉,能让邵日宛心里也疼着。

  这样也挺好。

  邵日宛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就好像和他感同身受了。

  魏长泽并无知觉,皮肤滚烫,手掌是一片的汗水。

  邵日宛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这样看着他。

  忽然,魏长泽手动了动,邵日宛顿时一惊,紧紧地盯着他,然而却再没了什么动静。

  邵日宛轻笑了一声,“你太吓人了。”

  第二日一大早,他便动身前往了石寿庄。

  修炼者对金银钱量都并不看重,邵日宛仔细思量了思量,他也没有个什么介绍信,实在不行就拿佩剑以做酬金的。

  他这把剑带了数年,倒是送出去了好几次。

  宋长彤住处极为偏僻,邵日宛一路走一路问,废了好一番功夫,到了的时候却连门都没敲开。

  他也不是什么恪守礼节的人,看这小院子也不是什么铜墙铁壁,直接翻墙进去了。

  那宋长彤‘哐’地一下打开房门大骂道:“你这人好生无礼!”

  来时邵日宛以为这人定是个老者,却见这人面貌清秀好似也就二十出头,愣了一愣行礼道:“事出紧急,还望道长见谅。”

  宋长彤道:“哪一个找上门的人事出不紧急的?都要一个个闯进来么?”

  邵日宛将长剑双手奉上道:“道长,还望见谅。”

  宋长彤上下看了他一眼,“你是剑修。”

  “广林有一个剑符两修的人染了魔气,”邵日宛直接道,“他已步入金丹期,是用了妖刀吸了魔修的功力,现已经昏睡了四日。”

  听说这些人都喜欢挑战高难度的活儿,邵日宛便直取要点,果然宋长彤愣了一下,“妖刀?”

  邵日宛道:“正是。”

  “休要胡言乱语,”宋长彤道,“妖刀之术我已数百年未见了。”

  他一副年轻姿态,却说出这话。

  邵日宛只是道:“我朋友在塞外修习符道,这术法并未失传,只是少有人敢用。”

  宋长彤一眯眼,“郑千秋。”

  邵日宛却觉得这口气好像不太对,或许两人有些什么瓜葛?郑千秋在信里确实也没说‘提他名字好办事’这种话。

  宋长彤却冷哼了一声,“他是郑千秋的徒弟。”

  邵日宛道:“……确是。”

  宋长彤道:“既然是郑千秋的人,怎么不去找他。”

  “正是郑老让我来找你,”邵日宛道,“他说是有要务缠身。”

  宋长彤嗤道:“要务他奶奶个腿儿,个瓜怂没有本事,不敢露脸丢人。”

  邵日宛:“……是吗。”

  宋长彤瞥了他一眼道:“把你的剑收起来吧,我一个药修要那个作甚。”

  “魔气入体不是小事,”他道,“这人竟然还没爆体而亡?”

  邵日宛:“……没有。”

  宋长彤一撩道袍,“想我去也不是不行的。”

  邵日宛非常上道的说,“但请吩咐。”

  宋长彤一抬眼颇有些不屑道:“让郑千秋亲口跟我认输,说他技不如我,是个桥脑壳。”

  这个时候了他说什么邵日宛都会应下的,此时也顾不得多想直接道:“好。”

  他答应的如此之快,宋长彤顿了顿,咳了一声道:“当真?”

  “自然,这话我一定带到,”邵日宛道,“若说救人的本事郑老肯定是不如您的,这本也是不消说的。”

  宋长彤恐怕也只是讨了讨嘴上的便宜,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道:“我要带些东西,你出去等着。”

  邵日宛松了口气,应道:“好。”

  宋长彤在里面准备了良久,让邵日宛颇有些坐立难安,过了快有一个时辰才出来,“走吧。”

  邵日宛看了一眼,“上马吧。”

  宋长彤却一把抓过了他的胳膊,脚下如风吹起,真气浩浩荡荡气冲万里,两人竟连剑也不需御,就凭空飞在了半空之中!

  这是化神期的功法!

  邵日宛着实惊了一惊,心里却踏实了些,这人恐怕真的帮得上忙吧。

  不消片刻两人便直接到了邵府门口,走完了邵日宛数个时辰的路程。

  两人一进门,便有一个家仆冲了过来,“少爷!魏道长醒过来了!”

  邵日宛心里一突,“在哪?!”

  宋长彤却二话不说直奔着后院而去,邵日宛赶紧地跟了上去。

  他是寻着紊乱的真气而去的,确实刚刚走进院中,那令人燥郁的真气就扑面而来,邵日宛心跳个不停,一下子推开了门。

  魏长泽盘腿坐在床上,闻声霍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何等疯狂的一双眼睛,直接将邵日宛定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宋长彤一把推开了他,还未走进双袖便霍然洒出,白色气光扑向了魏长泽,似乎还掺杂着草药的味儿,让魏长泽皱了皱眉。

  邵日宛上前一步要走过去却被宋长彤伸出胳膊拦住。

  直到这个时候邵日宛才注意到屋里已经是一片狼藉,碎裂的桌椅瓷器撒了一地。

  魏长泽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痛苦,他身上的煞气不断闪烁,又不断消失。

  宋长彤却好像挺开心的,对邵日宛道:“出去。”

  这个时候邵日宛自然不会矫情什么,马上应了,看了一眼魏长泽转身走了出去,将门轻轻地带上。

  当已经站在了门外的时候,他还感到心是悬着的,好像被人紧紧的攥住了,恐惧才渐渐地漫了上来,他才真的意识道魏长泽也许真的会入魔。

  会再次踏上书中的那个结局,他众叛亲离,千夫所指,被江必信一剑斩杀,那些文字忽然变成了再清晰不过的画面在邵日宛的眼前不断闪现。

  就在这时,赵老伯跑过来,“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已经找了您一天了。”

  邵日宛喉头吞咽了一下,“怎么了?”

  “您去看看吧,”赵老伯道,“您这脸色是怎么了?少爷?”

  “没什么,”邵日宛随意道,“我去看看,兴许有什么急事。”

  他需要冷静一下,离魏长泽远一些,不然实在是太难受了。

  邵长忠正在书房等他,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了。

  邵日宛敲了敲门走进去,“爹。”

  外面的天气有些冷,他一开门带进了一阵凉风,邵长忠道:“快关门。”

  邵日宛道:“您找我?”

  邵长忠‘啊’了一声,神色有些黯淡,“你舅舅……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提,邵日宛都快忘了清明山的事了,“是啊。”

  邵长忠道:“你自小便跟在了他身边,自然是感情深厚的,唉。”

  这倒真是想多了,邵日宛后来和邵阳峰闹得掰了,算是相看两生厌,但是他又不能说这些,只是道:“修炼者不忌生死,师父已修够了现世苦楚,驾鹤西去未必是祸。”

  邵长忠愣了下,“啊,是这样,这样啊。”

  多年未见,父子亲缘却不像是母子一样,那么容易就连接地上,两人好像并无什么话说,忽而是一阵的沉默。

  邵日宛心中有事,懒怠找什么话题,就只等着他赶紧说正事。

  过了须臾,邵长忠咳了一声,“日宛,我已经老了。”

  邵日宛正想着魏长泽的那些糟心事,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然后马上道:“啊,不是,您正值壮年呢,何出此言。”

  邵长忠见他如此,问道:“你那……道友,伤势如何了?”

  邵日宛怕言出有灵,只是道:“快好了,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那就好,”邵长忠喝了一口茶水,接着道,“你这孩子一走就是十多年,再回来,我都已经不敢认了。”

  邵日宛道:“您却还是和以前一个模样。”

  邵长忠笑道:“你还需拍我的马屁吗?我什么样子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邵日宛也跟着笑了笑。

  “你回来了,”邵长忠叹了口气道,“我也能放下心了。”

  他好像有些尴尬,也有些刻意地想淡化这件事情,“你也看出了……家里添了些人,都是些不重要的,说到底,你是家中的长子,自然与旁人都是不同的。”

  邵日宛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赶紧道:“只要娘能过得好,其实我并不看重别的东西。”

  “你这是说到哪去了,”邵长忠忽然笑道,“你娘自然能过得好好的,她这些年与我置气,不拿好脸色对我,我心里都是知道的,我们老夫老妻多年的感情,哪能是轻易断的呢。”

  邵日宛却不这么觉得,多年感情也要娶个小妾生个孩子吗?

  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口,还是那句话,他志不在此,无意去争些什么,只求魏长泽能度过这一劫,两人快赶紧摆脱了这些破事,找个地方清静地过一辈子得了。

  邵长忠道:“你娘跟了我多年,你是我俩都寄了期望的,说到底也只有你才是我最看重的,我这些家底交给谁都是不放心的。”

  “清明山不出这事还好,我总想着向你舅舅讨人也开不了口,此时清明山已倒了,你也该回来了。”

  邵日宛道:“您还年轻呢,说这些未免太早了。”

  “土都埋到脖子了,”邵长忠笑叹道,“年轻什么啊。”

  邵日宛无法,只能道:“爹,我未想好此事……我已然修了剑道,一心只想修入仙门。”

  邵长忠惊了,“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当初送你去清明山可不是为了让你当个道士的,”邵长忠道,“那是因为你命格太轻,才让你去磨练磨练,你怎么就本末倒置了呢。”

  邵日宛心乱如麻无心应付,随意找了个托词道:“您荣我再考虑考虑吧。”

  “……那行吧,”邵长忠道,“你可得好好想想。”

  41.风云将起(四)

  “……那行吧,”邵长忠道,“你可得好好想想。”

  邵日宛应了一声,这才姑且脱身离开,站在门口停了停,还是原路又回了魏长泽的院子里。

  赵老伯上前道:“您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这么守着也不是办法啊。”

  “您听见了么,”邵日宛手中拿着本书翻了一页,“隔壁的动静。”

  赵老伯莫名问道:“什么动静?”

  邵日宛轻声道:“他疼得狠了。”

  这话中情愫藏也藏不住,赵老伯心里一惊赶紧低下头去,什么也不说了。

  邵日宛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看了他一眼道:“你回去吧,不必守在这里。”

  赵老伯慌忙应了,匆匆离去。

  邵日宛走的这每一步心里都有些自己的盘算,此时也不去管他。

  半夜的时候,隔壁屋里忽然传来了魏长泽的低吼声,压抑着痛苦与暴虐,邵日宛手一抖将书脊生生掐断了,之后便是短暂的打斗声,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邵日宛的心口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站起来走到了门口要推开门,顿了顿又转身坐了回去。

  又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一阵强大的真气拔然而出,大抵方圆十里修炼人士都能感知,像是突破,却带着邪煞之气,不像魔修,也绝不是正统修士所出。

  幸好之后再未出什么动静。

  他快凌晨的时候眯了一觉,睡得不大安稳,噩梦连连,枕头也太硬了,床也不大舒服,即使睡着耳朵也听着隔壁动静,隔壁的门一开,他立刻睁开了眼睛。

  外面的天色竟然已经露出了清冷的鱼肚白,天亮了。

  宋长彤一下子推开了房门,“出来吧。”

  一夜未睡,他精神倒好。

  邵日宛心颤了颤,“他怎么样了?”

  “没死,”宋长彤随意道,“命挺大的。”

  邵日宛此时也忘了道谢的虚礼,站起来整了整衣服,直接去找魏长泽。

  推开门之前他咽了口口水,喉结吞咽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将门打开。

  一抬眼便看见魏长泽坐在桌前笑着看着他。

  邵日宛呆了片刻,那颗悬空的心忽然落地,竟然一时失了言语反应。

  魏长泽冲他伸出了手,“怎么了这是?”

  邵日宛顿了顿,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魏长泽还是笑着看着他,就像是从前,并无两样。

  邵日宛走到了他的面前,狠狠地攥紧了拳头,魏长泽好似知道他心里的忿恨,也不躲闪解释,只是微笑。

  邵日宛到底还是舍不得,他大伤未愈才脱离险情,邵日宛只能将这气憋进肚子里。

  魏长泽见此,却握住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怎么瘦了。”

  邵日宛道:“托您洪福了。”

  魏长泽笑了笑,手指在他的眼睑上摸了摸,让他以为自己落泪了,其实却并没有。

  “这哪行啊,”魏长泽道,“你这可太不坚强了啊。”

  邵日宛坐到了他旁边,这个时候也不想着和他算账了,只是道:“你如何了?”

  “他好得很。”宋长彤抱着肩倚在门上随意道。

  邵日宛又赶紧站起来道:“多谢道长了,我竟忘了,现在就让下人去准备准备,您好好休息一下。”

  宋长彤道:“那是自然,郑千秋那老头子什么时候到?”

  邵日宛一时卡了壳,“……大抵,忙完了吧。”

  宋长彤看了他一眼,“他体内的魔气并未完全压制,我助他炼化了半数,他如今已是金丹三层的功力,临近化神,只是你也不必高兴些什么,每每突破时便是他的劫数,日后他都不会好过了。”

  邵日宛心里早有了最坏的打算,此时已然坦然,“多谢道长。”

  宋长彤看了一眼魏长泽,嗤了一声,“你这毛头小子倒是个硬骨头。”

  魏长泽笑道:“还成还成。”

  宋长彤倒是看得上他这样的人,表情也挺轻松,邵日宛亲自引着他找了一件客房,吃穿用度都备了最好的,恭恭敬敬,真把他奉为救命恩人。

  忙完了这些再回去的时候,魏长泽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眉头紧紧地锁着,并不像他以往那般平淡。

  邵日宛一开门他便睁开了眼睛,显然也没有真的静下心来。

  魏长泽道:“回来了。”

  邵日宛应了一声,坐到了他身边,两人自然的交换了一个吻,都没说话。

  魏长泽等了会,忽然道:“我自从修炼开始,每次突破时都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撕扯我,一个想要把我拖入地狱,一个想要把我拉入云端,一开始,我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只有我,那是走火入魔才会有的迹象。”

  邵日宛瞳孔微微地放大,顿了顿,“你没有跟我说过。”

  魏长泽亲了亲他的脸颊,“之前是没什么可说的,后来是不想跟你说,反正我每一次都能挺过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邵日宛道:“那你觉得什么是大事。”

  “我在这世上一个人活着,”邵日宛看着他,“一个亲人朋友也没有,没有医生,没有网络,你生死未卜,可能醒不过来,也可能直接成了个疯子,只剩下我自己,我甚至不知道该去求谁,这算不算大事?”

  魏长泽笑叹道:“算,是我错了。”

  邵日宛转过头去,“我从一开始就没信过你的话,但我也知道我拦不住你,你想做什么,没人的管得了。”

  “没有的事,”魏长泽揽过他的肩膀道,“可我总不能让你去犯险吧,你快别闹了,那不是要了我的命了?”

  “你现在也是要了我的命了。”魏长泽补充道。

  邵日宛只是道:“那现在怎么办?”

  “哎呀你对我有点信心吧,”魏长泽痞道,“这种事我遇了已经不知多少次了,不也活得好好的?”

  又是这副德行,从他嘴里从来听不到难事。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邵日宛并不看他,平淡地道,“可劲作吧,作死了我陪你一起你看怎么样?”

  这是真的气了。

  魏长泽赶紧道:“那指定不能啊,想哪去了。”

  他是这样给邵日宛承诺的,指定不能出岔子,然而他却在当晚又不大好了。

  那时邵日宛正在铺床,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下来了,他已经很累了,一转头却看到魏长泽就站在他的身后,双瞳漆黑一片。

  邵日宛心里一突,上前一步道:“你怎么了?”

  魏长泽却在听到了他的声音时猛然退后了一步,他狠狠地闭上眼抓着自己的头发。

  屋里只有他两人,邵日宛冲外面喊了一声,这边还赶紧拉住魏长泽让他不要再敲打自己的头。

  魏长泽一把推开了他,力气奇大无比,直接将他推到了地上。

  也是邵日宛毫无防备,也不曾想过防备。

  他一运功,那诡异的真气便暴露无遗,宋长彤来的很快,一脚踹开了门,迎面便是一个药葫芦砸了过来,荧光的药粉瞬间洒满了整个房间。

  魏长泽似乎极为排斥这样的环境,直接便要冲出门口,却被宋长彤一掌拦住,他双臂隔空划出太极阵法,用力一阵,拍进了魏长泽的面门之上,让他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宋长彤道:“这些日子恐怕还会反复,他是聪明的,等他自己明白了如何压制便好了。”

  邵日宛勉强应了声,将魏长泽扶到了床上,“能有多大的几率?……这一辈子不会入魔。”

  “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宋长彤如实道,“如没什么意外,大抵都可以撑得过来,我活了这几百年,如此意志坚强之人当真也是没见过几个。”

  “头些年,青面鬼封丘算是一个,本已经熬出了头,遭了奸人所害成了个废人,断骨重生,断筋重铸,碎丹重修,硬是活了过来。”

  邵日宛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号,问道:“那他现在如何?”

  宋长彤看了他一眼,“这样的人,要么坐化成仙,要么万劫不复,别无他路可走,你既没听过这人名号,也该知道他走了哪条路。”

  邵日宛一愣,“您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好好伺候着他,”宋长彤道,“他命比那人好,不至于如此的。”

  “那是自然。”邵日宛赶紧道。

  若是有什么是他能做的,可以帮得上魏长泽哪怕一丁半点,他估计都去做了,他只怕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自己煎熬。

  清晨,第一束阳光射进了窗台,不知是哪来的鸡鸣,来回的聒噪个不停。

  赵老伯站在门口,神色颇有些难言,低声对邵日宛道:“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邵夫人正坐在小案前绣着荷花初雨,她年纪大了,没有那么好看了,倒是显得安静从容些。

  邵日宛敲了敲门,走进来道:“您找我。”

  邵夫人一听见他的声音,忽然手颤了颤,针下错了地方。

  邵日宛笑道:“绣得真好。”

  “好什么啊,”邵夫人道,“我不通这些。”

  邵日宛道:“不通才好,您本就是享福就好,这些只当是消遣消遣得了。”

  “你这张嘴啊。”邵夫人笑叹了一声。

  邵日宛也随着她笑了笑,等着她说今日的正题,果然,两人沉默了片刻,邵夫人终于没有忍住,状似随意地道:“说起来——你那友人如今如何了?”

  邵日宛道:“已好了大半。”

  他不多说,邵夫人只好接着问道:“如此便好……我们家能脱险也是多亏了人家了。”

  “不用这样说,”邵日宛笑道,“他也并不是外人。”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暧昧明显了,邵夫人的脸色变了变,“日宛……你该不会……你与那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邵日宛手里挑挑捡捡地扒拉着各色的花线,也不看她,只是道:“我入了仙门,资质只算是普通,这些年颇受了他的照顾,您或许也该听说了,修炼人并不受世俗所限,只是随性的活着,我……”

  还没等他说完,邵夫人马上打断道:“那也要看是如何随性,日宛,你年纪还小,最容易入歧途,你,你怕是还有些不清楚。”

  邵日宛看着她笑了笑,“我想得听清楚了。”

  “家业我并不在意,”邵日宛道,“我志不在此,有幸得了一个可以携手的人,他倒是也对我很好,这样便够了。”

  邵夫人张了张嘴,显然震惊极了。

  邵日宛道:“我怕是让您失望了,只是这世上已经有太多缺憾了,我实在不想再自己委屈自己什么了,若我真得找个女人娶妻生子,只怕一辈子也过不舒坦,您也一定不愿意见我如此,是么?”

  邵夫人摇了摇头,忽然一行清泪落了下来。

  邵日宛无奈道:“您怎么了。”

  邵夫人匆忙地擦了一把泪,“是我的错,我的错,你那么小就离了家,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这和您没有关系,”邵日宛轻柔地擦了擦她的脸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选了这条路,我自己选的。”

  42.风云将起(五)

  “这和您没有关系,”邵日宛轻柔地擦了擦她的脸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选了这条路,我自己选的。”

  邵夫人一直低着头看着手上的绣花,“你已经长大了。”

  邵日宛笑着道:“您倒是一直年轻着。”

  邵夫人破涕为笑,勉强道:“若是当初……你爹没把你送上清明山,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这话不是说给邵日宛的,而是说给她真正的儿子的,这具身体的主人确实因此而死,被他取而代之了。

  邵日宛其实是担不起这样的深厚情谊的,他只是一个冒牌货而已,可这些都是不能说的,他只能压下所有的情绪,笑着说:“这也是我的命该如此,没什么好说的。”

  邵夫人道:“这些年我想你时,总觉得你或许明日便能回来,我一睁眼,便能见你跑过来喊我‘娘,我回来了’可是却总也等不到你,这两天我总是恍惚,晚上有时候忽然醒过来,想着我孩子真的回来了吗,这可不是我做的一场梦吧。”

  邵日宛听得心酸,没有打断她。

  邵夫人接着道:“你能够这样完完整整地回来就已经太好了,昨日我想了一宿,已然自个儿想通了。”

  她是一个好母亲。

  邵日宛眼眶发酸,赶紧低下了头,“是我不孝了。”

  “哪里的话,”邵夫人抚着他的手道,“整个广林再找不出比我儿子更俊朗的了,那些妇人来寻我串门儿,都说羡慕我有一个入了仙门的儿子。”

  邵日宛笑道:“快不要这么说了。”

  两人这遭便算是彻底将话说开了,邵日宛也算是移了心上的一块大石,走出院子的时候感觉轻松了很多。

  这份轻松并未持续了很久,在一打开门看见了屋里的邵齐时直接散了个细碎。

  魏长泽坐在桌前,见他进来了挑眉笑了笑,“回来了。”

  邵日宛迈了进来,对邵齐道:“有什么事吗?”

  邵齐顿了一下,“我来看看魏兄弟的伤势如何。”

  “还伤着,”邵日宛干脆道,“怕是不方便见客。”

  他这话说的不留情面,让邵齐有些接不上来,“……啊,是这样。”

  魏长泽倒是始终笑着,看着两人这般僵硬的互动。

  邵日宛走过来坐到了他身边,“感觉如何?”

  “挺好,”魏长泽随意道,“能吃能睡的。”

  两人之前气氛如此自然,邵齐心里构想编纂的故事又冒出了头,这两天府里风声不断,都说大少爷每日都是在这门客的房中过夜的,平时里也暧昧不明。

  邵齐咳了一声道:“魏道长是哪里人士?”

  魏长泽看向他,“京城。”

  “好地方啊,”邵齐叹道,“那怎么到了清明山上?”

  魏长泽状作微诧,“怎么,邵兄不知吗?”

  邵日宛适时道:“邵齐表兄原也不在住我家,是头两年才入了邵府的。”

  邵齐脸色颇有些不好看,勉强挂了笑容接着问道:“看来是有我不知道的辛秘了。”

  魏长泽看着邵日宛一副难得的刻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不算什么辛秘,我是被皇旨发配至清明山的,说起来也不大光彩。”

  邵日宛端起那紫砂茶杯轻抿了一口,脸色不咸不淡,将‘端茶送客’的姿态做了个十足。

  邵齐见此,忽然道:“不知魏兄修炼到哪一层了?我这表弟当年就是因为命数太轻才被送去修炼,听姨母说这些年来好似也并没什么长进,这么久来怕是多蒙你照顾了。”

  这话由家里人说出其实是没有问题的,但关键是邵日宛和他并没有熟到这个程度。

  魏长泽却笑道:“我倒还好,只是日宛早已步入了金丹期,化神已是指日可待了,”说着他揽住了邵日宛的肩头,“倒是我多亏了师兄的帮衬才有了今天。”

  邵日宛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魏长泽到了邵府之中便抹去了大半的棱角,与邵府里的每一人都给足了面子和耐心,怕也只是因为他们沾了自己的光了。

  “……如此,”邵齐道,“你二人感情倒是好。”

  魏长泽笑了笑,不再接他的话。

  邵日宛却听够了这些,将茶盏放下,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说起来,昨日我爹曾找我说了两句,想必表兄已有所耳闻了。”

  他忽然提到这事,邵齐自然不可能承认,“没啊,说了些什么?”

  邵日宛道:“倒是也没有什么,他只说自己老了,有些撑不动了。”

  邵齐脸色一变,干笑道:“哈哈,姨夫这是什么话。”

  “我也是这样说的,”邵日宛随意道,“不过我爹倒是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

  邵日宛:“这家里说到底,也只有两个他的血脉亲缘吧。”

  邵齐这下没有说话了。

  魏长泽暗自笑了笑,竟然觉得邵日宛可爱的没边了。

  “不过话说回来,”邵日宛道,“这家业再大,那也是我爹自己打拼出来的,他熬了大半辈子才得了这些,想要给谁,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况且男人还是应该自己去谋出路,惦记着继承别人的家业多少还是有些窝囊。”

  说到这里,邵日宛特地看了他一眼,“你说是吗,表兄?”

  邵齐只得点头道:“自然。”

  邵日宛终于满意了,再次端起了茶盏,道:“长泽重伤,这些日一直服用药膳,怕是该到时间了吧。”

  魏长泽含笑道:“嗯。”

  邵齐起身道:“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邵日宛看着他终于走了出去,脸色咵一下落了下来,问道:“他都与你说什么了?”

  魏长泽装作回忆一般的道:“唔……问了问咱俩是个什么关系。”

  邵日宛眉头一皱。

  魏长泽忽然没忍住笑了出来,“你还真信了?”

  邵日宛顿时白了他一眼。

  魏长泽道:“没说什么要紧的,就打探了几句,我与他没什么说的。”

  邵日宛心烦道:“还要经营这些破事。”

  魏长泽好似安慰也好似温情,慢慢地凑近他吻了一下,邵日宛自然地卸下了心里的郁闷烦躁。

  他扶着魏长泽的胸膛,低着头轻声道:“等你好了……”

  “好。”魏长泽道。

  这日深夜,魏长泽又发作了一次,在睡梦中咬紧了牙关,邵日宛怕他伤着自己的舌头,便赶紧伸手去看,见他神色实在痛苦,便穿上了衣服打算去找人。

  魏长泽去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邵日宛回过头来,“你怎么样?难受吗?”自然是难受的,这话问了大概只是想安慰一下自己。

  魏长泽勉强道:“别动。”

  他汗如雨下,脸色苍白,煞气不断溢出,又不断被压制住。

  邵日宛道:“我去找宋道长……”

  “不用,”魏长泽道,“你信我。”

  邵日宛这才稳下来,回握住他的手道:“我信你,行了,我不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魏长泽发作时候的样子,之前的每一次都是宋长彤将他赶了出去,这一次他确确实实的陪着魏长泽一起熬了过来。

  出的汗多了,嘴唇会干裂,喂茶水是喂不进去的,茶杯磕在牙上,水流了一枕头也没有多少进了他的嘴里,他的身体一直在颤着,到了后半夜已经处在了半昏迷的状态,邵日宛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睁着眼睛守了一整夜。

  终于还是过来了。

  熬过了这一劫,日后便会更好过一些吧。

  第二日正午的时候,郑千秋忽然赶到了,吓了邵日宛一跳,他本没信那些话,却没想到这老头子竟然真得来了。

  最先知道的确是宋长彤,郑千秋还没到,他便已经感到了那人的真气,抱着肩膀就守在了门口。

  邵日宛跑出来时见了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有些愣怔,“……先进去吧……”

  郑千秋咳了一声道:“魏不忌在哪,带我去看看。”

  邵日宛这边才刚应了一声,就听宋长彤破口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还真好意思腆着脸让我来救你徒弟!”

  他长得秀气又白净,张牙舞爪地样子竟然也不让人觉得出格。

  郑千秋惯常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兴许是在邵日宛面前放不开面子,又咳了两声道:“在别人家门口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宋长彤才不管他,指着他的鼻子道:“装你奶奶个腿儿吧!”

  郑千秋有些尴尬地斥道:“越活越倒回去了!这是什么样子了!”

  邵日宛道:“进来说进来说,魏长泽好好的,多亏了宋道长的帮衬。”

  这两人虽然是这副样子,倒也可以看出不是什么仇敌关系,相反怕是真有些交情。

  魏长泽迎了过来,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师父。”

  郑千秋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应,魏长泽自然也就不动。

  一时间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过了须臾,郑千秋道:“你太不知分寸了。”

  魏长泽道:“情势所迫,别无他选。”

  “你走时我曾说过,此番行事凶险之极,令你速归,你又是如何做的?”

  邵日宛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魏长泽,却见他并没什么反应,只是道:“劳您费心。”

  郑千秋早已知道了这人的脾性,此时道:“那魔修呢。”

  魏长泽道:“死了。”

  “那就好,”郑千秋冷道,“区区一个魔修把你搞的如此狼狈,当真丢人。”

  魏长泽承下了这份指责,并不狡辩。

  其实这事并不是非要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只要他肯张嘴,李舒,郑千秋,都不可能不帮上一把,只是无论是他还是邵日宛,都不想去欠别人的人情,可是到底还是欠了。

  魏长泽是郑千秋的徒弟,在天极门一事已经算是得罪了不少人,明年十二坞还有一场秦安大会要出场,此番只怕要立场尴尬些了。

  邵日宛道:“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失了分寸。”

  郑千秋却道:“没人能逼着他做事。”

  邵日宛这下无言以对了。

  所幸郑千秋不远万里赶来也不是为了训徒弟的,魏长泽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真气与筋脉都十分熟悉,这日下午便运功为他护法,助他炼化体内的魔煞之气。

  宋长彤讥道:“他这是看不起谁啊。”

  “……”邵日宛道,“大概是我吧。”

  结果魏长泽也并没有顺利的炼化了这些不属于他的真气,他突破了金丹三层本就根基不稳,是强冲了上去,又有魔气阻行,强行突破只会导向走火入魔。

  郑千秋道:“筋脉紊乱,心经燥郁,或许冰池能有一解。”

  魏长泽和邵日宛异口同声。

  魏长泽:“算了。”

  邵日宛:“在哪?”

  郑千秋看了一眼他,“你不想回去?”

  邵日宛问道:“是在十二坞?”

  “正是。”

  魏长泽一听便预想到了结局,只能笑叹着道:“那便回去吧。”

  邵日宛要是知道了能治他的法子肯定是死活都不能放弃的,更别说那冰池就在十二坞了,这边刚听了郑千秋的话,他当晚便开始收拾起了行李。

  天色刚刚暗下来,院中只剩了几个灯笼,众人都走了,邵日宛便站在小案前叠着衣服,一件一件地放进包裹里。

  魏长泽从背后环住他,也不说话。

  邵日宛微微回头道:“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就是不知道以后真走的时候怎么办,感觉对不起他们。”

  ‘他们’值得便是邵日宛的父母,他不知在魏长泽面前该如何称呼这些人,毕竟只有他知道其中的真相。

  魏长泽道:“你要是放心不下,那我们以后就住的离这近点,你随时回来看看。”

  邵日宛笑了,“你有钱吗?”

  “开玩笑,”魏长泽混道,“砸锅卖铁也得给你买房啊,怎么,没钱你就不跟我了?”

  邵日宛嗤笑了一声,不理他接着做自己手头的活儿。

  魏长泽将下巴放在他的肩窝,逼问道:“唉,你啥意思这是。”

  他越来越没有个正形,将邵日宛逼得弓了弓身子,笑着斥道:“别闹了。”

  43.风云将起(六)

  邵日宛本来已经和父母说得好好的了,可是第二天邵夫人出门来送的时候还是哭的眼睛通红。

  郑千秋等人站在路口等着,邵日宛在这边擦了擦邵夫人的脸颊,轻声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邵夫人昨日本来已经答应的好好的,怕是实在舍不得刚刚归家的儿子,忽然反悔了道:“你一定要去吗?”

  邵日宛温柔道:“是啊,他如今不同往日,受了重伤,我实在放心不下。”

  邵夫人:“你这孩子啊。”

  “我们很快便回来,”邵日宛允诺道,“我此行并没什么危险,您就放心吧。”

  邵夫人埋怨道:“你爹实在不配为人父,你要去那样的苦寒之地竟然也不来送一送,养儿子便是这么养的吗?!”

  邵日宛笑道:“行了行了,他有事忙,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老伯在旁边道:“夫人宽心吧,少爷本事大着呢,谁也欺负不着。”

  邵日宛却忽然想起来了点事,订对道:“您千万别忘了去寻人,就在秦安附近,若是找到了那孩子马上给我送信。”

  赵老伯连连点头,“必然必然,我昨日便已经打发了些下人出去了,怕是几天便会有回信了。”

  邵日宛心里一直惦记着方胜,可是他这边的事情接二连三,这些天他总想不通方胜到底去了哪,魏长泽倒是挺放心,只说这孩子有心气,有会些功夫,到哪都不至于爱欺负。

  这边又说了半天,终于将邵夫人劝回了府里。

  宋长彤早已经等不及这些儿女情长,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自己回了石寿庄,郑千秋咳了好几声,终于憋出了一句道谢的话,最后才如了他的愿。

  有郑千秋在,来往十二坞不过是须臾的事情,他一手拽着一个,足下生风,简直像是腾云驾雾一般。

  只是冬日的寒风在高速之下更加凛冽,马上便将人冻得遍体生寒。

  等终于到了塞外的时候,邵日宛的手已经通红通红的,没什么知觉了。

  十二坞在塞外边城还要以北,这里民风彪悍,匪祸成群,什么妖魔鬼怪都是有的,据说还有以杀人入道的人专守在此地蛰伏。

  走过了这一条路,邵日宛才真的知道魏长泽当年挂着一身的致命伤到底是有多难才走到了十二坞。

  入门之前还是一个石阵,三人落在地上。

  郑千秋道:“顽石迷阵守门,飞不过去。”

  他话是这样说的,却并没有打算带二人进去。

  魏长泽倒是知道他的套路,只道:“我带他进去。”

  郑千秋‘嗯’了一声,径自走向了入口,消失了踪迹。

  邵日宛道:“怎么回事?”

  “十二坞不接生客,”魏长泽漫不经心地道,“所有进去的生客都要自己去闯这个石阵。”

  “他已经算给你面子了,让我带你进去。”

  邵日宛本来听他这样说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走进去了才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里面大有着玄机,石阵里好似有致幻的东西一般,自打人一走进便好像所有的石块都在移动,近在眼前的路口一走进却突然发现有石头堵着,并且所有石块都越靠越近,向着二人挤压过来。

  魏长泽握住了他的手,扔出了一张符纸低声念了两句,忽而扬声道:“破!”

  胸口好似移开了一块大石一般豁然开朗,终于不再感觉压抑。

  邵日宛任他牵着自己的左拐右拐,所有的石阵都布有障眼法,除了记住步子绝无诀窍,迷宫之内另有迷宫。

  第一层迷宫是虚幻,第二层迷宫才是现实,然而两层之间毫无联系,邵日宛眼见撞进一块大石头上,一睁开眼却是出路。

  魏长泽笑道:“好了。”

  “……你当初,”邵日宛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是如何进来的?”

  既然十二坞不让生人入内的话。

  他其实是不想问的,知道了的话心里也不会好受,可是这些却理应是他该知道的。

  魏长泽一看便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我当初没走石阵,郑老头巴不得我来投奔他,自然不可能让我死在里头。”

  邵日宛本觉得会松一口气,但其实却没有轻松什么。

  不可否认的就是魏长泽在没有他在身边的那些年吃了很多的苦头,就算有这么一两件看似顺心的事情,也消不了事实就是沉重的。

  邵日宛刚到了十二坞便感到了不太对劲。

  从他入了门之后,来往之人竟然没有一个向他俩打招呼的,全部目不斜视好似没看见一样。

  魏长泽见怪不怪,随意道:“要不要出去玩?带你去逛逛。”

  邵日宛愣了一下,“不去找郑老?”

  “找他干什么,”魏长泽道,“冰池就在天山山下,想去随时就去了。”

  邵日宛一时还不太理解他们之间人际交往的套路。

  魏长泽也不给他解释什么,直接领着他回了自己平时住的房间。

  里面布置倒是挺好,显然郑千秋没在吃穿用度上亏待着徒弟们。

  只不过屋里的墙角垒着数个酒罐子,已然落了灰尘不知放了多久。

  邵日宛挑了挑眉,“我猜,这是李舒的?”

  魏长泽从善如流,“自然自然,都是他的。”

  “那就给他送回去。”邵日宛平淡道。

  魏长泽:“……嗯。”

  两人将行李放下,魏长泽拿了块碎银子用大拇指轻轻一弹,然后再一把接住,吹了声口哨,“走吧,带你逛逛。”

  塞外人少,街头也都是矮低的土房,倒是没感觉破败,只觉得颇有些粗犷的大漠之感。

  就连卖的东西也都是些银器玛瑙,雕琢地极为精细。

  邵日宛随手拿起了一个剑穗看了看,魏长泽便道:“想要吗?”

  “要这个干什么。”邵日宛哭笑不得的说,他剑上一直挂着之前魏长泽送的那个墨玉麒麟,前两日去寻宋长彤时还特意将那块玉拆了下去,昨天收拾行李时才又挂上。

  魏长泽道:“随便拿来玩呗。”

  他这话音刚落,忽而听见一个男人道:“不忌和尚!?”

  魏长泽转过头看了一眼,“嗯,好久不见。”

  那男人数九的寒天里还露着前襟,穿得清凉无比,乱成一团的络腮胡子贴在脸上,“哈哈哈哈我听说你去了中原啊!”

  “刚刚回来。”魏长泽道。

  他态度算不上热络,也不怎么冷淡。

  男人道:“这位是……?”

  邵日宛正要开口,却被魏长泽抢在了前头,“我一个师兄。”

  这说法就有些太疏远了。

  邵日宛倒是也没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

  男人又左右寒暄了两句,半天才走。

  他这一走,魏长泽马上解释道:“我是怕你说了自己名姓,这里鱼龙混杂,得留个心眼。”

  “我说你什么了吗?”邵日宛好笑的看了他一眼。

  魏长泽便也笑了,“得,去吃点东西吧。”

  这地方好像并没太多好的酒馆,一路上就连个铺子也少见,魏长泽直接将他带到了一家名唤‘散仙居’的酒楼,尽管已经是这街上看着最豪华的楼阁了,比起中原却还是差得远了。

  店里的人好似都认得魏长泽,见他进来都还点头哈腰的打着招呼。

  店小二跑过来道:“呦,魏爷您回来了。”

  邵日宛听了这称呼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呛了一下子好一阵咳。

  魏长泽挑了挑眉看着他这副样子,对店小二道:“酱牛肉,石头饼,剩下的随便上点。”

  店小二应得干脆,却没有马上走,等了半天道:“……没了?”

  邵日宛神色一动,悠哉悠哉地抿了口茶水。

  店小二道:“不要酒了?昨天刚上的女儿红——”

  “行了行了,”魏长泽马上打断道,“不要了。”

  店小二只好应了,又道:“李爷正在楼上呢,您和他一起的?”

  这李爷自然指的就是李舒了,魏长泽并不知情,咳了一声道:“不是。”

  邵日宛往楼上瞥了一眼,却见上面并不是酒肆了,而是一间一间地房间。

  果然民风开放。

  下面是酒楼,上面却办起了青楼吗。

  邵日宛心里微微有些不爽,却压制得很好,菜上齐了,这人叫自己尝什么也都挺给面子。

  只是知道了头上是个什么地方,便哪哪觉得不舒服,本来吵吵嚷嚷的地方,他听见了点什么动静都开始往歪处想。

  魏长泽显然是在这里混得熟了,人人见了都要来打个招呼,和十二坞里的人比起来倒是格外的热情。

  只是这些人好像不知道魏长泽的名姓,都只叫他‘不忌和尚’或是‘魏不忌’。

  有人问了邵日宛的身份也都让他随便应付了过去。

  周遭乱哄哄的,妇人也和男人坐在一起,浑然不忌讳地拍着桌子话江湖事。

  魏长泽给他夹了一筷子的青菜,“这里人爱吃肉,你以后有的受了。”

  邵日宛道:“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李舒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消息,从楼上下来了,一边走还一边系着衣服。

  身上脂粉味挺重,他也不见外,直接坐到桌前,“回来了?”

  魏长泽‘嗯’了一声。

  李舒对邵日宛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邵日宛笑道。

  李舒道:“你又作了什么幺蛾子?听说差点死在中原?”

  魏长泽随意道:“练了妖刀吸了个魔修的功力,没听说这个?”

  “你出息,”李舒啧啧道,“你这也算是学以致用了,倒是没辜负了郑老头教你一遭。”

  两人倒是都不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的样子。

  李舒忽然道:“方胜那小子呢?”

  邵日宛顿了一下,“我们走散了。”

  李舒愣了,“什么?”

  邵日宛便将经过大致讲了讲,他也有些自责,说到最后叹了口气。

  李舒喝了口茶,抿了下嘴道:“这也是没法的事,那小子命不差,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了。”

  无论是李舒还是魏长泽都一直说方胜的命好,邵日宛有些不解,“你们会看卦象?”

  “当然不会,”李舒干脆道,“安慰你的,不然还能说什么。”

  邵日宛:“……”

  魏长泽看了他一眼道:“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

  三人待了片刻,李舒并不回去,转而又去找人喝酒去了,魏长泽结了账后便带着邵日宛在街上闲逛了两圈。

  塞外的姑娘都有种张扬的美,不带面纱,大大方方的走在街上,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我先给你说好,”魏长泽拉过他的手道,“看你从刚才便给我使着脸色,那酒馆的二楼我是没有上过的。”

  邵日宛勾着唇浅浅地笑了,“我管你呢。”

  44.风云将起(七)

  魏长泽开始日日来往冰池疗伤了,这过程痛苦无比,一开始是由郑千秋在旁为其护法,后来他自己已经能坚持住在这过程中不丧失心智,便偶尔由邵日宛护法,更多的时候是自己坐在冰池上,让千年彻骨的寒冰冷却下体内的燥火。

  不需要邵日宛的时候,他就在洞内守着,一开始他是有些煎熬的,魏长泽疗伤过程实在痛苦,他感觉有些受不了,不过后来情况渐渐稳定下来,他也开始习惯了。

  不过最让他受不了的还是魏长泽又开始恢复了本性,还没坚持下来两天就开始每日想尽了办法偷懒。

  天气不好,不想出门;睡过头了,正好不去了;今天感觉好累,要么别去了,之类种种,邵日宛本觉得魏长泽也有自己的主意,不想插手太多,结果过了两天简直忍无可忍,又像是在清明山的那些天,每天天不亮直接掀被子把人拎起来。

  十二坞是从不一起用饭的,由外门弟子一一送到各自屋里,若无必要,这些弟子十天八天也见不到一面。

  大家各自修炼,本应该互不相扰才对。

  这晚,邵日宛好不容易捱过一天,拎着这人勤恳了一回,进了屋里褪了一身的寒气,将大氅脱了挂在了一边,正好这时饭菜也送了过来。

  塞外的冷是打在骨头上的,让人情不自禁地要瑟瑟发抖,冰池又在寒洞之中,一日下来已然冻透了。

  魏长泽随意坐到桌前,“包子?”

  邵日宛哈了口气,搓着搓手掌心道:“正好热乎热乎。”

  那弟子也没抬头,把饭菜放下了,拿着餐盘便弓着身子要走。

  魏长泽忽然顿了一下,“等等。”

  那弟子停在了原地,邵日宛奇怪道:“怎么了。”

  魏长泽道:“你是什么人?”

  那弟子忽然一把将餐盘扔了,一把匕首霍然出现,目露凶光直取魏长泽的心脏。

  邵日宛马上反应过来,长剑铮然引出带出道道银光,直接迎面冲了上去!

  魏长泽却坐在原地没有动弹,面色平淡的看着那个那男人。

  邵日宛已是金丹期大家,应对着这种小喽啰并不算什么问题,直接两剑卸了他的力,一剑刺进了他的胸口,拔出时带出一串血花。

  那弟子刚一抬头就被一把剑抵住了喉咙,邵日宛冷眼看着他。

  魏长泽随意道:“放他走吧。”

  看起来似乎已经并不那这些当个什么事了。

  自两人来了十二坞开始,这种事情便时常发生,有一次屋里放着的那盆花被莫名奇妙的换了,邵日宛未曾经历过这些,没什么戒备,魏长泽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结果过了不到三日,晚饭送来了白合果。

  那晚,邵日宛才得知投毒不一定非得要在饭菜里下毒才可。

  十二坞人心从来都是冷漠的,郑千秋也是杀了无数同门弟子才走到了今天,天下的人只要能过了石阵都可入门,只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今夜的寒风似乎格外的猛烈,像是要平地卷起了房子一般,呼啸的声音让人心里莫名的有些不安生,窗子不停地晃动,屋外忽然发出了一声巨响,风将一个水缸吹倒了。

  两人被今晚的事情搞得有些烦,也没吃什么直接便就寝了。

  魏长泽和衣躺在床上,用胳膊将邵日宛揽在怀里,手在他的背后慢慢地画着圈,两人都没说什么话,也都没有睡。

  忽然那窗子从外面被敲了两声。

  邵日宛愣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魏长泽却把他往怀里搂了搂,低声道:“不用管。”

  “这都是什么?”邵日宛道,“没完没了了吗?”

  “睡你的吧,”魏长泽,“不会有事的。”

  邵日宛自然也知道不会有事,他来这些天已经看出,在这十二坞里似乎只有李舒和魏长泽是拿得出手的人物,是以所有人都来算计这两个人。

  李舒可能是因为不堪其扰,已然很少回来住了,想找他只能去各处酒馆,一找一个准。

  魏长泽看着天花板,“这里什么人都有,所以得多长几个心眼。”

  邵日宛道:“只知道暗算,估计都不是些什么有出息的。”

  魏长泽却闻言笑了,“行吧行吧。”

  实在不是邵日宛想言辞刻薄,只是这些人像是苍蝇一般赶也赶不走,实在是烦人,他大概知道为什么魏长泽一开始不想回来了。

  魏长泽低声道:“睡吧。”

  邵日宛转了个身,和他并排躺好,“以前在家的时候,我这个时候还没吃晚饭。”

  魏长泽想了想,“穿来之前,我一直加班,熬了好几夜,所以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压力太大,憋出精神病了。”

  邵日宛笑了,“我还是玩着游戏的时候穿越的。”

  “好玩吧,”魏长泽调笑道,“那个‘江必信’的人物是我设计的,当时过了几个方案都不太满意,我就自己上了。”

  邵日宛‘啊’了一声,道:“真挺丑的。”

  魏长泽低头看了他一眼,“嗯?”

  邵日宛道:“我记得我和朋友都说那人物丑,你不觉得他一看就像是小白脸吗?”

  魏长泽笑着凑到他耳边,“再说一遍。”

  邵日宛推开了他的脸,“不让人说实话了?”

  魏长泽亲了他脸颊一下,微笑道:“丑就丑吧。”

  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了片刻,各自想着事情。

  过了一会,邵日宛忽然道:“不过那游戏bgm选得挺好的。”

  魏长泽忽然乐了,“合着你想了半天就是在想怎么安慰我呢?”

  邵日宛道:“没有没有,我说真的呢。”

  “巧了,”魏长泽道,“音乐效果不是我们部门的活儿。”

  邵日宛:“……”

  找了半天,还没找对地方。

  邵日宛忽然轻声哼了两句游戏里的主题曲,声音很小,好像耳语一般,魏长泽听了会,然后也跟着合了两句。

  然后忽然一起卡了壳,大笑了起来。

  外头是寒风呼啸,蛰伏着不知是什么妖魔鬼怪,屋里却极为平静,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郑千秋差人送来了信,说是宋长彤给开的药方。

  邵日宛多留了个心眼,看着这信有些怀疑,便趁着魏长泽在冰池里疗伤打算亲自去找郑千秋问一问。

  十二坞这地方占地面积极大,他不大认得路,又不能问人,便只得慢慢地走。

  隔着不足百米的距离,他忽然感到了李舒的真气。

  不只是真气,更确切的说是杀气。

  邵日宛一愣,赶紧走了过去,正见凉亭处,李舒一脸冷漠地捏住了一个男人的下颌骨,将他狠狠地磕在墙上。

  男人似乎说了什么,惊恐地摇着头,李舒甚至等都没等,手上骤然使了力气,生生将他的脖子掐断,扔在了地上。

  男人的脑袋松松地耷拉下来,‘砰’地一声磕了下去,死透了。

  李舒往这边看了一眼,笑道:“哟,邵道长。”

  邵日宛点头道:“李道长。”

  李舒随意拍了拍手,走过来道:“怎么来这了,有事吗?”

  态度轻松,好似刚才杀了一个人的不是他。

  邵日宛多少有些微妙,面上还是和善道:“我来找郑老。”

  “他可不在这,”李舒笑道,“真是缘分,我今日才刚回来便和你碰上了,不然你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说着便要引着他去寻人,邵日宛犹豫了一下,“……那人就放在那?”

  “哦,”李舒风轻云淡道,“就搁那吧。”

  他既然已经这样说了,邵日宛自然不能再多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李舒忽然道:“说起来,方胜可有消息了?”

  邵日宛道:“家里来过一封信,说是在一个村子里打听到了消息,有人曾经见过那孩子,还在继续找。”

  李舒道:“好。”

  邵日宛含笑道:“你倒是喜欢这个孩子。”

  李舒却只是笑了笑。

  郑千秋的住处确实偏僻,高阁之上,来往只能用轻功,倒是显得威风凛凛。

  李舒只将他送到了下面便不走了,说是被要是被郑老头抓住了又是一顿教训,还是不惹这个霉头了。

  临走时冲邵日宛挥了挥手,“再会。”

  他身上的那股浑然不羁的劲儿真得是如何也藏不住。

  郑千秋刚见到邵日宛便道:“李舒那小子带你来的?”

  邵日宛:“……对。”

  郑千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道:“有何事?”

  邵日宛便将信拿了出来,“这是真的?”

  郑千秋随意扫了一眼,“真的,这十二坞并没有人敢换我的信。”

  邵日宛尤不放心,犹豫了一下道:“要不……您再看一眼?”

  郑千秋倒也没生气,和蔼的笑了笑,当真拿过来又看了一遍,“你怕是让这里的人吓坏了。”

  邵日宛看他这反应,这信估计是真的了,于是道:“没有,我只是不大放心。”

  郑千秋将信还给他,随意道:“这是对的,想活得长些,就要时刻警惕。”

  “这世上没什么人是值得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