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双腿并拢, 缩在椅子下,手肘压在桌上,空握的拳头侧面支起脑袋。
漆黑的发丝因动作幅度而摇晃, 一小部分被晃散,遮住了银白的面具。
“如果是这样, 那我们的路线可能是错的。”鹿舟微微皱眉, “之前一直收到传讯,我便觉得奇怪。如果如我们所想, 寻道门想将尽量多的人献祭给魔尊, 晚吟、陆南意、清暄真人都是被我吸引来, 而我又是被池明霄吸引而来……但实际上, 我们能得到的只有池明霄寄出的消息。传讯未必不能被伪造。”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贴上鹿舟的额心, 帮面容姣好的青年揉开眉间的皱。
“现在不能完全证明, 献祭的对象与魔尊是同一人。至于伪造传讯,虽然并非不行,但对于献祭者来说没有必要。”裴景湛专注地看着鹿舟,“除非是冲着我来。但方才的试探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如果是冲着他来, 幕后黑手不会那么不知深浅地试探。
几天的赶路后,裴景湛换了一身衣裳, 如今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好闻的柑橘香气。
鹿舟点了一下头:“信息太少了, 还是等请柬送来再做打算。池归砚的家族爱恨史写完了吗?”
裴景湛将一叠信纸拿出来:“写了这么多。”
“……他是论天来写的吗?”鹿舟现在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小字就觉得头大, 这还不如让池归砚自己讲述呢, “池归砚人呢?”
“晕车了,在吐。”
鹿舟:“……他真的是金丹修士吗?”
算了, 时间紧迫,自己看就自己看吧。
青年伸出手去, 想从裴景湛手中抽出信纸,赶在请柬送来之前看完。他扯了一下,裴景湛却没松手。
“怎么?”鹿舟疑惑。
少年仰起头来:“我给你讲他大致写了什么,你歇着别看。”
“你反倒支使起我来了……”鹿舟作为师尊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最终笑着摆摆手,倚在椅背上,“罢了,你是鬼王,你做主吧。”
一股清凉的气息包裹住他,在他的眉心、额角、肩背以及腰腿处轻轻按揉,舒缓赶路颠簸的辛苦。全身的酸痛被舒缓,鹿舟放松地闭上眼睛。
裴景湛的声音响起,宛如月光下的溪流淙淙:“池家与云家都是东洲的小家族,恩怨从三百年前开始。开始只是小摩擦,后来由于处理不当越闹越大,彼此之间出现了命案。二百年前,云家似乎有一桩大事发生,一部分人离开云家进入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寻道门。”
“什么大事?”
裴景湛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叹气,最终只淡淡道:“他列了几十种可能性,我无法判断。”
鹿舟好气又好笑,无力地摆手:“罢了。其它还有什么重要的讯息吗?”
“如果师尊好奇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寻道门的话,他幼时玩的很好的家族中朋友,因为向云家求药,被云家拒绝,早早死去了。那种药在当地只有云家有。而当时拒绝他们的,就是寻道门其中一位弟子。芝兰盛会上被他打伤的弟子,与这件事有关。并且,池归砚就是因为朋友死亡,才受刺激向父母提出,想要远离家族进入乘风宗的。”
鹿舟沉默了一会儿:“嗯。”
他轻叹道:“不难理解,为什么池归砚遇到寻道门为什么会疯成这样。”
不过池归砚当事人,竟然站在旁边听他们聊了这么久,还能忍着不出声……
他抬起眸子,望向角落里眼眶赤红的池归砚,随后不是很有兴趣地垂了下来:“你何必偷看?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如今已经自由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池归砚一言不发,转身要走。
身后传来鹿舟的声音:“我建议你调整好身体状态再出去。”
“我知道了。”池归砚攥紧拳头,“我想找的那个人,会在合籍大典上出现,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我会等拿到请柬再走的。”
他摇摇晃晃地离开,身影消失在西侧的小屋里。
裴景湛关好门,回到鹿舟身边,便听见鹿舟问:“还有呢?”
“还有便是,根据池归砚的记忆,寻道门的门主,并不是如今的云怀。在他上一次被抓进寻道门时,云怀还只是寻道门一个不掌权的长老。那时候,云如意也刚刚回到他身边。”
“回到?”
“是。云如意似乎因为什么缘故,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鹿舟的指尖轻轻敲打着红木桌。
这么看来,比起宗主云怀,这个忽然出现的云如意,不对劲的可能性更大。
一阵敲门声忽然出现,打断了鹿舟的思绪。
裴景湛打开门,一位寻道门弟子便顺势走了进来。
果然不是门主亲自前来。
寻道门弟子直接走进主屋,而后将三张请柬递到了鹿舟面前。
请柬大红的底色、上面以鎏金的字体写着几个字,原本十分喜庆,如今看起来却仿佛危险重重,让人感到不安。
“这是明日合籍大典的请柬,请诸位收下。”寻道门弟子这样说着,却将请柬都递给了鹿舟。
鹿舟以灵力包裹住指尖,拿住了那几张请柬:“多谢。”
寻道门弟子喜气洋洋道:“是我们应当多谢,各位肯拨冗前来,为云如意仙子贺喜。如果没有什么需要,在下就先告辞了。”
鹿舟不留痕迹地观察了他一番,而后微微颔首:“麻烦了。”
直到那弟子离开,鹿舟都没能看出,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入魔的迹象。
“或许是道则之上的控制……”
思及魔修与道则那诡异的关系,鹿舟也不敢保证,魔尊有没有可能参悟出来什么高于普通道则的东西。
可惜魔尊的讯息太少了,这人几乎从不公开露面,鹿舟前世今生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人一面。也怪他生性偏安一隅,前世没有参与“魔修道则复苏”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至于鬼王的复苏,更是不在他的意料之内。鹿舟看了一眼鬼王本人,而后拆开请柬观看。
池归砚不知何时,也从旁边的房间里走出来,凑到他们身边一同观看请柬的内容。
与任何请柬相同,前面先是被邀请人的名字,三张请柬的这一部分各不相同。这与之前寻道门弟子强调的,每个人都需要请柬才能参加合籍大典对得上。
鹿舟继续看下去:“谨定于腊月十八未时,为二位佳人举行合籍大典。恭请道友光临。”
最下面则表明了合籍大典两人的姓名。
上面那一行,是“云如意”三个字。
而下面那一行,竟然是一片空白。
峪!
昔!
怪不得,一路上都没听说过云如意道侣的姓字。
正这样想着,鹿舟看见通红的请柬上,有两个烫金的大字正在龙飞凤舞地书写。
而位置,正是方才空缺的云如意道侣的名字。
鹿舟察觉不对,刚想甩脱请柬,眼前便一片空白,意识坠入一片昏沉的白雾。
池归砚像是没看出鹿舟的异样一般,一向阴沉的脸上,显露出笑容:“太好了!有这四份请柬,我们便能参加合籍大典了!”
他身边的裴景湛无声注视着他,他也仿佛没有察觉到。
“四份?”裴景湛仔细数了数,却发觉那请柬不知不觉多了一张。
他叫了鹿舟一声,鹿舟护着请柬反问道:“怎么了?”
可他分明没有启唇。
裴景湛上前去,原本想要从鹿舟手中抽出请柬,此时手却僵在半空中。
在云如意道侣位置上,明晃晃的“鹿舟”两个大字,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沉默了一下:“没事的,师尊。”
他眼底的神色比平常更冷,宛如结了霜,唇角却缓缓勾出一抹冷笑。
一张请柬,对应着一个人是么?
看来他们的院落里,来了位不为人知的客人。
霎时间,整个院落宛若刮起了阴风,请柬被吹得乱翻。院落外正在飘落的树叶却分毫未受影响。
池归砚即便身怀金丹,也被冻得瑟瑟发抖,躲到一旁搓手生热。
鹿舟唇色发白,身子微微颤抖,却维持着捏着请柬的姿势,宛如一具僵硬清丽的木偶。
而在他面前咫尺之地,一个妆容艳丽,云鬓半偏的女子,身着华丽的红裙,指尖堪堪停在鹿舟身前半寸,却被寒冷的鬼气困住,浑身结了一层霜,动弹不得。
察觉到裴景湛的存在,红裙女子努力挣脱控制,想要转头望向他。因为太过用力,她纤细的脖颈发出寸寸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玩弄拟魂,凭你?”裴景湛冷笑一声,无声无息地变化出本相。
男人身子抽高,双肩与头顶那苍白的火焰,安静地燃烧,仿佛没有一点杀伤力。
红裙女子却在其中一团火焰飘进视野时,瞳孔瞬间放大,脸色惊恐到狰狞,比之前想要转过来更加迫切地转过头去,拼了命想要逃离。
咔嚓。
因为用力过度,她的脑袋重重砸了下来,变为一块腐朽的榆木。而她原本曼妙的身子,也逐渐变回榆木棕黑的本色。
鹿舟乍然间恢复了视力,望着距离他一步之遥的榆树枝,神色如常地淡淡询问:“榆树精?”
“是魔修的拟魂之术,通过远程操纵一道拟魂,对修士加以针对神魂的攻击。请柬是载体。”裴景湛轻轻摇头,收回了令人发冷的阴风,“拟魂只能制造自己的复制,这女子大概率便是云如意。”
他将请柬拨开,果然压在最下面的那张,上面便写着云如意的名字。不过在被他发现了以后,那张请柬便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
这证明,它所带来的针对神魂的影响也已经消失。
鹿舟松了口气,身体里还存留着余寒,硬撑着嗯了一声,单薄衣裳之下的四肢与躯干却仍旧有些发抖。
裴景湛忽然上前,抱紧了鹿舟。将下巴放在他的肩窝,轻轻磨蹭:“方才池归砚便是这么着了道,接受了那女子的存在。”
“嗯……”寒冷与温暖的交汇,鹿舟积攒起的力气反而全然消散,指尖的请柬散落一地。
一道刺骨的凉意,却抵在了他脖颈之上。
青年忍不住绷紧了身子,喉结轻轻颤动。抱着他的人仿佛觉得他的反应有趣,恶趣味地朝着他的脖颈哈了一口气,成功让鹿舟近乎痛苦地闭紧眼睛。
裴景湛的吐息,在他的耳边有规律地出现:“请柬离得那么远,他已经无声无息着了道;拿了这么久请柬的你,又该如何向我证明,你还是我的师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