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时云只穿了件松垮的浴衣,他上一世是南方人。

  在沐浴一事上南方人十分保守,就算是公共的澡堂也是每人一间隔得清清楚楚,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讲究私密。

  上一次这么羞耻,还是去北方读书和舍友误入北方的澡堂。

  虽然这次和上次差距很大,一个是只有苏静南,一个是一群,可他的羞耻感非但没减,反而更重。原因很简单,一群的时候没人会看你,就算要看也不一定就挑你。

  但只有一个的时候——

  水上是暖橘色的花瓣,据说是有祛邪固气的作用,很适合体弱的人使用。在叶时云没醒时,苏静南就是日日带他来这里,用药浴吊着他的命。

  除却花瓣,热雾阵阵宛若身处云海。

  暖色的烛火从浸湿的灯罩中映出,光线朦胧毫不耀眼,反而旖旎柔美,晃得人面红。

  圆窗外,有一片桃树。

  以至初春沉寂许久的树重新抽了芽,青翠喜人的嫩芽顶着还未化开的晶莹白雪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而水的正中,苏静南下半身没入白雾滚滚的水里看不真切,可大开的雪色浴衣中腰腹处漂亮的肌肉十分博人眼球,赏心悦目。

  叶时云腿上没有力气,只能坐在浅水区。瞄了他一眼后,默默将自己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双黑黝黝、水灵灵的眼睛。

  他脸热得厉害,希望苏静南只管自己不要管他,或者赶紧来个人说有事,把他喊走。

  可等来等去,却等到他身边的大丫鬟紫泉隔着九蛟盘旋的纱屏,低眉顺眼的柔柔道:“王爷,叶小公子的药和糖水已经端来了,可要奴婢送进来?”

  听到有姑娘要进来,叶时云一急忽然在水中吐了个泡泡。

  好死不死,这一幕恰好被苏静南看得清清楚楚。

  苏静南应是笑了一下,低声道:“不必。就放在那吧,我一会过来拿。”

  紫泉道:“是。”

  说完便退出去,和一众侍女小厮候在层层帐帘后。

  室内又再次静下,沉在水里的叶时云发现苏静南在看他,本想敌不动我不动,哪知实在是憋不住不得不冒出来换口气。同时没好气的地道:“看什么?”

  苏静南的发梢滴着水,水珠落在泉中将平静的水面砸出阵阵涟漪:“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叶时云:“……”

  他切了声,扭头哼了声:“你也够无聊。”

  苏静南忽然动了,猛地逼近他。

  叶时云本就坐在角落,他这一挨近,还以一只手撑着石壁,简直让行动受阻的叶时云逃无可逃。

  叶时云闭上了眼睛,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过了很久,若非身前来自苏静南的压迫感不曾消失,他差点以为人已经离开了。

  苏静南垂着眼睫在看他,看他不知是羞红还是热红、亦或者两者皆有的精致面容,看他往日总是俏皮翘起的唇角,现在因为过度紧张而抿成了一条直线。

  看他在水中露出的白皙锁骨和修长的颈部,看他黝黑的湿润睫毛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

  苏静南竟有种想俯身的冲动。

  这一可怕的念头刚起,就被他立即扼杀,他想起和薛蕴告辞时的情景——

  薛蕴虽在和他说话,却满眼都是自己栽种的牡丹:“为了他做这么多事,还能保他那么久您真是事事都出我所料,但凡我家的阿辞能有一点像您,我这个做哥哥的就要省下不少心。”

  “既然您诚意已到,那我也表表我的诚意,”薛蕴坐在藤椅上,抬眼看他,“这蛇毒并非一般的毒,中毒的人无事,可帮他把蛇毒吸出来的人……”

  薛蕴翘起了唇角:“就要,小心了。”

  “这蛇本是一种蛊,是一种单向的蛊。混合被咬伤人的血液后,蛊就会生效,一旦生效终生无可解,世间亦无药可救。故此吸了它的那个人,愿他多多注意,因为这是最强的媚药。”

  ……

  苏静南的眼睫颤了颤。

  收回撑在岸上的手。

  他一离开,叶时云重新获得自由,松了一口气。

  苏静南背对他,身上雪色的浴衣沾了水,呈半透明状态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离叶时云有两个人的距离,叶时云觉得安全了很多。

  叶时云从前生活在一个敏感的家庭中,对人的异样情绪极其敏锐,迅速察觉到苏静南不大对劲。

  他想了想,用水泼了下苏静南:“怎么啦?”

  苏静南被水泼到,微微侧过一些脸,一向慵至稳重的声音竟有些絮乱,隐隐带着些喘息:“……无事。”

  说着他快步走向岸边:“我帮你拿药。”

  一听要喝药了,叶时云耷拉下脑袋,再一次沉进水里冒泡泡。

  真想把这个药倒咯!

  他说真的。

  -

  是夜,月弯弯。

  小亭中二人对饮,一人劲装黑靴,额上系着一条宝石抹额,另一人青衣银冠,哈欠连连,仿佛永远睡不够,眉目都带着懒懒的困意。

  打着哈欠的俊公子道:“又是粥,今天又是粥。已经连喝一月了,一点带味道的菜都见不到。”

  说着他瘫软在石桌上,软着手将酒喂到自己嘴中。

  三皇子眉间尽是桀骜,见此眨了下左眼:“听你这语气,是对叶时云不满吧。”

  七皇子督了他一眼。

  三皇子指腹摸着小杯边缘:“你觉得静南对叶时云近来如何?”

  七皇子趴在桌上,淡声一句:“鬼迷心窍,离疯不远。”

  三皇子继续问:“那你觉得今日饭桌上,叶时云对我们的态度和从前相比如何?”

  七皇子翻了个白眼,拖长声音:“一副皮囊,判若两人。”

  三皇子无声一哈,对逐渐回过味的七皇子挤挤眉头:“是不是很有意思?”

  老像是没骨头,走到哪趴到哪的七皇子慢慢直起脊梁骨,坐正了。

  他看看三哥,终究还是本性慵懒,懒得动脑,说了另一件事:“傍晚时我去厨房偷了个萝卜,正叼着路过浴池时,瞧见六哥又和叶时云在沐浴。但他离叶时云远远的,而且……总之,他似乎是动情了。”

  “欸,薛蕴的媚蛊是不是生效了啊,虽然他说治不好,可咱们要不要找个人来给他瞧瞧?”

  三皇子考虑了会,点着桌面道:“你莫不是忘了,薛教主曾说,这媚蛊虽是最强的媚药,可若想诱发还得有另一个条件。”

  七皇子又打了个哈欠:“嗯——什么条件啊。”

  三皇子唇角抽了抽,忍住想殴打弟弟进行暴力教育的冲动。然而因为强忍,手上的青筋已然鼓起:“你那天不是在场吗,难道是在站着打瞌睡?!”

  七皇子睡眼稀松,不知人间险恶:“你们在那扯了那么多,谁有兴趣听下去。”

  “哗”地一声三皇子站起来就往他头上敲了几下,边敲边恨铁不成钢:“你就!只知道!吃饭!睡觉!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七皇子被殴打,原本已经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忽然睁大抱头鼠窜,脚下点着轻功逃得风一样。三皇子在后面穷追不舍,但因练的是打人的,走的是武将路线不太注重轻功,竟追不上。

  只得大声骂道:“你好的不学学老四!竟敢说我们扯,你还没兴趣听!老四就是我打少了!他长大才不注重兄弟!回来!今天老子给你腿打断!”

  “薛蕴那狗贼说的事关你哥,你居然给老子在那睡觉!”

  七皇子一字不说,专心逃跑。

  三皇子在后道:“他说这蛊名叫海枯石烂!要想诱出蛊毒只有静南在吸毒前就动了情,否则蛊毒无效!反之这蛊就会像一粒种子,深深扎进他的心里,情越深动情就会越厉害!”

  “最终不能自已!到了那个时候,这就成了姓叶的保障!因为他痛静南就痛,他苦静南就苦,静南一旦伤他就会生不如死,痛不欲生!因此又叫海枯石烂!”

  三皇子骂街道:“要不是他后面加了这些话,老子才不管他是不是天下第一!连他一起剁了!这么重要的话,你给我在睡觉?!回来,今天就把你耳朵揪烂!”

  叶时云在屋里躺了两个月,如今醒了实在是躺不住。

  苏静南给他准备了一张木质轮椅,方思源推着他出来看月亮。

  二人在小花园里齐齐一举头,还没开口说一句话,房顶上刷地闪过一个青衣人,速度快得和流星一样。

  叶时云张嘴:“那是……”

  “谁”字还没说出口,“流星”一下又闪回来立在他的面前。

  叶时云认出来了,这是饭间一起吃饭的七皇子,他想和他打招呼,顺便问问那么快是想去哪。

  但七皇子抢在他的前面说话,微微喘着气,像是警告:“我六哥,清清白白!前途无量!你离他远点!”

  说完刷地跑了。

  叶时云还没搞懂,刚发出一个音节:“他……”

  七皇子就又回来。

  这次他喘了几声,认认真真道:“你是不是脑袋坏了……”

  话未说完,那边传来一个声音:“苏——苡——丹——!!!”

  七皇子忙不送地溜了,头也不回。

  叶时云看着他的背影,羡慕道:“跑得真快,我也想学。如果我能跑那么快,谁都抓不住我。”

  “但是,”他顿了顿,很疑惑,“七皇子刚刚说的那句离苏静南远点是什么意思?他六哥清清白白,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啊。而且我难道就不清清白白吗?”

  至于后一句“你是不是脑袋坏了”。

  叶时云:“……”

  好吧,原著里的七皇子就是这个设定,不能和他生气。

  左不过是他现在不针对苏静南,还和苏静南做了好兄弟,七皇子一时难以接受吧。

  这就像两个老仇人,突然冰释前嫌还相亲相爱。

  别人肯定无法理解。

  初春的风还是有些大,吹了一阵叶时云有点冷:“走吧,我们回去了。”

  方思源道:“哎。”

  说着推着他就要进屋。

  即将进屋的一瞬,叶时云脑内灵光一闪,一把扶住了门框。

  方思源推不动,挪过脑袋好奇道:“哥,怎么了?”

  叶时云眨眨眼睛,仔细想了想,道:“源源你说,如果苏静南没失忆,是不是也会觉得我和曾经不一样,像七皇子这样怀疑我脑袋坏了?”

  方思源嗯了声:“这肯定的啊,原主那简直太恶劣了,你和他天差地别。”

  叶时云深吸了口气,漆黑的眼中精光闪闪:“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对一个人产生了疑问,你会用什么办法去试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