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车厢内,赵守榕胳膊搭着窗户,手指夹的一支烟眼看就要燃尽。
司机面无表情地手持方向盘,副驾上的保镖看了眼时间,侧过脸来:“赵总,还有十分钟。”
烟蒂擦着车身掉在地上,闪了下暗红色的火光就熄灭了。
赵守榕嗤笑了一声:“有意思。”
铃声响起,看着来电显示上“杨澍”的名字,赵守榕随手把手机撂一边:“继续等。”
重新点燃一支烟,他不耐烦地狠狠吸上一口:“有这么难分难舍吗?”
“对了赵总,”保镖摸了下自己头上贴的纱布,不太好意思似的说,“今天早上忘记告诉您了,地上有划痕,他们应该是把沙发推过去,跟床靠在一起了。”
赵守榕戴着个金丝眼镜,显得眸子里的神情晦暗不明:“所以?”
“让我想起自己上大学那会了。”
保镖嘿嘿地笑了两声:“我们那时候出去开房,也经常把两张床拼一块。”
他自顾自地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停下了抽烟,长长的一截烟灰随时都会掉下。
“那时候瞎折腾,都是一宿都不睡……哎?”保镖疑惑地看着司机,“你掐我干嘛啊。”
司机没什么表情:“别说了。”
任谁都不愿意听人暗示,说自己儿子跟另一个男人搞到一块吧。
可保镖脸上的表情特无辜:“怎么了,打扑克牌就得把床拼一块啊,不然挤得慌。”
烟灰落在皮质座椅上的同时,赵守榕的眼角一跳,自下而上地看着站在窗外的佟怀青。
“劳驾,”他头发短了点,背着个不大的包裹,表情淡然,“开下门。”
与此同时,随着秒针的转动,时针正好停在六点。
赵守榕往佟怀青身后看:“他呢?”
“谁?”
佟怀青反问后就坐上车,把包裹放在膝上,拧起眉:“难闻。”
车辆开始向前驶去,赵守榕把烟头扔出去,打开换气:“晚上到机场,你先休息。”
佟怀青的脸转向侧面,一直没有说话。
窗外都是大团的火烧云,染红了天际和原野,连砖墙上的金银花都镀上了别样的色彩。
秋季了,开得依然绚烂。
今天是中秋,晚上池野特意蒸了螃蟹,池一诺耐心不够,就负责用小签子挤出蟹腿肉吃,陈向阳则慢条斯理地拆蟹黄,不多时,碗里就堆了老高。
又喝了点烫黄酒,暖胃。
醋碟里泡了姜丝。
月饼是本地做的那种老式风味,小孩不爱吃五仁,也不爱青红丝,挑了个莲蓉的,拿刀切几块分了,图的是个团圆的意思,吃完抬头一瞅,皎洁的明月悬于中天,池野在院子里抽烟,说了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这晚,睡得都挺早。
第二天,安川县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
说大,是因为全县都开始整顿起来,还顺藤摸瓜真的找出个办假/证的团伙,说小,是有人嘀咕至于么,有时候落上个叶子或者划痕,干嘛都算是遮挡车牌,要被揪去改正啊。
尤其是第一波进去的那俩人,他们前两天办了个假/车牌,还没往上带呢,回去路上天下着雨,想着没啥监控,就生了点侥幸和嚣张,沿路故意加速,用污水溅了不少行人,为的就是个刺激,结果被逮了个正着。
“有些民众法律意识淡薄,”老所长看着案卷,“得慢慢整改,这是件好事,连礼让行人都做不到,还怎么讲文明呢?”
池野没说啥,笑笑走了。
没回家,把摩托停在修车行门口,继续干自己的事。
除了偶尔恍惚时,觉得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点触觉,是很柔软的头发,和拥抱对方时,那单薄的背。
抱了下,也没说什么,给人送回去了。
昨天晚上,也就池一诺问了句,佟佟哥哥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咱家做客呀。
池野揉了把小姑娘的脑袋,说,快了。
今天没啥生意,天冷,秋色萧瑟,似乎大家都不愿意再出来,即使如此,池野也没回去,在玻璃柜台后面看书,是本汽修教材,挺有意思,正看着呢,有人老远就在外面叫:“大哥!”
一抬头,嗬,柴大牙换了头红毛。
池野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把书放回下面抽屉:“有事?”
柴大牙扛着个音箱,笑嘻嘻地蹿过来:“大哥,帮我瞅瞅这个呗,坏啦,没声呢。”
还是梳了摩丝的头发,敞着大领口的花衬衫,很让人纳闷,一个天天在殡仪馆干杂活的人,怎么还这样精神抖索,活力四射的模样。
音箱搁在柜台上,池野拿着工具拆开看了眼,就是普通的线路问题,三下两下就能给整好,也就随口说:“你们晚上别放那么大声,多扰民。”
“知道啦,所以我们都是去郊区那,人少,声音才不算……”
话还没说完呢,就听见“滴滴——”的车喇叭声。
柴大牙:“所以,那里吵不到别人……”
“滴滴——”
喇叭声似乎更大,不吸引人注意死不罢休的架势。
总是乐呵的青年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头,把剩下的话说完:“这才叫扰民呢!”
一辆奥迪正对着修车行,连续按着喇叭。
池野无动于衷的样子,给音箱最后一个螺丝拧好,才把起子放回工具箱:“记着就成,别折腾太晚,天冷,老人小孩都睡得早。”
过了好一会,连街上路过的行人都开始破口大骂,说这开车的脑壳有毛病是不,车门才猛地被推开,杨澍阴沉着脸大踏步走来,整理了下藏蓝色的领带。
这次没戴戒指。
但是衣襟别了枚闪亮亮的钻石胸针。
能亮瞎柴大牙的眼。
“你……”杨澍站在修车行门口,不愿进来,紧紧抿着嘴,“我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件事。”
柴大牙胳膊撑着柜台:“谁啊这是,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杨澍本来就心里烦躁着,他前几年开始有点喜欢佟怀青,一直当个可望不可即的人看,别看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但自诩有一定的审美追求,之前谈过的对象全是搞艺术的,偶然间听自己的侄女说起,佟怀青好像在这个小小的县城,慌里慌张跑过去,激动得一宿没睡。
醒来就开始琢磨两件事。
第一是佟怀青为啥来这了。
第二就是,怎么能跟佟怀青更密切地接触?
前者没想通,但后者还是有点可能,自己一个朋友跟古典音乐圈颇有渊源,据说认识佟怀青的父亲,杨澍将信将疑地联系上后,对方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安川县。
同时还告诉他,佟怀青目前心理问题,比较严重。
杨澍在面对这样文雅的精英人士时,总归有些犯怵,嗯嗯啊啊地点头,说有所耳闻,评论界那帮糟老头子坏得很……
赵守榕微笑地看着他,继续道,所以他怀疑,佟怀青可能是在这里受人哄骗,破罐子破摔,连琴都不碰了。
杨澍说这哪儿成啊,佟老师可是艺术家!
赵守榕叹气,说所以我得给他带回去,其实也没啥大毛病,就是这孩子太单纯了,你懂吧,很容易被人忽悠。
当时,杨澍就拍着胸脯保证说,放心吧,我一定帮您给佟老师治好。
结果从昨天起,赵守榕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杨澍郁闷,这怎么连顿饭都没吃上?
他还指望着在佟怀青面前多露露脸,俗话说得好,一个人心灵脆弱的时候,最好趁机而入,佟怀青又是出了名的“独”,身边估计也没什么人陪着,那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机会就是眼前!
就是那个池野,有点碍眼。
尤其是当他第一次见那人,几乎就在心里笃定。
池野肯定不要脸!
绝对是垂涎于佟老师的美貌,给人强行留下了!
想到这里,杨澍的脑子里还飘过一些不太好的画面,结果就越想越气,开车过来兴师问罪。
说不定也能再知道点,关于佟怀青的线索呢。
可问题是,他都按那么多次喇叭了,这人聋了吗,都不带搭理自己的,旁边这个一头红毛的也流里流气,看着就是个混混。
但听说池野在当地也有点势力,他就憋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些:“你知道佟老师现在去哪儿了吗?”
池野没抬眼皮,柴大牙看不过去,用手在柜台上敲两下:“你什么你,你叫谁呢?”
“有你说话的份吗?”杨澍轻蔑地瞥了眼,他最烦这种花里胡哨的小流氓,看着就俗。
还是佟老师好,清水出芙蓉似的。
柴大牙直接怒了,扭头看着池野:“大哥,这人谁啊,我能动手不?”
“开公司的,”池野淡淡道,“家里有点钱,去年谈了个大学生,糟践进医院后,就给人甩了,还差点闹出人命。”
杨澍目瞪口呆:“你……谁告诉你呢?”
柴大牙直接一巴掌甩过去:“你什么你,你他妈叫谁?”
杨澍被打得晕头转脑,捂着脸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气势弱下来:“大、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柴大牙反手又是一个巴掌:“大哥也是你叫的?”
池野这才抬头,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也给杨澍看得一哆嗦。
那事,的确是他亏心了。
追到手之前,看那鲜灵的大学生可仙气了,费劲巴拉追到手,吃到嘴后不对味了,越来越黏他,杨澍也逐渐不耐烦起来,嫌白月光成了鱼眼珠,之前的不食人间烟火没了,居然也跟个普通人一样,会赖床,会生病,熬夜了还会脸上冒痘。
但,池野是怎么知道的?
他捂着脸,慌乱地眨着眼睛,心虚地开口:“大哥,那事的确是我的错……你千万,别告诉我爸妈,也别告诉佟老师啊。”
池野目光平静:“为什么不让告诉佟佟?”
柴大牙在旁边给手指捏得嘎嘎响,可这依然拦不住杨澍的突然扭捏。
“哎呀,我想追他呢!”
安静片刻。
柴大牙想了想:“大哥,你们说的那位,是不是之前你找的小美人啊?”
池野没有回话,但怎么感觉,手里什么时候多了把扳手呢。
柴大牙又琢磨了会,那个佟怀青他有印象,虽然不吭声,但人应该不错的样子,大晚上的还和他们一起去帮忙抬遗体,于是直接啐了口:“呸,你配吗,我追都比你强!”
他得意洋洋地骂完人,一扭头,怎么感觉后背阴冷冷的。
池野从柜台后走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盯着往后瑟缩的杨澍。
“我要他父亲的联系方式。”
“什么,”杨澍心里打颤,陪笑道,“我、我也不清楚呢,大哥,我还有事,先走了哈……”
后悔了,今天偏偏过来撒什么气,给自己惹一身骚。
池野笑了下:“我让你走了吗?”
头顶的泡桐树随着簌簌风声抖动,不在正常花期内的淡紫色缤纷终于迎来落幕,有雨水的功劳,更多的是秋意的感召,卷帘门被拉下,柴大牙扛着自己的音箱,看着落荒而逃的轿车,还是有些不忿。
“大哥,这人是个孬种。”
池野活动了下肩膀:“嗯。”
虽然知道大哥话少,不怎么回应自己,但柴大牙还是忍不住絮叨:“要是这人再来找麻烦,不用你出手,叫我,用我爹烧炉的铲子拍死他!”
池野扬起嘴角,拍了下对方的背:“谢了。”
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个苹果:“给你的。”
“哎呦,”柴大牙笑呵呵的,“我还有小零食拿呢。”
池野声音温和:“中秋节要吃的,今天给……也不算晚。”
吃苹果,平平安安嘛。
相比于安川县的习俗,佟怀青这边,则要讲究更多。
除了吃苹果蒸螃蟹,一家人纵使再怎么貌合心不齐,也要聚在一起,分享团圆。
佟怀青烦这个,前两年都没他的身影。
所以今年,看到餐桌旁这个垂着眼眸的人时,亲戚们都不由有些惊讶,随即就一拥而上,开始了客套。
“哎呀,这不是怀青嘛!”
“好久不见了,前天还跟你表弟念叨呢,说看看你哥,在外头多争气……”
“你去哪儿了呀这么忙,都多长时间没回来了。”
佟怀青抬眸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是他故意冷淡。
只是——有点不由自主的呼吸急促。
烟味,香水味,人声鼎沸的互相恭维,哪怕身出偌大精致的宴会厅,也觉得心烦意乱,脸颊也泛着微微的痒。
不能挠,佟怀青默念。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一顿饭吃完,还有合照,要拍全家福,只要外公坐在最中间,那么人不齐也不在乎。
他外公缠绵病榻多年,至今未能完全恢复意识,要靠鼻饲管维持生命,每年中秋节的最后,所有人都要轮流依偎在他旁边,和外公亲昵地贴脸合照。
来表现一家人的其乐融融。
外公已经这样大的岁数,但只要他活着,就是国内无出其右的音乐大师。
名声在这里放着,加上桃李满天下,就更是张金字招牌。
佟怀青没去拍照,只是去院子里坐下,看了会月亮。
旁边没有栽种在轮胎里的月季,而是高大的松柏,在深夜里,树影婆娑。
佟怀青仰着脸,心想,外公,不要长命百岁了。
喉管被切开,毫无生存质量地活着,曾经意气风发的教授,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被护工反复搓洗身体,没有褥疮,肌肉已然消没,佟怀青把那布满斑点的手抬起来,放在自己脸上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是冰凉,和毫无生机垂下的褶皱皮肤。
去年有一次,他崩溃中想要结束这一切,冲人大喊你们真的是爱外公吗,医生都宣判了结果,为什么还要这样让他痛苦,没有任何尊严地被你们拍照,就为了每月的津贴金钱和能打着他名号的各种协会——
外公明明留下了遗愿,他亲口说过自己的打算,早就安排好身后的一切,为什么不尊重他。
你们当时,答应过他的。
但佟怀青还是没有成功。
他的计划失败了。
没能陪着外公一起离开。
饭局结束,赵守榕亲自开车来接他,看了眼佟怀青的脸色,直接拐去了医院。
“看吧,”他转动方向盘,语气平静,“我就说你会生病。”
那么没关系,起码看过了今晚的月亮。
佟怀青疲惫地闭上眼睛,心想,池野他们是怎么过中秋节的呢,应该是热热闹闹的吧,小院子里摆着堆吃的,不用拍照,也不必互相客套,说不定还会带着俩孩子,一起去堤岸边捉点小鱼小河蟹。
他想的没错,池野家的确是这样过的。
和以前的中秋节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在安顿完俩孩子睡觉后,池野去了趟小王大夫的诊所那里。
都多大的人了,还厚着脸皮,从抽屉里拿了粒黑糖话梅。
吊瓶里的液体快输完了,这次生病的原因,佟怀青都懒得问,无非是那么几样,反正这样的过敏和低烧他都习惯了,也就个把星期,就能出院。
赵守榕不知在忙什么,留下两个护工就匆忙离开。
佟怀青不太关心,他和曾经的两年一样,呼吸缓慢,像一株缺光植物,安静地垂着眼睛。
针管拔掉,护士关闭灯光,装饰考究的单人病房里,只剩下盆绿萝陪着他。
他好像睡着了,又似乎一直在大海沉浮。
抱着那个破烂的玩偶兔子,另只手一下下地揉捏着边角。
迷迷瞪瞪间,脸颊感觉到了陌生的冰凉。
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下。
佟怀青迟钝地睁开眼。
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
特圆润,喜庆又饱满,比他的拳头都要大,切块能切一大碟。
池野在旁边笑,声音哑着,浑身是风尘仆仆的冰霜。
“给你送个苹果,过节嘛,都要吃的。”
“就是迟了几天……也不算晚吧。”
佟怀青很慢地眨着眼:“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池野在病床边蹲下,视线和对方平行,“你怎么了,怎么生病了?”
有些小孩生病,会害怕,因为会被责怪厌烦,可能父母也是无意,被柴米蹉跎了精力,疲惫着骂一句,怎么这样事多。
而被爱的小孩生病,则会理直气壮地撒娇,享受应得的关怀。
佟怀青经常生病。
他不是习以为常的。
会害怕。
他现在就突然,很害怕,怕一切只是个梦。
伸手摸了下池野的脸,小声惊呼:“真的是你啊。”
池野没动,在黑暗里注视着他:“嗯。”
“给我……送苹果了?”
“是,还想吃什么吗。”
“不用了,”佟怀青收回手,“苹果很好,我……现在就想吃。”
“好,我去给你削。”
“要小兔子的形状。”
池野站起来,很温和地笑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