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雀在石榴枝上蹲了半天,拍拍翅膀飞走了。
有点起风,院子里的花草都跟着簌簌直晃。
池野还捏着佟怀青的下巴,他手大,对方的脸又小,桃心似的,线条流畅,在下面收拢一个小小的尖,拇指堪堪停在唇角那里,稍微摩挲一下,就能轻而易举地擦过这作乱的小玩意。
绯红,带着酒香。
烫的。
池野沉下脸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就很凶。
嗓音也哑得吓人。
可佟怀青看不清楚呢,他感觉自己好轻好轻,就像被吹开的一朵蒲公英,飘啊飘,落在朵洁白的小茉莉上,可还没美够呢,就被钳制住了,难受,他环抱着池野的脖子,软着嗓音:“什么呀。”
没听懂。
池野喉结动了下,松开手,试图把佟怀青的胳膊拽下去。
可醉鬼偏要耍无赖,主动迎上去,蹭池野的脸颊,软着嗓子:“求求你啦……呀,好痛。”
胡茬没刮净。
磨得疼了。
这才放开人家,嘴里咕咕哝哝不知在说些啥,揉揉自己下巴上的指头印,又摸摸脸蛋,摸完了就托着腮,看着池野傻笑。
池野胸口剧烈起伏,说不上来,心里憋着口火,不知是小米黄酒做的乱,还是佟怀青的胆大包天,亦或者是那句……
随便谁都行。
以及,爱我吧。
都怪闫老头那女婿。
瞎送的什么黄酒。
池野黑着脸收拾桌子上的碗,佟怀青笑嘻嘻地伸出根手指,勾在池野衣服上,往外扯,央求着再热一点酒好不好,他表情乖极了,坐的姿势没平日里端正矜贵,懒懒地往下塌着腰,脸颊和耳尖泛红,浑身都散着热烘烘的醉意。
“还知道你是谁吗?”
池野没忍住,给那根手指拨开,扭头就往屋里走,步子飞快。
佟怀青仰着脸笑:“我是小青蛙呀。”
厨房里,池野拧开水龙头洗脸,冰凉的水打湿鬓间,说不上的心里慌乱,汩汩的水流声中,他盯着自己刚捏过人家下巴的拇指,暗骂一句。
什么雪人猪崽小青蛙。
明明是只红毛狐狸,欠嗖嗖的。
池一诺都困了,还强忍着睡意看电视,陈向阳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拉妹妹去洗漱,还好明天是周六,不用早起,等响起公鸡打鸣的声音,再从床上爬起来就可以。
二楼的灯亮了,又灭了,这会,就剩院子屋檐下挂着的那盏。
池野觉得自己今天也是喝酒上头了,跟一个醉鬼计较什么,不就亲他一口嘛,那有啥,不算数,稳住心神走进院子,好哇,那人居然还精神着,俩眼睛睁得老大,乐呵呵地等着他。
眼珠子还贼亮。
池野认命了:“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佟怀青:“嘿嘿。”
池野没敢再看,转身回厨房,把前两天剩的山楂去核,跟苹果一块切片煮水,小奶锅很快烧开了,咕嘟嘟地冒着热气,酸甜的味道已经弥漫出来,顿了顿,又加了几颗红枣。
那人好像怕酸,爱吃糖。
心里想着,手就打开橱柜,掰开一粒老冰糖丢进去。
用不了多久时间,坐在火上慢慢煨着就成。
可池野到底也没敢再去院里。
那么大的个子,就杵在灶台边发呆。
喝酒多的人,胃里烧得慌,喝点酸甜解腻的会好很多,山楂苹果水煮好了,倒在碗里晾着,池野清了清嗓子,去院子里叫佟怀青。
呀,睡着了。
不像之前在火车站休息区那样坐得笔直,而是趴在桌子上,脸枕着胳膊,乌黑柔软的发稍微挡住些眉眼,只能看见长而密的睫毛,在酡红的脸颊上投下阴影。
池野轻轻地叫他:“佟佟?”
睡得很熟,呼吸绵长。
他走过去,试着拍了下对方的肩:“醒醒,喝点东西再睡,不然胃疼。”
佟怀青哼哼唧唧地,从胳膊上露出一只眼睛,看了眼,又阖上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池野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离得近了点,甚至都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气息。
终于开口了。
“我难受,”佟怀青的眼神有些委屈,“不舒服。”
池野揉了下他的头发:“哪儿难受?”
“头晕,腰疼,”越说声音越低,告状似的,“还有蚊子咬我。”
池野笑了:“起来,抹点花露水。”
“起不来,”佟怀青又闭上眼,“难受着呢……”
他理直气壮地撒泼卖痴,坦荡着呢,酒精迷醉了神经,浑身都是泛着酸软的疲惫,恍惚中,听到有声很轻的叹息,接着,他就被揽着腿弯,抱起来了。
脸靠在对方的胸口,配合地抬起胳膊揽住脖子,佟怀青睁开眼,觉得好玩,本能想去亲近对方,就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又去挠池野的耳朵。
池野跨进卧室,捉住他作乱的小手:“别闹。”
佟怀青晕乎乎的,四处乱摸,突然“哇”了一声。
“哥,你有耳洞呀。”
卧室里没亮灯,池野刚把人放在床上,那人醉得都走不稳了,居然直接捏他的耳垂,激得池野差点失控。
一阵酥麻从耳后传遍全身。
没办法,他这处敏感。
“小时候打的。”池野深深吸一口气,拨开佟怀青的手,摸索要去开灯,没碰到,因为那人已经直接坐了起来,差点撞到他下巴。
“为什么呀,”佟怀青的眼睛亮晶晶的,黏人得要命,“为什么要打耳洞呀?”
没看出来,喝多了话这样子密。
池野半是无奈:“三四岁的时候吧,身体不好怕活不久,老家有种说法,打了耳洞装作是姑娘养,能骗过阎王爷。”
佟怀青直勾勾地看着他,伸手,又捏了下他的耳垂。
有一粒小小的痕迹,仔细摸能摸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长着了。
池野喉咙发干,很慢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
“那时候,你穿裙子吗?”
佟怀青满脸认真:“是不是还戴耳环,穿花裙子呀。”
这句话不知是戳到了他的笑点,还是脑补出了画面,一时间咯咯地笑了起来,手指亲昵地在耳垂上揉了揉:“大哥,那你之后,活下来了吗?”
声音充满真诚。
池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猜。”
“我猜活下来了,”佟怀青似乎又开始困了,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你是个好人,一定要活下去,活到老哦。”
他说完,拉起池野的手,勾了勾对方的小指。
“真的,哥,你特别好。”
小动物似的,表达亲昵的话,一定要这儿碰碰,那儿蹭蹭。
他真的困了,脑袋也昏沉,迷迷糊糊地趴人家耳朵上,似乎说了很多小话。
记得池野一直没开灯。
外面有车辆经过,远光灯隔着窗刺破深夜,在墙壁上照了道飞驰而过的光影,能有多亮呀,可一只手已经盖在他眼睛上,替着挡住光线。
佟怀青的睫毛在对方掌心里扑闪。
以及池野最后那句话,很轻的笑。
“没关系,说吧。”
“……我都听着呢。”
-
佟怀青曾经失去的所有睡眠,似乎都在这两天补回来了。
黄酒真的不错,宿醉醒来也不头晕,就是浑身酸,眼皮都不想掀。
鸟雀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柔软的毯子揉成一团,没办法,他睡觉不老实,爱折腾。
光线亮堂,能看见空气中浮着的细小尘埃,佟怀青懒洋洋地下床,脚刚放下,哎,拖鞋不在呢。
好像……是被抱回来的。
似乎……洗漱的时候,也是踩在人家脚上完成的。
佟怀青原本睡美了,嘴角都带着浅浅的弧度,但慢慢的,弧度消失了。
他不笑了。
可怕的不是喝醉,也不是耍酒疯,而是没断片。
所有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来,那叫一个清晰,深刻,历历在目。
且,触目惊心。
佟怀青呆滞片刻。
倒下。
又钻回被窝里,捞起快滑落下去的小毯子,给自己裹成蚕蛹,疯狂地开始咕涌咕涌。
救命。
全都想起来了。
他拉着人家池野不让走,絮絮叨叨地讲音乐理论,讲柴可夫斯基,以及乱七八糟一堆不知什么鬼的玩意,从幼儿园老师不给他发小红花,到去年腊月遇到个熊孩子,往他脚下扔鞭炮,佟怀青可小心眼啦,全记得呢,最后自己都困了,但池野把他拉起来,逼着去洗脸刷牙。
当时佟怀青还耍赖,我鞋子都脱啦。
那可不,讲累了,钻被窝里躺着继续说。
池野很平静,那你再穿上。
佟怀青继续撒泼,不要嘛。
最后怎么搞的来着,反正他就赤着脚,踩在人家池野的鞋子上,一步一步,挪到了洗手台前,背靠着池野的胸口,脑袋顶着人家的下巴,坦荡地洗脸刷牙。
中间手也不老实,去挠了把池野的胡茬。
找不着水乳了,就抹人家池一诺的香香。
哦对,他当时说,不是我讲究,是容易过敏呢,会长小疹子和红血丝,好难受的,池野就把小孩用的宝宝霜拧开,说这种没什么刺激,试试吧。
嘿,他还真试了。
佟怀青在被窝里,发出无声的惨叫。
哦,他还捏人家池野的耳垂,拉着手说哥,你可真是个好人啊,不肯自己走,被抱着回卧室,再往前,对了,刚喝醉的时候,月亮都染上熏熏然的酒香,藏着云后不出来,他勾着池野的脖子,在嘴巴上亲了一口。
麻了。
佟怀青内心一片死寂。
这他妈……是他初吻。
他之前家里管得严,决定走钢琴专业后就没怎么去普通学校,有恩师特意带着,满世界乱飞去学习,身边的人走走停停,再加上佟怀青性格有点“独”,所以就单到了现在。
然后,跟一个男人打啵了。
他主动的。
佟怀青捂住脸,继续无声惨叫。
具体的感觉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有脸颊相蹭时,那胡茬刺刺的触感。
扎得有点痒,还疼。
他心如擂鼓,疯狂鼓躁。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推开了。
佟怀青“蹭”地从床上跳起来,哇哇大叫:“你怎么不敲门啊!”
天已经冷了,池野穿了个黑色的套头卫衣,水洗蓝牛仔裤,保持着那个推门而入的姿势:“我敲过门了。”
佟怀青慌得口不择言:“我没听到,不算!”
池野瞅着他:“怎么着,被踩尾巴了?”
这小脸红的,目光躲闪着乱瞟。
佟怀青霎时坐下了,闷不吭声地抱着毯子。
“叫你出来吃饭,”池野手撑着门框,“中午了,还睡呐。”
很好,语气很轻松。
那么看来,池野断片了,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佟怀青吞咽了下,试探地眨着眼:“那什么,昨天……”
他故意说得很慢,放出只鱼钩,看对方咬到什么地步,知己知彼,方能心中有数。
池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接话茬。
“就是,我昨天喝多了,”佟怀青干巴巴地继续,“哈哈,那个酒,后劲挺大的。”
池野还靠在门上,他个子高,脑袋都快顶着上面的门框,但这样狭小的空间,也不显得拘束,而是一种很洒脱的匪气,似乎这人高兴了,能由着你骑在他脖子上玩,翻脸的话,一拳头就能给人脑袋拍烂。
是个很有荷尔蒙味儿的男人。
佟怀青不由自主地看向对方的嘴唇,头一次这样认真凝视,发现,嘴角是翘的。
那奇怪了,明明是微笑唇,怎么不笑的时候,还这样凶。
池野稍微歪了下脑袋,挑起眉毛:“看上瘾了?”
“不是,”佟怀青心虚地移开目光,“就是……你也喝大了吧。”
“嗯,喝大了。”
佟怀青:“哈哈,是不是断片了,我就猜黄酒的后劲厉害……”
池野:“没,都记着呢。”
有些安静。
佟怀青:“哈哈。”
真的是晌午了,哪怕池野在门口挡着,屋里也亮堂,能听见俩小孩在外面说话,应该是正写作业,可能讲数学题呢,陈向阳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很漫长的瞬间。
池野“噗嗤”一声笑了:“看你羞的那样,行了,知道你喝多,不跟你计较。”
佟怀青双手捂着脸:“哦。”
“出来吃饭,昨晚苹果水都没喝,”池野已经转身走,“今天别忘了。”
佟怀青磨磨唧唧跟在后面,声音很小地埋怨:“你怎么都记着了啊……”
怎么不记得。
烙印似的,还烫着呢。
池野面上丝毫不显,平静地去厨房,准备把火炉上坐着的小奶锅取下来:“嗯,你说小时候被马蜂追着跑,蛰得眼睛肿成桃子,嫌丑,哭着不肯上学……”
正趴着写作业的俩小孩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如炬。
佟怀青慌忙地踮脚,要去捂池野的嘴:“哎呀,你不要说了!”
池野正把锅拿下来端手里,佟怀青冲得急,不小心撞在锅上,就这个刹那间,池野眼疾手快往侧面躲了,另一只手同时把佟怀青护着,可满满当当的热水还是泼下来,被挡了下,全部洒在他的胳膊上。
“咣当”,池野把锅放回灶台,自己一声都没出。
那可是持续煨着小火的水。
佟怀青慌张上前,拉起池野的手要看,衣服湿透了,没敢直接拉开袖子,但手背已经红了一大片,陈向阳也从外面跑进来,急着问怎么啦,水龙头拧开到最大,池野淡定地冲着凉水,笑笑:“烫了下,不碍事。”
又问佟怀青:“没碰着你手吧。”
一点也没呢。
全被池野给挡住了。
时间差不多了,捋开一看,麦色的胳膊上大片都发红,陈向阳出去翻小药箱了,佟怀青默默地在旁边站着,池野还有心思开玩笑,用另一只手沾了点水,往对方脸上弹:“咋啦这是?”
“对不起。”佟怀青低着头。
池野故意吹了声口哨:“呦,真新鲜呐。”
他虽然一身匪气,混迹市井,但身上没有小混混的习性,这声口哨被他吹得不怎么熟练,一时有些垮台,池野笑着抬手,擦了把佟怀青脸上的水渍:“行了啊,我皮糙肉厚的,真没啥事。”
陈向阳拿着烫伤膏进来了,池一诺咬着指头在门口看,已经用凉水冲了不少时间,微苦的药味传来,池野熟稔地挤出棕黄的膏体,打着圈给自己抹药。
胳膊上有很多细小的疤痕。
都是旧伤。
“这样就行,再晾会,”池野在水流中冲干净手,“我还不信,这苹果水还喝不到了。”
佟怀青安静地在旁边站着。
池野瞅瞅他,又瞅瞅自己胳膊。
弄得心里也怪别扭。
真没啥,就烫了下。
至于眼圈都泛红吗。
说难听点,别说是佟怀青了,哪怕是只小狗在那卧着,池野都要主动给挡了,毕竟自己穿着衣服呢,也习惯磕磕碰碰了,上点药而已,没两天就好。
但小狗被烫,说不定命都没了。
佟怀青也是,那么好看金贵的一双手呢。
不是你的错。
别伤心啦。
生活中,这样的不小心多正常呀。
池野沉吟片刻,上前用另只胳膊揽住佟怀青的脖子:“咋啦,不得劲?”
佟怀青垂着睫毛,没吭声。
“还是心疼那锅苹果水?”池野不以为意地收回手,准备回卧室换下打湿的衣服,“这玩意挺好做的……”
“不是。”
佟怀青还跟在他身后,声音低低的:“是心疼你。”
哎呀,这话说的。
池野都没注意到,自己这会嘴角翘得有多高。
有点想伸手,捏下对方的脸。
他特喜欢这样捏俩小孩,嘴巴嘟起来,多好玩。
手伸一半,停住了。
记得上次被池一诺骂了,说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手劲儿有多大呀,这样捏人家嘴巴,疼死了呢,都有指头印!
池野有错就改,改为两只手捧起脸,轻轻往中间挤一下。
小嘴巴嘟起来了。
佟怀青配合地仰头,眨着眼睛没说话。
池野突然噤声,心里朦朦胧胧有点异样。
好乖。
好可爱。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回卧室,门在身后一关,瞬间变了表情,龇牙咧嘴地按着自己心口,脑袋磕在墙上,抵着那点坚硬冰凉。
刚被热水烫的时候,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怎么挨了下人家的脸,就紧张成这样。
纵使池野再怎么木头,也知晓这种感觉有点不对劲,没错,佟怀青昨夜是发酒疯亲了他,可也不至于这样心脏狂跳。
佟怀青可是男的呀。
他也是个大老爷们啊。
池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单手把外套从头顶脱下,扔在床上,赤着上半身,继续抵着墙面壁。
有点想不通。
又抬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地方。
刚跳得太厉害了,甚至都有点钝痛。
这该怎么办呀。
他还发着呆呢,就听见外面敲门,随手从衣柜里拿了件衣服穿上了,打开一看,佟怀青低着头在外面站呢。
“怎么来了?”
池野盯着那柔顺的头发,突然咳嗽了下,意识到自己正笑得有点傻,忙用手搓了把脸,恢复之前惯常的神色:“我这就出去。”
佟怀青声音很轻:“对不起。”
“行了,”池野受不了了,“再这样就没意思了啊……”
“真的,我做错了。”
佟怀青还垂着睫毛,昨晚嘚瑟的劲儿消失,嗓音不再被酒揉得泛哑,没了那个嚣张娇横的泼皮样儿,红毛狐狸收敛起爪牙,成了只红眼圈的小白兔。
小白兔说:“昨晚的事也得道歉,我亲你了,不是故意的,千万别往心里去。”
池野:“哦。”
明明早上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同样的意思从佟怀青嘴里出来,怎么听都有点不对味。
“我知道,你喝多了。”
“嗯,喝多了犯傻呢,哈哈。”
客厅里,池一诺做数学题做得眼泪汪汪,陈向阳给妹妹讲一上午了,这会筋疲力尽地瘫在沙发上,俩人都没把池野刚刚的烫伤当回事,听见脚步声,陈向阳有气无力地招招手:“大哥,我讲题尽力了。”
池野笑着“嗯”了声,去院子里了。
和之前没什么异样。
但陈向阳已经瞬间坐直身子,狐疑地看看大哥的背影,又看看跟着出来的佟怀青。
“佟佟哥哥,你们刚才吵架了吗?”
佟怀青莫名其妙:“没有啊。”
陈向阳有些忧郁地往外看:“可我感觉……大哥生气了。”
小孩心细,当机立断从沙发上跳下来,池一诺傻乎乎地握着笔头,没反应过来,只听见陈向阳和池野的对话。
“大哥,你去哪儿呀?”
“去店里看看,有俩单子。”
池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们在家写作业,记得多喝水。”
大门被从外面反拽上了。
差点给佟怀青碰一鼻子灰。
生气了,为什么呀?
是被烫疼了吗,刚才还好好的呢。
胳膊上其实没什么太大感觉了,不怪俩孩子对伤视若无睹,并非是不关心自己大哥,而是这点子小伤,放池野面前,真不够看的。
池野很能忍。
骑着摩托咆哮在林荫小道,改造过的发动机轰鸣出震耳欲聋,两侧的灌木丛被掠起的风擦到点枝条,抖动半天都没听下。
他没停,一口气跑到北郊的工厂仓库。
几个工人正在那整理废弃的钢材,一大堆撂得老高,都是穷苦人,干力气活出身,一些损耗也舍不得扔,收拾收拾,能卖不少钱,正砸着呢,听见后面池野的声音,都回过头看。
池野刚从摩托上下来,脸上表情很温和:“李叔,都在啊。”
“老板过来了,”一个年龄大点的忙上前,“怎么不提前说声呀,我好去泡茶……”
池野笑着摇摇头:“不用。”
他个子高腿长,几步就走到仓库门口:“这是等会要卖的?”
“嗯,”老李陪着笑,“都记厂里的账上。”
池野掏出个小方盒,给众人散烟:“成,几位叔都辛苦了,歇着去吧。”
工人们都搓着手笑,坚持推让几下,小心地接了。
知道池野心善,给他们活干,让人有口饭吃,但这么凶神恶煞地往这一站,还是未免有点心里犯怵。
更何况池野在外面,话也不算多。
秋天已经很凉了,池野外套脱掉,就剩个背心,露出劲瘦有力的腰身,皮肤被晒成麦色,肌肉饱满而紧实,尤其是高高举起铁锨时,隆起个很漂亮的弧度。
就是胳膊上有一大片红,估计烫着了。
几位工人师傅被赶到仓库里头坐着,都没敢吭声,刚池野让他们休息,说剩下的他来就行,接着就不由分说地接过工具,埋头干了起来。
……只是,怎么感觉,有点吓人。
金属之间相撞的声音很大,惊得鸟雀都从林间飞起,火星子都在日头下迸溅,池野沉着脸干活,不知疲倦砸着废旧钢材,到最后居然丢了铁锨,直接上手。
砰!砰!砰!
原本五六个人干的活,愣是被他一个人收拾完了,甚至还是徒手操作,端着茶杯的老李水都顾不上喝,惊掉了下巴。
谁惹到这位爷了啊。
那么一大堆的钢材都被面团似的揉捏,搓成扁片,可怜巴巴地散落一地。
作孽啊。
连地上的小草都被殃及,露出大片的黄土飞沙。
最后一块废铁扔到地上,池野拍了拍手,掏出根烟点上,蓝色的火焰闪烁,他眯着眼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跟几位傻眼的工人笑笑:“没事了,我先走一步。”
说完,把剩下的半根烟碾了,潇洒地一拧车把,骑着摩托咆哮离开。
心里舒服多了。
就是出来急,忘记拿手套,颠簸的时候摩得掌心有点疼。
但池野不在意,没啥。
风驰电掣地驰骋在小道上,临着快到家的时候才刻意放下速度,隔着头盔远远地就看到了,修车铺前站着个人。
天凉快了,大爷大妈们都爱在外面溜达,兴许是瞅这人面生,围着打量,笑眯眯地说着话。
佟怀青的双手背在身后,明显有点招架不住了。
池野停好摩托往这走,没两步就被佟怀青看见了,这人估计一直在掂着脚张望呢,招着手:“哥,这里。”
“怎么了?”
池野的烦躁劲儿没了,整个人平和极了,街坊跟他熟,哪怕他黑着脸也不害怕,笑眯眯地拎着刚买回来的菜:“小池呀,这孩子是你什么亲戚,生得真好看!”
“那可不,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还有你老王叔什么事呀。”
池野揽着佟怀青的肩,带着往店里走,钥匙插进最下面,卷帘门“哗啦”一声往上掀开,他扭头冲众人笑了笑:“吃醋了哈,怎么净夸人家,不夸我啊。”
哄笑声中脱了身,屋里一直开着窗户,透气,又亮堂,虽然工具零件多又琐碎,但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摆放好,池野直接坐在皮质凳子上,脚蹬着地往后滑了点,才抬头看佟怀青。
“怎么出来了?”
佟怀青在屋里,明显放松多了:“等你呢。”
“等我干什么,”池野不由自主想摸根烟,摸一半停住了,胳膊又放了回去,“我不是说了,出来有事。”
心里那股子气来得快,去得也挺快。
走得时候看佟怀青特别不顺眼,这会儿却觉着怎么看,怎么招人待见。
佟怀青靠在柜台上,姿势很放松。
他平日里端着惯了,仗着自己长得好,臭着张脸也无所谓,所以松懈下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就很不一样,带些淡淡的慵懒感。
终于嫌冷了,穿的厚了点。
是浅蓝的针织毛衣外套,毛茸茸的,袖子还有点长,只能露出半截指尖。
“想着你生气了,就出来看看。”
池野哑然失笑:“我生什么气啊,怎么,还出来哄哄我?”
“嗯,”佟怀青平静地点头,“要是真恼了,就哄你。”
外面还有点热闹的动静,玻璃门挡住了柜台后面的他们,池野不由自主地摸索烟盒,就剩最后一根了,捏在手里,说不上来,心里慌,非得拿着点身东西才成。
“怎么哄?”
心跳得厉害,还装大尾巴狼呢,声音可平稳了。
佟怀青想得可认真,眉头都小小地皱了起来。
“这样?”
他捧着自己的脸看向池野,稍微用点力,嘴巴被挤得撅起来。
是池野逗孩子时,喜欢的动作。
对方没啥反应。
不好玩吗,佟怀青歪了下脑袋。
池野移开目光,嗓音终于有点迟来的哑:“行了,我出去抽根烟。”
说完也不看佟怀青,直愣愣地冲了出去,走得急,不知道忙啥呢,大腿还撞到柜台,发出可大一声响。
一口气走到泡桐树下,不够,又钻进个没人的小巷子里。
才有点手抖地把烟拿出来。
还抽个屁啊。
刚都被他掐断了。
昨天晚上,池一诺的话还仿佛在耳畔。
“哥,我这里砰砰直跳。”
“哥,你觉得佟佟哥哥,长得好看不?”
可妹妹的心动开始得太快,又太过平等,在面对鸡腿面包时,也能有同样的喜欢。
池野把那半根烟放嘴里嚼了。
他的心也在砰砰直跳。
是迟到了好多好多年的,汹涌澎湃。
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