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怪。
针水打完, 常宁也醒了。
睁开眼睛,模糊看到床边有人。
“哥你醒了?”原来是顾奕。
“嗯。”常宁慢慢坐起来。“就你自己?”
“小叔也在。”顾奕看了眼床尾。
顾筠紧了紧手杖,从床尾的椅子上起身。
“小叔。”常宁叫了一声, 就错开视线,扶着顾奕穿好鞋站起身。
顾筠心里的石头愈发重,犹豫了下才开口:“头还疼吗?”
“不疼。”常宁答了句, 不再开口。
回家路上, 常宁和顾奕都反常的安静。
那安静有形有质, 挤得顾筠透不过气来。
“医生说你要卧床休息。明天的游戏就不要参加了。”他开口打破沉默。
常宁本来靠在椅背上休息,闻言睁开眼睛:“躺游戏舱里不就等于卧床吗?”
“那不一样。”进入全息游戏对人体的消耗与进行同等时长的高密度脑力活动接近,并不是件轻松躺平的事儿。
“就让智脑接管你这一轮,下一轮等你休息好了再继续。”顾筠看了眼他倦怠的神色, 知道他会不高兴, 还是再次要求。
“不用。”常宁拒绝。“我不累。智脑又不是我, 怎么保护好你?”
游戏中, 他们可正挂在悬崖峭壁, 不知会有什么意外危险。
“我不需要你保护。”顾筠下意识反驳。“一个虚拟角色而已。死掉又如何?”
常宁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可嘴笨说不出来, 他抿紧了唇, 侧过脸去不说话了。
顾筠交握的两手互掐了下,该死, 他在说什么……
顾奕从后视镜看了眼小叔,就好奇——他是怎么做到雪上一直加霜的?
车内又安静下来, 气氛更僵了。
好不容易捱到进家门, 张阿姨大着嗓门迎出来, 张叔、顾奕乃至顾筠, 齐齐松了口气。
“宁少爷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包了馄饨——”
“谢谢阿姨,我有点儿累,想晚点再吃。”
“哎,好。”张阿姨点点头,担心地看着他走到楼梯处,摸索着找到扶手,慢吞吞上楼。
中间脚被台阶绊到,他身体往前冲了下,又很快站稳。
顾筠下意识前倾身体,顾奕则直接三两步蹿上楼梯去扶他。
“不用。”
常宁挣脱开他的手,自己虽慢却稳地上了楼。
仰头一直看着他进房,顾筠才收回视线:
“阿姨把一楼的客房收拾一下。”
“啊?有客人要来吗?”
“没有。给他住。”顾筠又看了眼楼上。
张阿姨明白过来:“哎,好,我这就收拾。”
六点钟,顾奕进常宁房间叫他吃饭,发现他坐在窗边发呆。
“你没睡啊?”他有些意外。
常宁没回应,像没听见他的话。
“哥——”顾奕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他忽然意识到,对待视力障碍这件事儿,宁哥并不像他以往对待自己的病情那样镇定和洒脱。
也对,这种事儿发生在谁头上,谁洒脱得起来呢……
“怎么了?”常宁这时回过神来。
“下楼吃饭。”
“嗯。”
“哥——”看着常宁神色麻木,魂不附体地起身,顾奕心一揪,忍不住开口:“我就长了一个头、两只眼。这些事情,不会因为你看不清或看不见就发生任何改变。就……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还是我宁哥——哥你明白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常宁哼了句,脸上神色却生动了不少。
顾奕嘿嘿笑了声,伸出手来要扶他下楼,常宁一把甩开他的手:“我不要你扶!”
得,跟小叔面前怂得孙子似的,跟他面前还挺傲娇。
顾奕撇撇嘴,按了电梯按钮:“别走楼梯了。”
“看不起谁?我还没瞎呢……”常宁说着,摸到扶手迈脚下楼。顾奕没办法,紧跟在他后面,手臂虚张着随时准备扶他。
顾筠在楼下听见他们的对话,紧了紧手里握的药瓶,等常宁下楼后,先通知他:“一会儿让小奕帮你收拾下,搬到楼下来。张阿姨已经把客房打扫出来了。”
常宁脚步顿了顿。“不用搬,我住习惯现在的房间了。”
“不方便。”顾筠用字一如既往简洁,并未赘述如何不方便、为何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常宁低下头,小声争辩。
顾筠没回话。
常宁坐到自己的位置,还在争取:“客房西晒,我不喜欢。”
“那你睡我房间。”顾筠这话落地,顾奕和张阿姨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但他毫无停顿补充上后半句:“我睡客房。”
“不用了。”常宁闷闷不乐回了句。他的房间做过无障碍改造,为了方便他的腿……客房可没有那些。
顾筠看了他一眼,把药和水杯推到他面前:“吃药。”
常宁没动。
“除了吃药,小叔没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顾筠手指紧紧握拢,脸色隐隐发白:“先吃药。”
常宁还是没动。
气氛有些凝滞。
顾奕左看看右看看,放轻了动作,十分安静地拉开椅子,十分乖巧地坐下,十分期待地等着好戏开场。
可是并没有什么好戏。
常宁还是默默把药抓起来吃了。
“吃饭了,吃饭了!”张阿姨也觉察出气氛不大对,卖力地张罗着开饭。“宁少爷尝尝这个,鲜虾馄饨,虾仁我剁的碎碎的,保证好吞咽。”
“谢谢阿姨。”常宁提起嘴角笑了笑,又很快放下去。
看到他笑容消失,张阿姨一阵心疼,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心不在焉地又盛了一碗递给少爷。
她家少爷比她更心不在焉,看着宁少爷在发呆。
她只得绕过去把碗放到他面前。
顾筠这才回过神来,收回视线,掩饰似的拿起勺子,刚拿起,听到“哐啷”脆响,他下意识转头,看到常宁发着怔,脚下是一只还在滴溜转着的碗和几只肉嘟嘟的胖馄饨,裤子上沾满汤汤水水,正在往下流动。
“哎呦!烫到没?!”张阿姨率先反应过来,一连抽了好几张纸巾凑过来。“赶紧擦擦!”
“不用,没事。”
她身体刚靠近就被常宁拦住了。
“我自己来。”
他接过她手上的纸巾,胡乱擦了两下,直接挪开椅子站起来:“我去换下衣服。”
顾筠看到他手指烫的发红,正伸出手去要检查,还没碰到他,他已经快步走开。
欲言又止看着他进了电梯,顾筠站起身来,准备迈脚,又顿住,视线转向顾奕:“去看看。”
“我?”顾奕不大确定地指指自己。
“嗯。”
“不是……那你呢?”要你何用??
“还有小叔你是不是欠宁哥一个解释——”
“让你去就去。”顾筠面无表情打断他。
去就去,狗男人活该单相思!顾奕放下筷子,“腾”地站起来,敢怒不敢言地瞪了顾筠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张阿姨拿了抹布来,默默无声收拾残局。
好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不知怎么冷清可怜起来。顾筠坐回餐椅,手肘撑在桌上,捏了捏眉心,闭上眼睛等。
电梯门很快又开了。他抬眼,只见到顾奕。
“宁哥说先不吃。”
顾筠手指紧了紧:“再去叫。”
顾奕嘴角撇了撇,转身又退回电梯,上楼去敲常宁的门:
“哥,你还是下来吧。你不下来我也吃不上饭……”
说完,他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再敲时,门开了。
常宁一言不发,错开他下楼。
顾奕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没敢出声。MD,他就不应该叫顾奕,他应该叫顾夹心……
馄饨已经重新盛好了。
常宁吃的沉默而专心。
顾筠给他夹在另外一个碗里的菜,他从头到尾没动。
顾奕看了眼小叔脸色,熄了看戏的心思,火速扒完自己的饭菜,嘴都顾不上擦就逃离现场。
听到他离席,常宁也放下勺子,起身。手腕却被顾筠一把拉住。
“生气可以,饭要好好吃。”
顾筠声音低沉沙哑。
“我吃饱了。”常宁抬起手欲把手腕挣脱开来。
但顾筠更用力地握紧他手腕,语气罕见的带了些急促:“视力的事,对不起。”
“正准备告诉你的。”他错开视线,没敢看他表情,怕在他脸上看到哪怕一丝嗔怒与嫌恶。“怪我一直没想好怎么说。”
想什么?这事儿还能想出花来?
常宁不理解。
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痛他所痛,在意他的感受到超过他自己的程度。
他只觉得——
小叔不信任他,还在把他当孩子,凡事他做好决定,他只需要服从就好——哪怕事涉他的人生。
“小叔,我喜欢喝冰水而不是温水,偶尔吃一点冰淇淋不会生病,我喜欢住二楼,因为我喜欢窗外那棵玉兰树。”
他说着,挣开顾筠的手,声音不大,却叫人心头极度压抑:“我是怕变成瞎子,但我更怕在别人眼里,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个让人同情的「瞎子」。”
“我不想退出游戏,因为在里面我至少是正常人,是和你平等的正常人,是遇事儿一起商量的同伴,不是一个没用的负累!”
卧槽!顾奕从楼梯上探出脑袋——
他哥真支棱起来了!
他刚要幸灾乐祸,看了眼他叔惨白的脸色,又不忍心起来:
“咳,那个,宁哥,你枕头要不要拿下去?我在帮你收拾——”
“不用收拾了!”面对他,常宁语气凶巴巴起来:“帮我打电话给张叔。”
“打,打给张叔干嘛?”顾奕小心翼翼问。
“我先回云鼎住。”他一边说,一边在餐桌上摸索自己的手机。
“啊?不,不至于吧……”顾奕迟疑着没敢答应。
常宁也不指望他,他已经摸到了自己的手机,同时——也再次打翻了桌上的杯杯碟碟。
艹!他在心里骂了声,倍觉丢脸,丢脸到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握着手机辨认了下,大步走向入户门的方向。
顾筠顿时心慌意乱,下意识伸手去抓他手臂,却抓了个空。
“不是,哥!哥,哥!你等等!”顾奕连滚带爬跑下楼梯,一把拉住他。
“你生气归生气,离家出走咱不至于!”他一边说,一边扭头看向顾筠,给他搭梯子:“小叔你说是不是?”
赶紧解释呀我的亲叔!
顾筠嘴唇颤了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常宁等了一瞬,没等到动静,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筠抓紧还没来得及展开的手杖,大脑一片空白。
顾奕也没想到常宁走的那么干脆。他都懵了,追了两步又回来问顾筠:“小叔,咋,咋办?”
“去追他!”顾筠反应过来,想到他一个人生着气摸黑走出去,就一阵腿软。
“追,追上后怎么办?”
“都听他的……”还能怎么办?!
他说完,见顾奕还愣着,声音颤抖地催促:“快去!”
常宁走出公寓,没打电话叫张叔,就一个人闷头朝前走。
他心里委屈得要死,却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委屈,明明小叔对他那么好。
他怎么有脸因为他太好而生气?
也许他生气的不是他太好,是自己太差劲。
还说要和他互相照顾,可自己却这么废,以后搞不好还会更废。
这还照顾个屁,怪不得小叔都不回应他……
刚才他还在他面前打翻两回碗!妈的,毁灭吧,不想活了呜呜!
顾奕火急火燎出了门。
本以为要一顿好找,结果常宁就在别墅不远处的步行道一侧,抱着棵香樟在那里……撞树?
顾奕起先还当他是头疼,疼得直撞树,吓得赶紧跑过去,靠近一听——啧,疼怕是不疼,疯可能是有一点儿——
常宁边撞边自言自语:“常宁你有病啊,什么冰水温水的,喝下去不都是水吗?矫情个啥啊草!丢脸死了!”
顾奕紧张的心情顿时被搅的稀碎。
“咳!”他捂着嘴干咳一声。
常宁立时住口,僵硬地扭脖子看向他:“你有病啊!走路怎么不出声!”
“咱俩谁有病?”顾奕嘴角抽了抽。
常宁理屈,跳过这个话题:“小,小叔呢?”
“在家啊。怎么了,没过瘾,找他再吵一架?”
常宁更加理屈。“我刚才……听起来是在跟小叔吵架吗?”
“自信点儿,是。”
完蛋了……常宁忍不住又想撞树,想起顾奕在旁边,生生停住。
“小叔,小叔生气了吗?”
嘿,就支棱不过三秒是吗?顾奕简直恨铁不成钢起来:“你管他生不生气呢?你出了气了没?”
“我,我没气……”
你是没气,没骨气!顾奕不想跟他说话了:“走吧,我打电话给张叔了。”
“打电话给张叔干嘛?”
“不是你让我打的吗?你这脑子就全是摆设是吧?”瞎折腾他玩儿呢?
说曹操,曹操到。张叔的车已经开过来,开车灯晃了下他俩。
“走吧,回云鼎花园,我跟你一起。”顾奕拉着他上车。
常宁反而犹豫起来:“我什么东西都没拿……”
“拿什么,你宿舍不都有?”
“我那床太小不够咱俩睡。”
“放心我睡沙发。”
“我——”
“你什么你,快上车吧!就住一晚,让小叔自己静一静,消消气!”
呵,让他清醒清醒,急一急。
作者有话说:
宝啊,小叔回应了你的,是你自己睡着了没听到……感谢在2022-11-22 17:23:33~2022-11-24 17:2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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