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领奖的时候, 谢小天就已经撑不下去了,出了教学楼他撑在校园长道的梧桐树旁边,胃里一阵翻腾。

  干呕半晌, 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一只修长的手从身后伸出来,手里拿着纸巾, 谢小天看了一眼, 伸手接过, 胡乱地擦了擦嘴, 他有些无力地靠在树干上。

  江意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陪谢小天坐着。

  直到上课铃响了,谢小天才嘶哑地开口:“回去上课吧。”

  他现在的状态, 就算不退学, 也没办法继续在学校待着了。

  江意却不动, 一双眼睛执拗地看着他, 仿佛一眨眼, 眼前的人会突然消失不见了。

  他看着人喉间滚动,半晌才带着一丝颤抖地说:“我——们,还要考同一所大学, 是吗?”

  谢小天愣了一下, 他侧首,看见江意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那句我学不了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嗯。”他最后点头说。

  “那放学我去你家找你, ”江意看向他, “我们一块学习。”

  谢小天喉间微动,艰涩地说:“好。”

  江意脸上的神色这才松了下来, 他伸手轻轻环住谢小天, 低声说:“都会过去的, 都会好起来的点点。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小天怔愣了好大会,才抬手落在江意身上:“嗯,我知道。”

  *

  谢小天病情已经拖不下去了,住进了医院。

  江意只要是放了学一有时间就会向医院里跑。但每次,江意到医院的时候,总是看着谢小天坐在窗户边,长久地看着一个地方发呆。

  或者是花园枯萎的树木。

  或者是越来空旷冷寂的天空。

  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到江意来,他才会稍微缓解。

  “来了?”谢小天回头,周围暗淡无光,他整个人被浸入黑暗里。

  “嗯。”江意愣了一下,打开灯把书包放下,坐在他身边,“今天干什么了?”

  谢小天想努力扯出个笑脸,最后却只好作罢:“打游戏了。”

  江意抿了一下唇。

  他知道谢小天撒谎,他根本就没有动手,江意却没有戳破,只是将课本上老师今天讲的知识摊在他面前:“嗯,那晚上就是学习时间了。”

  谢小天点头。

  江意讲书本上的知识的时候很有耐心,一点一点揉碎了讲,谢小天在旁边听着。

  两人学习学到十点,江意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到书包里,坐在了他床边的椅子上。

  “还不走吗?”谢小天看着江意问。

  “等你睡着再走。”江意说。

  谢川的商务活动少了很多,但整个公司的人都在等着他养活,不可能全部推掉。

  医院的房间里只有谢小天一个人,江意有些不放心。

  “不用,”谢小天最近开始失眠,他却不想让江意知道,“或者说,你今天不想走了?也行。”

  他拍了拍床边空处,“上来吧。”

  “行了,”江意把被子给他盖好,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要听故事吗?”

  “噗,”谢小天说,“我多大了,还听故事。幼不幼稚。”

  “真不听?”江意拿着书本看他。

  谢小天:“不听。”

  “那好,”江意起身,“那我今天就先走了,明天见,点点。”

  还没走一步,江意的校服就被一双手偷偷拽住,他低头看了一眼。

  嘴上说着不听,谢小天的手却紧紧捏着他的衣角,明明是不想让他离开的。

  江意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摊开书本:“行了,躺好。今天要讲的“小兔子和狐狸的故事。”

  谢小天躺在床上,对他拍了拍身侧。

  “上来讲吧。下面冷。”

  江意愣了一下,

  狭小的病床上,两个人紧挨在一起,被子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有点窄了,江意替谢小天掩好被子,接着,低沉好听的声音就出现在病房里。

  “从前,有一只狐狸去寻找妈妈的时候迷了路,但他还是一只小狐狸,根本没有能力自己捕食猎物,在被风水雨淋差点冻死在路边的时候,那只狐狸遇到了一只兔子……”

  江意原本以为谢小天睡着了,刚想放下书本,结果躺在床上的人露出一双大眼睛看着他,轻声问:“狐狸和兔子在一起了吗?”

  “嗯,”江意说,“在一起了。”

  谢小天睫毛却眨了眨,盖住了眸子:“可兔子和狐狸本就是不同种族生物,他们没办法长久相伴。”

  “只要他们想,”江意说,“他们就能。”

  谢小天看向他:“真的?”

  江意笃定地说:“真的。”

  值班的护士进来查房的时候,江意刚走,他们看着谢小天问:“那是你哥哥吗?”

  “不是,”谢小天靠在病床上,眼睫毛眨了眨,“是——我朋友。”

  “朋友啊,”护士惊叹一声,“很少有朋友能做到这种份上,我看他天天来,一天能来好几趟。他是做什么的。”

  谢小天手指蜷了一下:“还在上学。”

  “啊,上学,”护士感叹一句,“高一啊?”

  谢小天说:“高二。”

  护士说:“那这一学期就快过完了,这不马上就进入高三了。”

  是啊,谢小天说,已经马上就要进入高三了。

  “那这小孩挺能靠的,学习这么紧,还天天向医院跑,精力能跟得上吗,”护士可能也比较喜欢这两个小孩,多说了一句,“看着还怪累的。”

  谢一天愣了一下。

  江意进入高三之后,明显忙了起来,却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医院,除了照顾谢线条,还要给他讲每天学习的知识。

  每天晚上十二点,江意才会离开,然而直到第二天早晨六点,他来看一眼谢小天,确定他状态很好,江意才会再去学校。

  谢小天问他:“不累吗?”

  江意每次都是轻轻摇摇头。

  直到今日,江意讲着题声音越来越小,谢小天再看过去的时候,江意撑着胳膊在他病床前已经睡着了。

  谢小天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缓慢地伸手点了点江意的眉心,他眉心拧着,即便是睡着了,那里的倦意也挡都挡不住。

  他心里一涩,突然感觉这样下去也挺没意思的。

  江意讲的题,他其实一点儿听不懂。不是他不想听,他努力好久,那些东西却依旧像是天书一般,钻进他的脑子,又空荡荡地钻出来,什么也没留下。

  而江意,却每天都要为此受累。

  谢小天起身,把毛毯盖在江意身上,转身出了病房门。

  外面下起了小雪,将周围染成白色,谢小天站在走廊上看着外面的天空。

  阴沉的,压抑的,没有生命的。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更长一点,谢小天记不清了,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动静。

  “怎么不喊我。”江意在病房里走了出来。

  “我——”谢小天看了江意一眼,最终,“我学习有点累了。”

  江意站在他一侧,两个人肩膀挨着:“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手怎么这么凉?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有点困了,”谢小天垂着眼睫突然说。

  从上次的事之后,谢小天就很少笑了,或者在别人眼睛里看来微不足道茶饭后随口一提的事,却对某些人来说相当于抽筋剔骨。

  他妈妈的自杀就像是一根刺,那根刺在谢小天胸口处插了十年,而今终于生根发芽,一动就血淋淋地疼。

  江意像是突然觉察到什么,一把抓住谢小天的胳膊,“点点……”

  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能道:“那今天就先去休息,我明天再来。”

  谢小天点头:“嗯。”

  江意背了书包,谢小天在后面看着他,看他走出去几步突然回头。

  “明天见,小天。”

  谢小天愣了一下,半晌,才努力扯出个笑说:“明天见。”

  雪下得越来越大,江意下了楼,走在医院的路上,雪把他的身影模糊成一个虚影。

  谢小天看着那道影子,心里倏然升起一股茫然。

  “江意是个好孩子,”谢川从身后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小天,这样拖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他现在已经高三了,高三竞争激烈,保送名额还没确定下来。”顿了一下,他说, “我——给你说的出国治疗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谢小天没有说话。

  半晌,他才道:“我想出去走走。”

  谢川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去吧,别在外面待太久。”

  雪下了厚厚第一层,现在还不算太晚,路上行人还挺多,谢小天漫无目的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转啊转,就去了北街。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却没能缓解心底压抑的情绪

  他绕了几圈,又回到张婆婆开的那家店。

  豆花面三个字不知怎么的,被抹掉了。

  小屋里的风关着,里面熟悉的人也不在那里。

  张婆婆关门不会这么早啊。

  谢小天皱眉,想要离近点的时候,一个穿羽绒服的男人喊住了他:“喂小孩别去了,这家店一周前就不干了。”

  “为什么?”谢小天怔怔地问。

  张婆婆开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家小店,怎么会说不干就不干。

  “这家的那个老板突发心肌梗死,”男人说,“发现的时候已经完了,没抢救过来。”

  谢小天抬头,看着那人突然提声问:“什么叫没抢救过来?”

  可能是声音有点凶,对面的人也没了耐心:“没抢救过来就是没抢救过来,就是死了,这都理解不了嘛。”

  死了。

  谁——死了?

  这句话像是突然击溃了谢小天的心理防线,他不敢相信地跑到小红木屋的门口,猛然敲着门:“开门,开门,开门啊张婆婆。”

  旁边的男人见此,骂了一句神经病转身离开了。

  “我是,小天啊。”

  门敲了几十下,里面却依旧一片死寂,直到他的手敲得通红,谢小天才慢慢蹲下身子。

  他眼眶通红,看着满天的雪飘落,压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

  “张婆婆,开门啊,我想,吃你做的豆花面了。”

  红门紧关着,寂静得可怕。

  ……再也不会有人问他吃没吃饭,然后笑着给他端一碗豆花面了。

  *

  “学霸,你慌慌张张去哪?”耗子放学就看到江意魂不守舍地,拿着书包就要向外跑。

  “医院。”江意说了一句,就快速下了楼。

  耗子看着他的背景小声嘟囔:“医院就在那里,天哥也就在那里,这么慌张干什么。”

  江意到医院的时候,只感觉沉闷的厉害,他给谢小天打了无数电话,但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楼,径直地朝着病床里赶,要进门时,却被值班护士一把抓住:“哎,跑这么久干什么,这里是医院,安静点,找谁?”

  “谢小天,”江意说,“我要找谢小天。”

  “那你走错了,”护士看了看住院牌,“里面病人叫张特。”

  “不可能,”江意执拗地看着她说,“明明昨天还在。”

  “这很正常啊,”护士说,“这个医院里每天都会有人出院,又会有人进来,你打电话问问。”

  “不,他还在这儿。”江意捏着书包说,“他给我说好了的,要明天见。”

  “哎,我说你这个小孩,给你说了你找的人不在,”护士皱眉,带着点不爽地说,“你再这样我喊报案了。”

  这时,护士站交接完夜班要下班的人走过来,她看了一眼江意:“你找谢小天?”

  江意抬头看向她。

  “别找了,”护士说,“他走了。走之前给你留下一张纸条。”

  说着,她从兜里掏了一下,将那张纸条拿出来,塞江意手里。

  对不起,我可能不能陪你一起去大学了。别再管我了,也别再等我了。

  这次我是真的,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江意愣愣地看着前面的字,手指收紧,半晌,他撑着手,捂了一下眼睛。

  人流拥挤的走廊里,谢小天靠在墙上,眼睛盯着长道上那个身影,只觉得心像是被什么揉碎撕裂又被粗暴粘在一起。

  对不起,江意。

  对不起,让你遇到这么狼狈的谢小天。

  “不出去见一面吗?”谢川说。

  “不了,”谢小天手心被捏出一道血印,“走吧。”

  他怕见了江意最后一面,就再也走不了了。

  “临走前,还有要去的地方吗?”两个人离开医院的路上,谢川问他。

  谢小天低着头说:“有。”

  出国前一天,谢小天一个人去了海边,他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背景单薄而孤寂,巨大的浪花扑打过来,打湿了他的裤腿。

  “小天,回头。”熟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小天猛然回头,只是——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咸湿的海风吹着他。

  他眼睛慢慢地发了红。

  江意,我再也看不到那天的飞鸟了,那样洁白的,宛如梦境的飞鸟,再也不会在我身后出现了。

  *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冷,清洁工呵了一口气暖了暖手将地上的雪扫到一边,抬头的时候,一个个子很高,穿着校服的男生站在了这家别墅的门口。

  这已经是这个月,他第四次见到他了。

  男生穿得很单薄,冷冽的眉眼在大雪下显得更加没有温度,他坐在别墅门前的长椅上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清洁工看了几眼,等他把这一片的雪都锄完,没忍住开口说:“你是在等人吗,这家没人。”

  江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垂着眼睫说:“我知道。”

  清洁工不知道说什么了。

  又开始低头扫旁处的雪。

  过了半晌,他又模糊听那个男生说:“会回来的。”

  清洁工抬头:“孩子,你说什么?”

  “会回来的。”江意捏着自己的掌心,执拗地说,

  谢小天说过……明天见。

  虽然晚了一点儿,但是会回来的。

  回去的时候,江意经过北街,那家熟悉的面馆门前落满了雪,无人清扫。

  江意在路口站着,看着老桐树的叶子铺了满地,和雪混在一起,他走到谢小天经常坐的位置,坐在那里,摇了一下铃铛。

  一天又一天。

  他坐在这里,头顶的叶子返青又变绿,张婆婆的面馆的牌子被她家里的儿女摘掉了。

  几个人为了房子的事争吵不休,红房子开始褪色,像是一滴枯萎的血,又像是张婆婆发髻上经常带的棕红色的绢花。

  再后来,房子也没了。

  春去,夏去,秋去,又是一个冬天,江意抬头看着天空,这才恍惚了一下。

  “谢小天,”半晌,他伸手捂住眼睛,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桌位上,声音慢慢低下去了,轻的像是幻觉,“你又骗我。”

  明天见。

  他等了一个又一个的明天。

  却没等到谢小天的那句明天见。

  江意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把铃铛摘了下来,挂在旁边的老桐树上。

  风吹过铃铛,泠泠作响,看着那个少年走进雪地,越过了北街,只留下一道清冷的背影。

  第 仲夏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