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竞卿一开始不叫宋竞卿, 大家都叫他“赔钱货”。

  昏暗的房间里,满脸污垢、衣衫褴褛的小孩只不过是想拿一块饼干,却因为太久没吃饭导致手没有力气, 铁制的饼干盒砸在地上发出剧烈的响声。

  小孩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想往外跑, 但已经晚了。长着尖锐指甲的女人拎起他, 像扔石头一样朝墙上砸了过去,让人绝望又窒息的吼叫声在这个狭窄拥挤的空间里日复一日地回荡:“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赔钱货”蜷缩在有些潮湿的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光。

  天天吵架,邻居们一开始还管。后来村里有老人给小孩送东西吃的时候,被女人打进了医院,再也没人敢管了。按老话说,各人有各命。

  六岁的时候, 女人没有回来的一天晚上, “赔钱货”自己跑了。他不认识路, 走了很久,最后晕倒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醒来的时候,一群染着头发的男人围着他打量, 问他:“小孩,叫什么?”

  他饿到不行, 看到他们手里拿着包子,一点都不害怕,麻木地说:“赔钱货。”

  “哈哈哈哈!”几个人哄堂大笑, 拽着他枯草般的头发掐他的脸,“赔钱货, 哈哈哈, 行, 那你就叫这个名吧。”

  他们把他一路拖拽到一个破宅里,一打开门好几十个孩子围在一起,个个面黄肌瘦,不像人形。“赔钱货”被随手丢了进去,摔在地上没人管。

  “小孩,打今天起,你就跟着他们一起干吧,每天讨点钱回来就有饭吃了。”

  他第二天就成了“残废”,是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小孩教他的,说装着点能讨到更多钱。但他总是装不像,讨到的钱永远最少。

  “他奶奶的,这小子看人跟看死鱼一样,我看见他都得给他来两拳。”男人唾了一口沫,“赔钱货,还真是个赔钱货。”

  他彻底被边缘化了,没人管他,他可以跑,但也从来没想过跑。对于他来说,一切都一样。他也可以死,但是他生来就挨打,或者是年纪太小,不懂得还有死这回事。

  周傅年第一次离开家,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拍戏。会选择这里拍戏,是因为这里的古建筑原生原态,完完全全就是剧组想要的模样。他们和当地签了协议,拍摄地点定了下来,路过的人看见总要停下来观望两眼。

  周傅年岁数最小,又颇有名气,剧组里的人都乐意照看着他,看他安静,总喜欢围着他说话。他们说什么,周傅年就一板一眼地回答,从没见过敷衍的时候,跟别的小孩完全不一样。大家忙的时候,周傅年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剧本。

  “赔钱货”是突然出现在片场的角落里的。他遍体鳞伤地坐在那,有人从他面前走过,他就机械地朝对方伸出竹竿样的手。有人给他钱,他既不说谢谢,也不看人家一眼,就把钱随便丢在旁边,也不怕风吹跑了。不给他钱,他也不说话,依然面无表情的。

  也没人赶他,一个可怜的小乞丐而已,只要不影响拍摄就行。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大家都太忙碌,没人有时间去管他。

  周傅年几乎没发现这样一个人,直到某天收工的时候“赔钱货”被人推搡着送到导演面前。周傅年站在导演旁边,看见他掠过自己的眼神像一潭死水,惊不起一点波澜。

  “呸!王导,我们看这小子可怜就没赶他,谁知道他竟然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还偷咱们的道具!我们报警,让警察抓他走,好好教育教育!”

  男人一手抓着一条项链,一手抓着小孩,愤愤不平。

  王石满对这小孩有点印象,他嘶了一声,有点不相信,“真是他偷的?”

  “我们大家都看见了!他这手脚也完全正常,根本就是转可怜,骗钱的!”

  他们一人一句,充满控诉。被抓住的小孩一点也不见羞耻和害怕,安静得仿佛完全不管他的事情一样。

  “哎,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王石满感慨,“还是报警吧,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傅年却在这个时候问:“是你拿的吗?”

  在早熟许多的周傅年看来,眼前看起来不过九、十岁的小孩还太小了,可能根本没有为自己行为辩解的能力。他都忘了自己也不过比之大不了几岁。

  他的声音独树一帜,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一言不发的“赔钱货”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黑黑沉沉的,叫人捉摸不透。

  他看见周傅年穿着淡蓝色的绸袍,腰上戴着镂琢的白玉,看起来像个富家小公子,旁边有一群人围着他。

  有人推他,“哎,问你话呢!”

  “赔钱货”突然间挣脱了束缚,朝周傅年冲上去猛的推了他一把,那势头凶狠无比,像看见了仇人。

  周傅年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反倒是小孩被一群人抓住了。但是他就像一条泥鳅,非常顺滑地又从人群中溜走了。

  王石满蹲下去问周傅年:“怎么样,没事吧?”

  周傅年摇了摇头,少年人本该无忧无虑的眉头却紧紧皱起,闷闷地注视着小孩逃离。

  周傅年很快又见到了他,就在片场门口再远一点的巷子里。是在晚上,他在一个下水道口旁睡觉。同行的人没认出这个“小偷”来,但周傅年却记得。

  他没有进去巷子里,只是站在外面看着对方熟睡的背影。那天晚上,周傅年却始终没有睡着。

  他难得失眠,又不愿吵醒别人,坐在床上许久,等到凌晨四五点才小心翼翼起来穿好衣服,刷了牙洗了脸。他从宋妈妈给的包里翻出几张零钱,到门口逛了一大圈才买到两个刚蒸的包子。

  他回到昨晚那个恶臭的巷子里,对方依然维持着昨晚的模样,好像从没动过。

  周傅年走近了才看见他满是脏污的脸,一条裤子破了好几个洞,长度只够得到脚踝上面一点。

  周傅年其实从未如此真实地接触这样的人群。他自小少出门,周围的人又鲜少和他提及这些。

  周傅年刚把包子放在他身边,他就醒了,那眼神清醒得仿佛从来就没睡着过。

  他看见周傅年,一句话不说,拿起包子就往外砸。那包子咕噜噜地滚到垃圾桶旁边,很快就不能吃了。但他这次没有对周傅年怎么样,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窜上墙走了。

  周傅年从未直面过如此真实的并且毫无缘由的恶意。他站在那,过了一会儿才把包子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周傅年没有讨厌他,只是莫名地觉得难过。

  戏的拍摄其实并不久,他们在这里只待两三个月的时间。如果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周傅年再没遇到他的话,那也许他们再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周傅年和当地许多孩子并不同,无论是长相上,还是衣着上。他总是被保护着,今天是唯一一次落单,很快就被一群小孩子包围起来了。

  “喂,听说你很有钱的,给我们点吧。”

  他们很小,但是说出来的话让周傅年不可思议。他默默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给任何钱。

  几个小孩缠上去,揪着他的衣服和长长的头发就要打他,几颗石头砸在他们头上。

  “你们别碰他。”“赔钱货”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

  他们和他是一伙儿的,又不算是。他阴阴冷冷的,他们既叫不动他,也瘆得慌,一群人很快就跑了。

  他像没看到周傅年一样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往身后看,才粗声粗气地说:“你不走等着他们回来吗?”

  他第一次对周傅年说话,周傅年突然间意识到或许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讨厌自己。

  而且其实他那么小,或许他自己没有察觉到,但一个小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有些别扭。周傅年从始至终一点也不讨厌他,只是觉得他格外不同。

  他帮了周傅年,周傅年突然觉得这几天来莫名的烦闷都消失了,对方其实依然是个好孩子。

  周傅年想了许多事情,对方早已看似不耐烦地返回拉着他快步往前走。

  他的手比周傅年的小,却更有力,很热。

  他把周傅年送回到人多的地方,“你以后不要自己出来了。”

  他的语气很差,但周傅年察觉到了其中的温度。

  “谢谢。”周傅年说。

  他既不看着周傅年,也不像听见了他的话,只是杵在那看着另一头。

  周傅年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他只是看着对方枯黄的头发,发现其在日光下有几分透明的感觉,和周傅年的完全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对方突然说:“你还不走?”

  周傅年因为他理所当然的询问愣了一下,然后才动了动还被他握在手里的手。对方的手有些汗湿,连带着周傅年有些凉意的手也变得湿乎乎的了。

  他很快把手抽走了。周傅年以为他又会像上次一样跑掉,但他没有。

  “你以后别对不认识的人太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