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坐在床上, 如黑曜石般的眸子沉静如水,一眨不眨地凝视张漾。

  他几乎用生平最为轻揉的话语祈求:

  “张漾,你……”

  时间仿佛霎时死寂, 仿佛被扼住喉咙赌得心间膨胀, 又登时松懈, 一口气从头顺到脚,整个人完全卸力。

  “算了。”

  盛京说:“我让余成买宵夜,置办手续起码六七个小时,繁琐的要命,以你的性子肯定紧张的没心思吃饭。”

  盛氏大厦一百多层高,高耸入云,顶层是机密中心,选用复式大平层, 站在东边朝西望, 连墙影都看不见, 精英遍地与各种高端粒子设备足够压抑得普通人喘不上气。

  饶是张漾心态再好,也难免被那种紧绷的氛围带进去。

  病号套房里有专门的餐厅,盛京做完一套俯卧撑后, 膝盖钻骨的疼,但还是强撑着跟着过去了。

  “我自己会吃, 还是说你要喂我?”

  张漾问。

  十几个保温盒被盛京一一打开,检查里面有没有什么张漾不能吃的。

  听他问,盛京挪盒子的手一顿, 道:“可以。”

  “……”

  张漾静静翻了一个白眼,“盛京, 你真的, 该怎么说你呢。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盛京没回答他, 只是闷声笑了一下,这点笑容大多来自自嘲。心想我何止是变了很多,我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不过呢……都无所谓了吧,只要你能接受我就算真换了一个人也乐意。

  “我好像都有点琢磨不透你了。就是那种……让人对你燃不起一丁点斗志。”

  “不适让人燃不起斗志,是让你燃不起斗志,因为你是张漾,张漾在我这里很特殊,我永远不会和张漾争任何东西。”

  此言一出,张漾呆住了。

  窗外夜幕笼罩,星光点点,窗玻璃上映着屋内被夜色勾勒出模糊的虚影,全被盛京一双黑眸映进,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点。

  “我的都给你,张漾,让我陪在你身边吧,我……不要名分。”

  那声音轻轻的,搭在桌角的手掌缓缓挪动,勾住张漾左手指尖,那只修长有型的无名指还套着白金男戒,衬得手指又白又有质感。

  一只灼热的庞然大物靠近,烫的张漾几乎立刻抽回手。

  盛京凝望着他,总觉得张漾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几经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最终还是默默吃完了这顿饭。

  张漾走得时候,盛京还恋恋不舍将人送到医院后院雕花铁门那里,那是侧门,约莫一米多宽,盛京站在二级台阶上,目送张漾从自己身旁掠过。

  那眼神炽热如火,似乎张漾只要心软一下,他就立刻粘着人一块走。

  大概目光太多殷切,张漾感知到了什么突然回头,沉重的暮色隐去了脸上大半神色。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如果我死了,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也许仅过几个月,就再也没了我存在过的痕迹。思寻为了我的病不知道熬了多少个日夜,半个国内不知道飞了多少遍;抛去过往,你和孟望或许也真的期望我能坚强活下去……还有苏白和景年。即使每人对我有只有一分真心,那你们这么多人也能勉强凑个十分吧,既然如此,我再寻死觅活就是矫情了。”

  盛京盯着那张苍白清瘦的脸,时间仿佛凝固了,耳畔只有嗖嗖的冷风混杂着张漾的话语。

  “说真的,现在让我从楼上跳下去,估计自己都不愿意,我还有大把人生,凭什么因为别人就要放弃?而且……那天晚上跳河真的是意外。”

  没在朦胧的夜色中,张漾似乎叹了口气。

  后院里坐落了一个巨大的公园,眼下四处寂静,连夜虫的长鸣声也无,天穹璀璨。

  “我见过张生了。在上一周,大约是你消失的第二天。”

  盛京恍惚了一下,不提的话,他几乎要忘记这号人。

  “张生是谁?”

  张漾歪头:“不是你请的?”

  盛京严肃拒绝:“不是。”

  “行吧,那就是孟望请的。”

  “……”盛京忿忿道:“就他?呵。”

  孟望要是能请得过来,他盛老二还至于跪到膝盖差点废了?

  “治得怎么样……我只知道,我现在不想死了。”

  台阶下是江晚愁派出护送张漾的车队,现在张漾手里有盛氏实权,以防内部有人怀不轨之心,特意24小时贴身保护。

  张漾说完,转身继续走进车,司机关上车门,车队很快离开。

  盛京抬头,缓缓阖上眼,那颗痛到颤抖的心脏趋近麻木,却又被一瓢滚水浇下,流向四肢百骸。那一瞬瞬间,紧绷的神经立刻被斩断,他缓缓矮下了身。

  远方苍穹与地面水平线交界处,似乎亮起一抹灰与青的光亮。

  —

  盛京并不知道那个人是如何给张漾治病的,即使他后来派人去查,也没查出来一丁点痕迹。

  出院后他也暗暗去试探过张漾,可张漾没理他几句话,也没问出个一二三。

  之后一次,他守在张漾楼底下终于跟人迎面撞上,不由分说便将这人“请”到自己车上。

  以为对方是什么高深人士、或者一个满鬓花白的老者,但——

  盛京见到张生时,沉思了几秒钟。

  是那个……小童?

  张漾满脸晦暗坐在一侧,听到盛京向他询问张漾都是吃什么药时,他撇嘴,想了一个比较科学点的解释:

  “脾经虚,痰湿气赌经络与神志,肝气淤堵。我给他开窍和补气,开了三服药,主用来滋补,开胸和睡眠……这段时间就多给他吃点补气的东西,但也别吃太多,别补过头了。

  至于西医药……苏医生开的药方没问题,只是药物都是一样的,但人的体质却不同,效果因人而异,苏医生已经尽力了。”

  张生又道:“有什么能吃的吗?我给人治病很消耗体能的。”

  盛京挥手,示意余成安排,吸了口气,问:“治疗需要持续多久?什么频率?”

  张生说:“没有,今天我是最后一次来,所以才会让你看到我。守了这么些天,你就问这些?”

  车厢静默一瞬,盛京抿抿嘴,“上次持枪冲门是我唐突,你有什么不开心尽管撒在我身上,但是不要祸及张漾,他——”

  话未说完,张生便哈哈大笑两声:“我和张漾同姓同族,往上数说不准还是同一个老祖宗,我怎么会因为你一个外人暗下手脚?而且,你跟我的冲突那天你已经还过了。我的庙观供奉的是大道,被你毁坏后你又跪了大道赎罪,那么,你与我们之间不存在‘恩怨’。况且我那小道童对你们盛家人也多有言语鲁莽。”

  那小道童是指——那个穿着道袍神神叨叨的道士?

  既然没什么隔阂,盛京也稍稍放心,没忍住吐槽了一句:“你们还真是……神秘莫测。”

  原来那日,他跪的是里面供奉的神仙。

  他虽然不知道大道具象是指什么,但听得出对方言语间是在解释。

  张生外貌来看顶多十五六岁的小屁孩,可却显出他这个年纪的味道,甚至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喊“小道童”。

  只是不知道是哪门哪派,得空了盛京必须得好好瞧瞧。

  总之,他们跟这群神秘的道士们告一段落。

  余成会来告诉他,那个人被带去餐厅好一顿招待后,留给盛京一样东西作为道歉礼。

  ——一张黄符。

  写着:元始安镇,普告万灵。

  盛京是在晚上去敲张漾的房门。

  没有别的,给张漾烧个晚餐就走。

  房门大开着,盛京警觉立刻冲进去找张漾的身影,客厅空荡荡,连灯都没开。

  昏暗沉沉,盛京打开灯,绕着公寓跑了一大圈,急的满头汗,最后在阳台发现躺在摇倚上熟睡的人。

  深秋夜晚寒冷,张漾身上只搭了一条薄毯子,耳垂与鼻尖冻得通红,唇色也有些暗沉。

  盛京连忙摇醒他,端了杯热水过来。

  张漾醒来就好一阵咳嗽,抬起头停顿几秒钟:“你怎么在这?这……我怎么在这?”

  盛京被他问迷糊了:“张生不是来给你治病?”

  “嗯……他什么时候走的?”

  盛京说:“下午。你不知道?”

  张漾起身,擦掉眼角咳出的眼泪:“我睡着了。”

  在柔和的月光下、在从客厅折射.进的灯光中,张漾面色莹润,一件v领针织毛衣被睡皱,半搭不搭的挂在肩头,双臂摁着腿,微微抬起眼角望着盛京。

  泛红的眼尾裹挟着惺忪的缱绻。

  盛京缓缓将臂弯里的厚毛毯裹在人身上,细看,那轻揉的动作还有不舍的留恋。

  心想张漾要是能天天这样看着他,他死也乐意。

  “诶?这是什么。”张漾余光撇到透明玻璃桌上,被水杯压下的一块黄色。

  他身手抽出来,是一张黄符,黑墨字迹如腾蛇游龙,洋洋洒洒写了几行字。

  ——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安、安土地……神咒……张生留下的?”

  “我看看。”

  盛京觉得,这个跟自己的好像是一对?

  他从兜里把自己的逃出来,就着银柔的月光比对了一下,从“潇洒”的字迹中得以分辨,是一对。

  张漾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盛京刚想说不知道,那符纸直接在他掌心猝燃起来。

  明亮的火光映亮二人惊愕的神情,只两秒钟后,便熄为灰烬。

  “诶?怎么没了!”

  盛京甩甩手,临走前嫌弃瞥了一眼,扶着张漾里远了点。

  “那群人都挺疯疯癫癫的,估计有是什么白磷一类的自然物抹上去的,装神弄鬼吓唬人。别管了,走,先进屋。”

  盛京极为警惕,想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以后千万不能再出现在张漾面前。

  二人走后,月光更加浓郁,白亮如雪的光影深深笼罩着那一堆灰烬,被深秋的冷风一吹,洋洋洒洒穿过阳台浮向遥远的天边。

  —

  ——安土地神咒。

  此地无鬼神、无病无痛。

  多福多寿多好运。

  作者有话说: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与“皈依大道,元亨利贞。”两句出自道教咒语,分别是第一句和最后一句。

  咒语全文: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祈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避免水字数的嫌疑,我放在作话了)

  正文没完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