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拍摄地不远就是F市大学的东校区,这是F市大学的老校区,依山而建,还有民国时期留下的老建筑,夜晚十分静谧。

  庄景带着金竑往那里走。

  虽然在南方,晚上也只有十度左右,温暖的奶茶捧在手里,热热的,甜甜的。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这个氛围有些像培泠江边那天,但是庄景的心里却不再焦虑,不再无依无着。

  他抬头看金竑,他喉结微滚,低声说:“好久不见了。”

  庄景说:“是啊,好久了。”

  他的手把奶茶的塑料杯捏出一声响,赶紧把手放开,用比平常快的语速说:“其实我,我看到了你发的消息。对不起,这么多天后才回你,我很久没打开微信了。我想说的是,其实我根本没理由生这个气。”

  金竑说:“不,你有。”

  这一个月,他也反复思考过。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移情在一个长得和庄璟相像的人身上,这才给了萧明冉的野心成长的机会和妄想的空间,最后竟然作到本尊身上来。

  他本该将妄念好好压在心里,一直等下去。即使到死也等不到再见庄璟的那一天,那也成全了他这段执念。

  可这样无望的等待太令人绝望了,他不自觉地就对和小五儿相像的人给予了不该给予的宽容和偏待。

  送给他这串佛珠的人说过,你有一段缘分未了,前世因果今生债,该来的人总会来。如果早些明了这个道理,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庄景的声音打断了金竑的念头,他说:“这一个多月来,我也想通了挺多事的,我们应该试着好好相处下去。”

  金竑:“你不再生我气了?”

  庄景轻轻摇头。

  金竑偏头,帽子和口罩遮住了庄景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他穿着宽大的外套和一条蓝色牛仔裤,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下了自习,清瘦高挑的男大学生。

  谁能想象,这样的打扮下,是一个曾经风华绝代又历经沧桑变迁的名伶呢?

  现在他的角儿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条路可以选。金竑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认不认得出自己,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发展,还重要吗?重要的是庄景也有了一段没有负担的新人生。

  可庄景却忽然把口罩摘掉,扬起头,一双如月宫宝珠般的眸子弯起,望着他问:“我这几天在F市学了一段很好听的南剧,唱给你听好吗?”

  金竑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可是庄景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没等他说话,就一人分饰两角,轻轻唱起了那天听过的《帝女花之香夭》。

  “唉惜花者甘殉葬,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

  “唉盼得花烛共谐白发,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

  “相拥抱

  相偎傍

  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

  帝女花

  长伴有心郎

  夫妻死去与树也同模样”

  虽然南剧与京剧发声方式不一样,但任何端倪也瞒不过金竑这个掌上红的资深粉丝。

  庄景这次没有伪装嗓音,唱公主时用的是小嗓原有的音色和发声习惯。

  庄景对金竑说:“这折戏让我想到了一些旧事,我觉得你也会喜欢的。”

  这是什么意思?

  金竑心猛然一震。他可以构建出无数的可能性,也可以分析出这句话的许多隐藏含义。可是对于庄景这号人,他从来没办法理性的分析。

  他探究地看着庄景,庄景垂下眼睫:“我这次来,其实是有话想跟你说。”

  金竑说:“其实我也有话想告诉你。”

  这时候,大学操场的另一边忽然传来“砰!”“砰!”两声,一群少男少女们欢呼起来,金色和银色的亮片礼花被洒向了天空。

  隐约听到的都是:“他答应了!”“年度大新闻啊!”

  庄景重新戴上口罩:“我们去那边看看?”

  金竑打住了话头,和庄景一起往那边走。

  在人群中心的是两个长得不错的男同学。高个子的男生捧了很大的一束花,旁边的围观同学都在那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许许?”高个子男生一挑眉,矮一点的男生羞得满脸通红,把头埋进高个子男生的脖子里,高个子男生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低下头,轻轻吻上了矮个男生的唇。

  同学们发出爆炸一样的欢呼声和口哨声。

  庄景轻轻扯一下金竑的袖子,示意金竑跟他一起离开。

  虽然说已经接受了自己对金竑有情意这件事,但上世纪来的老古董乍一看到这种两个年轻人当众亲吻的画面,还是有些别扭。特别是在得知自己的取向后,就更加浑身不自在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画面,而且那个高个子男生莫名地就变成了金竑的脸,更让人心烦意乱。

  庄景的帽檐遮住了眼睛,金竑以为庄景仍然抵触同性间的情感,心情也一瞬间低落下去。

  两人离开了热闹的人群,沿着向上的林道往人迹罕至的小树林走去。

  终于身旁都没有什么人了,庄景扯掉口罩,脱掉帽子说:“现在的小孩子们真是不得了。”

  金竑默默回:“其实,现在这样的感情很正常了。”

  “我不是说他们的感情有什么不正常的,我是觉得在一大堆人的注视下亲亲抱抱,怪不自在的。”庄景下意识地解释道。

  听了庄景这句话,金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又活过来了一样,回道:“大学里的年轻人,血气方刚的,面对自己心爱的人,难免的事。”

  像是验证他们的话似的,不远处的树旁边就有一对接吻的小情侣。

  庄景赶紧领着金竑朝另一个方向走,一边笑着说:“金董,您上大学那阵也那么潇洒吗?”

  金竑有心试探,说:“我上大学那时一心在学业和社团上,要不就是在图书馆里,每天几乎没有闲工夫。不过也和同学出去赏过几回樱花,爬过几次雪山。”

  庄景知道,金竑就是在东洋留学期间,加入了民主社团,一步一步的改造了思想。

  他笑着说:“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一句,四爷,1923年的东京美吗?”

  金竑的脚步猛地停住,像是猛然被卷进了风眼里,周遭狂风呼啸,他身边的空气却静止凝固的没有一丝声音。他虽然没有动,外面的天地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

  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成了个哑巴,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张嘴,控制不了,却只说出那两个字:“苑秋。”

  庄景轻声说:“四哥,你是不是早把我认出来了?”

  一声“四哥”,让金竑的心狂跳起来。

  过往的许多回忆都翻涌而起,各种颜色各种气味一忽儿全鲜活起来,争相勾勒出庄璟每个时期的每一面。每一面,都不如站在眼前的这个人鲜活。

  眼底一酸,既欣喜又惶恐。

  这一回,他不能在失去庄璟了。不论用什么方法,只把他留在身边就行。

  庄景想,自己既然下定了决心,把话也说开了,那就多主动一些。前世如果不畏畏缩缩,也不会最后都没突破樊笼。

  那些勾引人的手段从小在堂子里看得多了,但要说真的去追求一个人,去真诚地把自己的喜爱表达给另一个人,他完全没有经验。

  可是看金竑的眼眶都泛红了,他的心都软了。管他什么面子里子呢,他想抱抱他。

  庄景于是上前轻轻环住了金竑的胳膊:“对不起四哥,我把你认出来的太晚了。”

  金竑背脊僵硬,庄景看着清冷,身体却温暖柔软,只是轻微的碰触,就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连耳朵都烧红了。

  小路上响起脚步声,庄景立刻放开了手,双手插袋,谁也不爱。

  “我,我就是也给你个‘洋礼’。看我来这儿这么久,也学到了挺多的。”庄景胡乱找着借口,抬脚想往前走。

  金竑拉住他的手臂:“苑秋,你原谅了我当年做的事了吗?”

  “当时我们都年轻,太意气用事了。我早就后悔和你断绝联系了。”庄景说。

  “如果我还像从前一样对你好,当你的四哥,你可还愿意?”金竑问。

  庄景点头,又说:“前世的纠葛我已经放下了,现在是新时代,再也没有那么多纷纷扰扰了。”

  金竑看着庄景不出声。

  庄景心想,这人又怎么了,他给的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该一笑泯恩仇了呀。然后再重新开始什么的。

  然而下一刻,金竑忽然张开臂,将庄景用力的揽进了怀里,他人又高,力道很大,几乎要把庄景的腰掐碎。

  庄景本来就很瘦,当年穿戏妆也是盈盈纤腰,抱在怀里就像一缕烟似的。

  金竑知道烟是抱不住的,但是他想试一试,想让两个人的距离近一些,再近一些。

  过路的两个人目光异样,可是庄景也没去管了。

  他的心跳很快,但没有从前本能的身体抗拒,也没有任何的不悦的感觉,嗅着那股淡淡的檀香味,只觉得他在浮尘中漂泊了太久,终于尘埃落定。

  金竑的拥抱有力,却很短暂,很快就放开了,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古怪又稀薄。

  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们竟然异口同声地说:“西洋礼。”

  庄景噗嗤一声笑了,两人又往前走,胳膊靠得很近,气氛变得温馨起来。

  聊了些重生之后的事,庄景打趣金竑:“四爷到了哪里都是那么受欢迎。从前有许多闺秀争着抢着做福晋,现在又混成了国民老公,我真是自愧不如。”

  金竑说:“那怎么比得上庄老板,报纸上每天都有人隔空示爱,现在粉丝也是哥哥老公老婆换着叫个不停。”

  不止如此,还有些人也在隔空觊觎,想到今天庄景和简项笛在房车里“培养感情”,头还挨得那么近,金竑语气发酸:“你今天和简项笛在房车里做什么呢?”

  “看恐怖片啊。”庄景说:“你还别说,那恐怖片里的女鬼长得还挺好看的。”

  偷看了一眼金竑的脸色,庄景赶紧找补:“其实就是他明天拍摄压力太大,我陪他舒缓一下,都是为了戏。”

  “他都多大的人了,这点压力都扛不住,还非要别人陪着吗?”金竑的语气暴露出内心的一点儿小九九。

  庄景哄起四爷来:“那以后不单独和他在一起了。”

  金竑撇开脸:“我不是那个意思。”

  庄景看他,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仿佛在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金竑轻咳一声:“他是当红流量,你们又一起拍这部剧,瓜田李下,离远点也好。”

  庄景笑:“和你单独一起散步就可以吗?”咱们俩的综艺和视频可是也传得广为人知啊。

  金竑:“咱们俩不同。”

  和庄景彼此互通身份以后,金竑放松了不少,言语间又有点当年载泓的影子了:“你这没良心的,我们是多少年的情分,要说独处,我早不知和你在房间里单独相处过多少回了。”他说的是从前在燕回堂的时候。

  庄景脸有点红,确实是同一张床榻也躺过不少回。

  忽然想到在培泠的时候,金竑明明认出了自己却不肯回应,也真可恶。他说:“在培泠和槐槐喝酒那晚,我就叫过你四哥了,要是你那时候就应了,少多少波折呢?”

  “我以为是个梦呢。”金竑轻声说。在梦里都不敢回答他。

  庄景抿唇。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庄景说:“越来越冷了,我们回去吧,可以在房间里继续聊。”

  金竑点头。

  两个人并肩走出学校,没有想到的是,不远处停靠的一辆熟悉的车上有人在窗玻璃里转动镜头,连续拍摄了许多张图片。

  回到酒店,庄景一打开房门,就见简项笛坐在待客间的沙发上。

  看见庄景进来,他唇角几不可见的扬起,但是在看到他身后站着的金竑时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礼貌却拘谨地说:“庄景,金董,晚上好。”

  庄景倒没想那么多,直接问:“你怎么来了?”

  简项笛:“我来找你沟通一下明天的拍摄,刚才敲门你不在,甜甜就让我先进来等你。她现在去洗手间,马上就回来。”

  庄景明白了,王甜甜这家伙是简项笛的粉丝,当然看不得爱豆在门外等着,把他给放进了房间,自己又不好意思在爱豆面前上厕所,就跑回自己房间上去了。这丫头。

  这时候王甜甜回来了。她一推门,看到金竑和庄景也在,整个人愣住了。然后又打量了一下他哥和身后的金董,谨慎又试探的说:“哥,金董,你们就回来了?”

  庄景说:“甜甜,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和项笛讨论一下工作。”

  金竑挑眉,项笛?叫得这么亲热做什么。

  王甜甜退下,庄景又看向金竑,金竑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很大度的说:“你们说,我不打扰你们。”

  庄景无奈,起身给两人泡茶,简项笛拦住她:“小景,不用那么麻烦,我就说几分钟。”

  金竑更不悦了,但又不能打扰两人聊工作,就抱着臂,翘起了二郎腿。

  庄景还是去把水烧上,简项笛才说:“导演很理解我的困难,他把明天的戏改了一下。我在被绑架的时候会受伤,到时候在小黑屋里一直是半躺着的,你闯进来后我已经半昏迷了,所以你要背着我离开。”

  庄景点头:“这个没问题。”

  两人又确定了一下拍摄的几个细节,简项笛说:“那我先走了。”

  庄景站起来:“我送你。”

  金竑在沙发上说:“小简,明天好好拍。”

  简项笛探究地目光在金竑和庄景身上逡巡,点头道:“一定的,金老师。”

  庄景把门关上,对金竑说:“你把人家小孩都吓到了,压力一大,明天拍不好戏怎么办?”

  “这么点压力都调节不好,还拍什么戏?我投资这部戏可不是做慈善。”金竑对情敌可没有好脸色,似笑非笑地说。

  “四爷好大的气魄。”庄景泡好茶,把白瓷茶杯放在金竑身前。

  金竑浅尝了一口,说:“很香。”

  “真的吗?”庄景不大信。他是用酒店提供的茶叶泡的,知道载泓这人嘴刁,只是个待客之道罢了。

  他干脆把金竑的杯子拿起来喝了一口,很平庸的味道,甚至还有些发苦,可不是四爷这样的人会喝的茶。

  金竑眼皮一跳,眸光沉下去。怎么庄景这回重生,整个儿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金竑接过那只茶杯,将茶杯翻转到庄景的唇碰触过的那一面,慢慢品尝起里面深红色的液体。茶虽然苦,却带着一丝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