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景立刻后悔了,前两天金竑家里都黑灯瞎火的,谁能想到今天他又在呢。

  看着自动打开的大门,和草木扶疏的庭院,庄景还是迈步跨了进去。

  远处枇杷树枝叶乱颤,一团肥硕的黑猫从枇杷树上窜下来,直直地向庄景冲过来,头在庄景的腿上蹭过来蹭过去。

  庄景蹲下来捧住芝麻的脸一阵揉搓,手指暖和了不少。

  “你这个小急性子,就那么想我啊?”

  这时回廊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金竑来得也比料想的快,庄景笑意顿消,立刻站起来。

  金竑出现在回廊上,与他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并没有走近。

  四目相对,陡然尴尬,庄景发现自己也没想好到底要说些什么。

  金竑没想到庄景会来主动找他,似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低声叫他名字

  “庄瓃。”

  月光的波纹在庭院里荡漾,庄景立在一片空濛之中。这个人总像月中缥缈的桂影,又像水中繁花,似乎能够靠近,但是终究是一场空梦。

  “金董。”庄景想了想,总算憋出一句话:“您也要去参加《平凡的一周》?

  “对。”金竑点头。

  “为什么?”庄景问。

  金竑的五官隐藏在树影中,只轮廓格外清晰:“沈鹏出事了,找不到艺人。”

  “可是,鼎泰旗下的艺人那么多,随便找一个人都行,您没有必要自己去吧。”

  “我很重视这个节目。”金竑说,然后似乎就没有再解释的打算了。

  也是,金竑作为综艺的出资人和鼎泰传媒的董事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不需要和旗下的小艺人解释自己参加一个综艺的原因。

  庄景心里烦躁,更气自己一时冲动跑了过来,显得自不量力。他怎么还没端正身份,自己已经不再是鼎盛之时的名角,也不是人人尊崇的老艺术家,只不过是金竑公司里一个刚刚起步的新人而已。

  两人僵在那里一时都没说话。

  “今天我没做饭,就不请你了。”金竑说。

  庄景颔首:“本来也不好多打扰的。”

  “但是我泡了茶,明前龙井,要来喝吗?”他上前一步问。

  庄景低头,发现金竑是赤脚踩在阶梯上的,天寒地冻的也不怕冷。

  不过和他这个小职员有什么关系呢,他说:“不了,金董,我还要回去收拾明天的行李。今天我多有打扰了,还请您多包涵。”

  他是得回去好好反思一下这些天的行为,保持平常心。

  “好。”金竑说:“那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

  金竑回到冷冰冰的客厅里,桌上摆着一碗清汤挂面,因为出去的太久,面已经坨了。

  把面倒掉,金竑给自己拿了一个玻璃杯,里面放上三克茶叶。

  八十度的热水冲开嫩绿的莲心,热气氤氲,茶叶在杯子里浮浮沉沉,像在跳舞一样。

  老唱片又在留声机里转动,掌上红的声音汨汨的流淌在室内,隔绝了外面的时空。

  往事如潮水般逐渐上涨,明亮的大厅一瞬间换了个天地。

  那是垂着幕帘,写着出将、入相的戏台,台上艳若桃李的佳人,台下痴痴追随的众生。

  庄老板有个怪癖,上了台他就是戏中之人,所以绝不饮场,绝不中途休息。

  可是唱完一场戏总是又渴又累的,跟包的就在台下候着,一下了戏立刻把茶壶递给他,茶温总在六十度左右,既驱寒又不会烫嘴。

  两人还没决裂的时候,庄璟的茶都是金竑准备的。

  庄璟最喜欢明前龙井,金竑就将御赐的贡茶全部给他留着,后来前朝亡了,他派人去杭州买最好的新叶。

  那时候金竑希望在庄璟心上永远占着一个地位,谁都超不过去的地位。

  决裂后,庄璟去贝勒府找他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只远远的一望,以后因为不想连累庄璟的名声,连他的戏都再不去听。

  那时候他很自私,暗中希望庄璟能多恨自己一点,这样他起码不会忘记这么个人。或许等到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他也能洗净一身罪孽,和庄璟重归于好。

  可惜最后还是落个不得好死,被打得没一块好肉,身首分离,想必那副惨状倒真让庄璟永生难忘了。

  重生后知道庄璟当年安葬了他,金竑第一次改变了想法。早知如此,还不如埋骨荒郊,被野狗分食,被庄璟永远遗忘算了。

  往事不可思。

  金竑站起来,把唱片关掉,打开笔记本电脑,看庄景的试镜回放。

  镜头里的青年进退有度又锐不可当,闪着耀眼的光芒。

  一如以往每一次上台。

  这样耀眼的庄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了。他回来了,回来就好。金竑想,不该再有所奢求。

  从今以后,庄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替他扫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芝麻看主人情绪不好,跳到他的膝盖上坐下,看着视频里的庄景,兴奋地“喵”了一声。

  金竑手指挠挠芝麻的耳朵根,低声说:“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喜欢你。”

  他掐着芝麻的咯吱窝把他提溜起来,在面前摇晃:“给爸爸说说,你是怎么讨到人家欢心的?”

  芝麻不耐烦的蹬了金竑的小臂一下,跳到地上逃跑了。

  庄景晚上没睡好,做了个梦,梦见载泓了。

  先是载泓年少时意气风发,骑马带他去郊外看新训的鹰,又穿着黑狐大衣在雪天里等着他下戏,手里还捧着一壶明前龙井。

  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中年人的模样,和几个“太-君”和二鬼子点头哈腰,模样卑琐到了极点,只要是中国人都恨不得上去踹这人两脚。

  再不知怎么他被下到了大牢里,任牢头怎么拷打就是不肯张嘴,他们拿着烙铁烙他的皮肤,拔他的指甲,最后有人举起一把极大的砍-刀,一刀把载泓的头砍下来。

  庄景走在曾经策马扬鞭、现在满目疮痍的荒郊,拼命去找那颗头。找了好久,可算在长草深处找到了。他拿出帕子去擦那脑袋上的血污,那人的眼睛竟然慢慢睁开,一看,这不是载泓,是金竑。

  庄景惊得一下坐起来,心跳快得能蹦出嗓子眼,环顾了卧室一周,意识到自己在哪里,才慢慢放松下来。

  都怪金竑,自己才会做个这么个没头没脑的梦。

  他拉开窗帘,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他该起床准备工作了。

  今天见到金竑,不要再反应过度,就把他当做不大熟的工作搭档。

  已经是十一月初,天气越来越冷了,庄景套上羽绒服,拖着小行李箱走到外面,一边不太熟练的用手机叫车。

  这时,银灰色的SUV驶到庄景家门前,金竑按下车窗说:“走吧,我们顺路,一起去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