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景身穿白色长衫,染回了黑发,只素净着一张脸,就如皎皎明珠一样夺目。

  特别是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不像以前总是一副木愣愣的样子,而是沉淀了复杂难明的情绪,又天然带一段风流。

  短短两三个镜头,他就让人全心地相信了他的角色——王元红,这个在天桥上讨生活,历遍世态炎凉却不改赤子之心的民国曲艺人。

  台下已经准备好要发笑的观众早都愣住了,甚至有人不敢相信地问:“这人真的是庄景吗?”

  可很快,连窃窃私语声都没有了,大家全都专心看戏。

  金竑的目光无法从舞台离开,就像他从前的目光无法从那个人身上离开一样。

  回忆如同昨日一样鲜活。红墙下少年穿月白长衫,将一把扇子珍重地展开,眼睛比珍珠还亮,两个很浅的酒窝露出来:“庄瓃,这名字真好听。”

  那时候金竑自己年纪也不大,忍下心头的喜意,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璟,玉之光彩也。我觉得很适合你。”

  少年要行礼谢恩,金竑破功了,一把扶起他:“小五儿,你和我就别客气了。”

  他的手触碰到少年削瘦修长的身体,心忽然涨的很满,就像有一只云雀儿在五脏六腑里活蹦乱跳,急欲冲出桎梏,飞到青烟白云之上。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永远隽刻在年少的回忆中,带着粉墨明艳动人的颜色。

  浑身血液回流到心口,又困在那狭窄的三寸之地,几番涨落,无法平静。

  台上的戏却还在演着。

  王元红早已进入了院子,也回忆完了与绍祺相知相交的年月,终于还是到了亮明今天目的的时候。

  他质问绍祺为何要和日本人来往,难道真得丢了中国人的骨气?

  绍祺自然有许多难言之隐,却偏偏只能对此生唯一的知己撒谎。

  何耀东说完本该有的台词,仰头闷下一杯酒,又哭又笑:“啊,我爱我的国,可是国爱我吗?!”

  庄景一秒出戏。

  就连他也知道这是老舍先生《茶馆》里的句子,竟然就被何耀东拿来加戏了,可加在这里太过突兀,感情不连续了。

  好在庄景有几十年的舞台表演经验,向来以稳字著称,还是妥妥地用自己的反应拉回了节奏。

  像这样堪称救场的行为,这段表演里他已经做了五六次了。

  何耀东还跟往常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说到动情处,他一下站起来,猛地把酒杯砸到地上,碎片四溅,有一片差点擦过庄景的脸,把庄景吓了一跳。

  何耀东痛苦地咆哮:“我曾经是个锦衣玉食的王爷啊!大清国完了,他们就把我的一切都拿走,凭什么?我现在只是想把我原来就有的一切拿回来,有错吗?”

  庄景站了起来,与他比肩而立,直视他的眼睛沉声问:“那就能认贼作父吗?”

  这句话让何耀东沉默了很久。

  就在节奏要断了的时候,何耀东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你这样的人,也懂什么是君臣父子,什么是忠孝节义吗?”

  他把手抬起来,指住庄景的鼻子:“你不过是个在天桥卖艺的下九流的戏子,如果大清没亡,又怎能轮得到你来对我指指点点?”

  何耀东这时似乎也动情了,眼睛变成猩红色,纠结和痛苦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这句话和这个眼神似乎刺痛了庄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他一退,现场的工作人员已经轻嘶出声。原来庄景脚下穿得是薄底布鞋,碎瓷片扎了进去,血已经透过布鞋染湿了拇指大小的地。

  何耀东说:“你走吧,我欠你的东西,等我拿回我该拿回的,十倍百倍的还你。”

  王元红笑了:“你们这些王公贵族,总以为天生高人一等,把我们这些穷苦人看成阴沟里的臭虫。可现在是民国了,就是吸骨敲髓也轮不到你了。”

  “欠我的你也别还了,日本人的东西,我嫌脏。”

  “今日你我割袍断义,永不相见!”王元红挺直了脊梁,走出了院子,血点如梅花洒了长长一路,显得触目惊心。

  等他消失了,绍祺才呆呆地坐下,良久,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顺着脸庞流下。

  “cut!”屏幕变黑,片段结束。

  对准导师的镜头里,金竑面无表情,除了眼眶微微泛红。

  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死死握住佛珠,红线缠绕在手掌上,切割出苍白的颜色。

  他熟悉庄景,更熟悉掌上红。这样的角色是原来的庄景无论如何也演不出来的,能演出来的只有另一个人。

  三分钟后,何耀东和庄景上台,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看到观众,何耀东想去扶庄景,却被他婉拒了。他步态自然的走到台前,丝毫看不出有受过伤的痕迹。

  主持人先关心地问:“庄景,你的脚怎么样?”

  “包扎过了,只是小伤。”庄景回答。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事,小时候练跷,用白布裹住脚面,全身的重量压在拇指大小的木片上,在砖头上一立就是两个时辰。那时候受了那么多伤,以致于现在他都觉得没什么事值得喊苦叫累的。

  “让我们用掌声再一次感谢助演嘉宾庄景的付出!”主持人倡议,观众们再一次热烈鼓掌。庄景在掌声里恭恭敬敬地朝台下的观众鞠了一躬,掌声更是响的停不下来。

  在庄景看这只是对衣食父母的感谢,在何耀东看,这就是抢了自己的风头,让主持人完全忘记了他这个主角的存在。

  他也不想是自己的摔杯子才让庄景受伤,心里又给庄景记上了一笔。

  影后吴念薇先评论。她擦干了眼泪,给了很高的评价。不过不知为什么,她有意忽略了庄景,而是把溢美之词都给到了何耀东。

  “耀东和我也是老熟人了,这个剧目让我看到了一个成熟演员对演戏的投入和该有的激情,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个末路王公的无奈和对国家的大爱,你让我相信了绍祺这个人物,谢谢你!”

  “袁可为导演。”主持人点名。

  “这个剧本,我不满意。”没想到袁可为第一句话就是批评。

  “耀东你表演的太用力了,可以看出来你有激情,但是这种激情与绍祺这个人物的身份和想法是不符合的。你想表达的东西太多了,爆发太早,导致前面的节奏乱掉了,一直到了最后,你才入戏,这点上你要感谢你的对手,如果没有庄景,这出戏可能会演砸的。”

  “至于庄景,你比我想象中的帅。”袁可为这句话一落地,观众都笑起来。毕竟最近仙君表情包刷屏,大家一下就想到了那些狰狞的表情。

  庄景也笑了,桃花眼一弯,露出了一对小酒窝。

  “特别是你的眼睛,眼神,你的每一个眼神都非常吸引人。而且你肢体的感觉是对的,你让我感觉不像在演,而是你就是民国年间这样一个唱鼓书的艺人。如果有机会,我们以后是可以合作的。”

  袁可为是当今电影界有奖项又有票房保障的知名导演,他这句话的分量可不一般。

  现场掌声雷动。

  庄景说:“谢谢导师,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合作。”

  以掌上红在戏曲界的地位,他和谁说出这句话,对方都一定大喜过望,倍感荣幸。但庄景却不过是个全网黑的小艺人,这句话就怎么听都有些不自量力了。

  现场很多演员一边羡慕嫉妒,一边暗暗鄙视庄景顺杆爬。他身边的何耀东的脸更是铁青,险些要藏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王小安导演,这是您原来导的戏,咱们王元红的原演员萧明冉老师也在现场。您是怎么看这出戏的呢?”

  王小安说:“王元红这个人物啊,虽然出场只有短短三集的时间,实际上却是一个很有戏剧张力和魅力的人物,在绍祺发生转变的关键点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觉得今天的片段是成功的。

  一个身份高贵的王爷,竟然和下九流的戏子倾心相交,而且王爷反而还需要戏子的接济,这就造成了身份的冲突和错位感。我这两个人物在这段关系里其实有原型,就是贝勒载泓和名伶掌上红。”

  庄景:……

  金竑:。

  他看向台上的庄景,他没什么表情,唇角还带着微笑,猜不出情绪。

  庄景心想,载泓和绍祺可完全不是一类人,载泓不会让自己落入这样悲惨的境地。即使不幸落难,他也可以在任何情境之下找到生活乐趣。如果他住在绍祺那小院子里,他也一定会在小院里种满花,再在屋檐下挂上一对儿蓝靛颏和红靛颏。

  王小安接着向观众科普那段过去的历史:“载泓对掌上红有知遇之恩,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前清灭亡后,载泓投靠了日本人,掌上红愤然与他绝交。直到1943年,载泓秘密党人的身份暴露,被日本人残忍杀害,掌上红才明白载泓的隐忍和大义,又冒着生命危险到城郊为他收尸立碑。所以你们看,即使下九流的戏子也有大情大义。”

  一向是cue到他才发言的金竑主动举起话筒:“王小安导演这话说的不对。”

  王小安脸微微一僵,但很快又调整过来,真诚发问:“怎么说?”

  金竑说:“掌上红是杰出的京剧艺术家,戏子、下九流这样的词语,对他是一种侮辱。抗战时期他闭门教学,为学生创排了多出反应战乱之苦、体现爱国之情的戏。就算不为载泓埋尸,他也是当时爱国艺人的典范。”

  庄景微微惊愕,目光投向金竑,心想这小子还真不错,没想到七十年后也还有这样懂他的人。

  主持人打圆场:“看来金老师还是掌上红大师的戏迷。”

  金竑颔首,并不否认。

  主持人顺势问金竑对这出个片段的看法,金竑说:“王爷真傻。”

  然后又转向庄景,把目光落在他那双不笑而含情的眼睛上:“庄景,你让我想到了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