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十二月底>第69章 又冷又漫长

  住宿的二层静悄悄的,一片漆黑,时骆一间间找过去。推开最里间时,借门缝漏进的一道笔直的亮,看见蜷缩在沙发一角的俞北。心里的焦急散去几分,时骆反手轻掩上门,朝俞北过去。

  悄声坐到俞北身边,低头贴上他额头,时骆抚着俞北的脖颈,将他连带蜷曲在身前的膝盖一齐搂进怀里。

  俞北没什么反应,但整个人像找到主心骨倚靠住时骆。

  时骆没出声,只是抱着俞北,下巴抵在他额前。俞北身体缓缓放松,脑袋撑在时骆颈侧,双手死死抓住他腰间的衣服。

  俞北呼吸间隔很长,缩在时骆怀中睡着一般,但渐渐颤抖的肩膀卸掉他正极力压抑的情绪。

  黑暗中,温热沾湿时骆颈窝。他抚背的手微顿,而后更用力搂紧俞北。

  怀抱瓦解了俞北的硬撑。他沙哑地开口,话语一句句如细小的冰柱扎在人心口,冰冷又刺痛。

  “哥哥,”俞北哽咽一声,“我没有妈妈了。”

  “以后,我没有妈妈了。”

  从发现这件事到现在快过去十二个小时,他一直尝试把自己摘出来放在离这件事很远的地方,但许余馨那封信令他不得不直面所有现实;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妈妈写给儿子的信,那是妈妈留给儿子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东西,是一封遗书。遗书。

  看着信他有好多想说、想反驳的,可是一切都晚了。他没有一秒觉得许余馨是拖累,从来没有!那些妈妈说没讲完的话,他以后该上哪听呢?

  从前坚信着的生活方向,好没有意义啊,现在,像是风筝被抽掉骨杆,屋子没有了房梁支柱。

  所有事实都在拼命扇他脸,冷漠地讽刺他:总会好起来真他妈是放屁。那些他忽略的,掩藏在最深处的心情全部不受控地被释放出来。俞北抱着时骆,压抑着哭声却兜不住眼泪,努力绷着的那根弦,不需用力就这么断了。

  不停重复,反复低语,带着热度的眼泪不断顺时骆颈项滑下。时骆揽着俞北的头帮他擦拭,手心手背被泪水打湿;落下的热泪让指尖凉得发寒。即使俞北埋头在他胸口,他也能看到俞北此刻面色苍白,两眼通红,嘴唇干燥,茫然无助的模样。双臂箍紧俞北,时骆想给他温暖;让他依靠自己。

  房翠翠原本打算上来喊他们去吃饭,在门外听到俞北的话,捂着嘴瞬间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活了几十年,最对不起的竟是自己的儿媳和孙子。她原地站了会儿,转身佝偻着背下楼了。

  自那天在时骆面前暂时性地崩溃过一次,之后俞北的状态一直很平静,但时骆总放心不下他。在俞北不断强调“我真没事儿”后,时骆也似乎被说服了,不再总紧张兮兮盯着他。

  三天后该举行告别式。一大早便有一大堆专业人员聚集在灵堂有条不紊地开始忙活,分工为许余馨擦洗、上妆。

  俞北强迫自己站在许余馨附近。许余馨面容平和地躺在那儿,他直视许余馨;除了脸色有些不正常地发白,简直和平时睡着了没两样。尤其等上妆完毕,俞北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睁开眼睛,再继续冲他笑。

  只是当视线移到许余馨腐白的手腕,俞北霎时抠死了掌心。

  原本快深到见骨的伤口被缝合齐整,但线却不能再吸收,在白到发乌的皮肤上显得狰狞可怖。

  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疼痛能削减疼痛。

  又是那首丧乐。礼仪师在这循环万年的旋律中宣读许余馨生平,许余馨周围被蜡烛灯台照得通亮,堂内黑压压站着一群人,低头默哀。俞北站在最前面,抬头认真地和照片里笑得温和的许余馨对视;耳后的悲泣或呜咽又变得不太真切。

  走过仪式,离告别妈妈又近了一步。俞北从礼仪师接过遗照、骨灰盒和牌位,准备坐上送许余馨去火化的车。

  礼仪师问俞北:“全都由你拿吗?”

  俞北表情木然,随意地点头。

  礼仪师无法,只好看向房翠翠,“有没有其他晚辈?”

  房翠翠擦擦眼睛,默然几秒,心里做了个决定。她让礼仪师稍等,然后在别人搀扶下,从人群里找出时骆:“小时,你愿不愿送阿姨一程?”

  一听这话,旁边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时骆没多想,点头答应。跟着房翠翠走到最前头,从礼仪师手上接过许余馨的牌位,和俞北他们坐上同一辆车。俞北见时骆上来,让他坐在自己旁边。

  从刚刚仪式开始,时骆就觉得俞北状态又不好了,担心得要命。这会儿可算有机会能靠近他;借由外套的遮挡,时骆在下面悄悄牵住俞北。

  火化的地方在殡仪馆旁边的山腰上。等在炉间外,听到里面机器运转的声音,俞北禁止自己想象任何画面。只是盯着那扇门,觉得眼前的景象突然和三年前重合。不可避免的,他感觉没有事情不虚无,没什么意思,更没什么意义。憋闷又难受,整个人如同被铁板压到扁平,连呼吸的空隙都不剩。

  他猛然抓住时骆的手,脑子被杂七杂八找不到起点的情感冲撞,思绪混乱。一时间好像有很多想说的,最想跟时骆说谢谢。

  时骆侧身挡住身边人的视线,手臂不留一丝缝隙贴着回握俞北。

  没多久,里面人出来问谁是许余馨的家属,然后放了一铲子灰和渣子在他们面前。俞北徐徐蹲下,不舍得挑拣,将它们全部倒进盒子内;时骆也蹲在他身边,帮忙挡着风。

  放置妥当,俞北从兜里拿出那张他和许余馨的合照放了进去。

  “这照片……”

  俞北点点头,声音低哑,平淡道:“妈妈说最喜欢这张,想带着一起。”

  时骆当然认得那张照片,一时间只觉得命运难以琢磨,荒诞也满是遗憾。

  整理好后,俞北和时骆捧着盒子,原路返回。

  车子沿盘山小路一圈一圈绕着下,原本应该翠绿茂密,充满生机的树林凋零得光秃秃,衬得周围格外凄凉阴冷,似乎全都奄奄一息。

  俞北无神望向窗外,这个冬天啊,真是又冷又漫长。

  因户口问题,他们还得将许余馨送回含桃,前几天已经定好了墓地。

  听俞北和房翠翠商量明天怎么坐车去墓园,时骆忘记自己自打高中毕业后就没回过含桃的事儿,一心只操心俞北他们状态不好还要去赶火车再转车有多不方便;考虑到房翠翠才出院不久,不适合长时间乘公共交通,而俞北从事发后也没好好休息过,他主动说开车送他们。

  三人好一阵推脱商量,最终决定明天早上一起出发。

  时骆把房翠翠和俞北送上楼,站在门口提醒说:“那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们。”

  俞北答应,盯着时骆看了良久。

  “有话要跟我说?”

  俞北上前一步,也没管房翠翠在不在身后,看没看见,张开臂膀抱住时骆,凑近在他嘴上啄一下,“谢谢。”

  说完嘴唇又在时骆侧脸贴了半天。

  时骆被俞北突然的大胆惊吓到出神,都忘记回应。

  终于,俞北退开,轻轻一笑道:“这几天一直辛苦哥哥,赶快回去休息吧。”

  时骆木呆呆点头,扭头去开门,握上门把手的瞬间停住脚步,回头深深看了俞北一眼。不知怎么的,只是一步之遥却感觉和俞北的距离在慢慢拉远。他忽然很不想离开,要不把俞北一起带走也好。

  见时骆晃神,俞北冲他摆手,又说了声再见。

  收回出走的神智,时骆觉得自己大概精神紧张,多虑了;有奶奶在呢,而且他们明天就会相见。他点点头:“明早见,你洗个澡,好好睡一下。”

  “嗯,知道了。”

  翌日清晨,房翠翠在客厅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俞北。眼看快到跟时骆约好的时间,她走去敲俞北房门。

  “孙儿,起来没?”房翠翠脸贴在门上,半天听不见动静。她又加重手劲儿敲了两下,“孙儿?俞北?”

  等了又等,还是没人应声;房翠翠心生蹊跷,她直接压下门把推开门。房间是空的,俞北并不在里面。她纳闷地拨通俞北电话,这都要出发了人上哪去了?结果听筒传来“已关机”的提示,她找不到俞北。

  不信邪地继续拨过去,依然关机。房翠翠左思右想,忽的心里一揪,“坏了!”她在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果然,昨天带回家的许余馨的骨灰瓮也不见了。

  俞北打小就没做过这么没头没脑的事情,房翠翠急得冷汗直冒,一边通知时骆,一边又走进俞北房间。

  接到电话的时候,时骆已经在过来的路上。

  房翠翠站在俞北房间,尤其心慌,转头瞥到书桌上有几张显眼的字条。字条边还摆着几张银行卡和房产证。她赶忙抓起字条,拿远眯起眼睛看。上面没写多少内容,只是列清了银行卡的密码,以及拜托她帮忙还时骆五万块钱。身体晃了几晃,房翠翠瘫坐在椅子上,神情灰暗。不好的念头像化不开的乌云,密布在心头。

  好像猜透俞北的意图又不愿承认。接二连三的意外和打击,长期的悲酸让房翠翠瞬间生出一种怨怼。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短促的敲门声,见到房翠翠时骆便着急忙慌地问:“俞北电话打不通,您说他不见了?”

  “刚我来叫他,结果他不在家电话也关机。”

  “早上见过他吗?”

  “没有。”

  “之前,昨晚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时骆回想昨夜给俞北道晚安,俞北还好好回复了啊。

  “没说什么,但是他妈妈的骨灰也不见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带去墓园了。”

  “那我们快去找。”时骆听完就抬脚朝外走。

  房翠翠跟在时骆后面跑了两步,蓦地叫住他,“我赶不上你利索,只好麻烦你亲自跑一趟了,我等你消息。”

  随后又语速很快道:“俞铭顺那边你可以联系上吧,拜托你让人把他带来。”

  “现在?”时骆迅速反应房翠翠话里的意思,非常莫名为什么房翠翠这会儿不去找俞北,反而提起俞铭顺,但分不出心思管那么多,他现在只想赶紧联系上俞北。

  答应房翠翠后,时骆立马转身,迈开步子跨台阶下楼,很快消失在楼道。

  愣在原地,只听楼下车门“嘭”的一声合上,引擎发动。房翠翠双手合十紧握,闭眼祷告:“老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