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68章 鱼肉

  阴暗的地牢中吵吵嚷嚷,满当当关的尽是淮安王名册上的那些人,其中有些惯常便流连于花街柳巷,有些表面上衣冠楚楚背地里背着不少人命,此时他们或大声叫骂或懊悔自投罗网,但无论如何都知自己难逃一死了。在地牢更深处,秦宗时重时轻的咳嗽声显得极其微弱,皇后披着斗篷站在他面前,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骂声,她狠厉地瞪着双眼,“怎会沦落至此的?”

  “老夫不如祁琛,我教的学生自然也不如祁琛的孩儿。”秦宗闭目昂着头,浑不似认输的模样。

  “现在怎么办?你快给我想办法,等祁家人进了京你以为你还能活?”皇后说。

  “我不求活,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到了这个地步我能有什么办法?”

  “南衙将军是你提携的人,至少他们不能叛!”皇后反复咬着指甲,看起来焦心难耐。

  秦宗却说:“御林军认的是玉玺,不认人。”

  皇后摇摇晃晃退了一步,难以置信,“败局已定?”

  “败局已定。”秦宗形容矜傲,很难想象他此时是一名阶下囚,“殿下心里是清楚的。”

  宫城内处处冷烟衰草,隔着窗扉能听见金銮殿中传出的声音。

  “殿下,北边来的军民甚众,沿途都在传朝廷任敌肆掠,不见民苦……”

  “程谚妄开边衅,本宫还没治他的罪!他倒反咬一口!”程讴至此终于急了,一脚踹翻案几,笔墨奏折落了满地,叮咛一声,小巧精致的黄铜钥匙随同桌面的物什落在地上,正是锁着玉玺的石匣钥匙。

  “朝野上下说的却是三殿下心存济物,视民如伤……”

  “闭嘴!”程讴怒不可遏,胸膛起起伏伏喘着气,双手神经质地颤抖,跪了一地的大臣都不敢出声了。

  彭修元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程讴的背影,突兀地开了口,“殿下当以保全性命为先,该走了。”

  程讴猛地回头,蛇一般盯住彭修元,阴恻恻地说:“本宫不走。要么即日登基,已经坐在此处了哪有走的道理?前朝皇帝弃都而逃你们在场的哪个不暗嘲他没种,如今轮到本宫,就是和祁玉成同归于尽,他也别想碰一下这个位置!”

  再无人劝他,程讴像头重重宫门中的困兽,妄图以权力作饵,却作茧自缚。他在雕栾华殿中逡巡来去,找不到一条出路,厉声喝退了众臣唯独留下了当年受秦太傅提携的南衙将军白殷。

  程讴焦灼的目光在满地狼藉中遍扫而过,忽然落在了那把钥匙上,他缓缓踱步过去,躬身拾了起来,迎着晦暗的天光,金属上反射出森冷的微芒。

  “白将军,请太子妃过来吧。”程讴说。

  白殷领命离开,程讴则坐在了龙椅上,细长的手指反复把玩着钥匙。这双手曾经握着太多人的命运,稍一弹指就是一具湮于尘埃的枯骨,稍一拂拭就是一辈寂寂无名的年华,如今流沙漏散,仍被捏着的,细细数来所剩无几。

  梅述春入殿,解下披着的厚氅行礼,她环顾殿内,除了白殷别无他人,项轶也不知在何处,她便有些踌躇,不敢靠程讴太近。

  “你过来。”程讴看向梅述春,眼里却空无一物。

  梅述春心下惴惴,挪了几步,钗环泠泠,在空寂的殿里反复回响,敲得人越发不安。

  “别怕。”程讴笑了,“不弄你。”

  梅述春一步步慢慢走近,沿着白玉阶拾级而上。

  她较之半年前愈见清瘦了,看着程讴喜怒难测的浅笑怯弱不胜。她面对旁人时分明也有恣意的一面,但在程讴看来,她连笑都不会。

  “三年了,你该知道,本宫对你没兴趣,强迫你做点什么也不过是惩罚项轶罢了,实在是真心撮合你们的呀!”程讴说,“多事之秋,你也帮着分分忧吧,等这事儿了了,就把你体内之毒的解药方子告诉你。”

  白殷看了梅述春一眼,却不见她有一丝欣喜,似乎不把这事当真。

  “我不信你。”梅述春说。

  她本就没指望过自由。

  程讴站起来,伸手去拉梅述春,她绫袖一挥避开。

  程讴丝毫不恼,仍旧是笑着的,却强硬地一把扣住梅述春的腕骨,把她拽到跟前,居高临下地逼视她,话语像梅述春头顶上一把高悬的利剑,“没事,项轶信就行了。”

  梅述春强压惊怒,使劲挣扎,程讴一边狂肆大笑,一边掐住她的下颌,五指力道大得惊人,捏开梅述春紧扣的牙关。

  梅述春杏目圆睁淌出泪来,不住反抗却又挨了程讴一巴掌,只见他面目狞恶,如同每一次折磨自己和项轶时那样,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当程讴从指尖亮出那把钥匙时,梅述春知道,这的确是最后一次了。

  她发疯般抗拒,却奈何不得。程讴野蛮地撬开她的嘴,用力将那把精巧的钥匙塞进了梅述春的喉咙。梅述春娇嫩的口腔顿时被划破,流出血来,程讴恍若未见,又转而去掐她的脖子,阴戾地说:“咽下去!”

  梅述春细长的脖颈几乎快要被程讴折断,钥匙尖利地卡在她纤薄的皮肤下,她十指乱抓了一气,很快软了身子,生息难续,程讴冷笑一声将她松开丢在地上。

  梅述春肺部已近真空,乍然涌入空气生理性地喘息,同时将钥匙硬生生吞进了腹中,她两手撑着身体,指尖狠狠扣着地面,披头散发地抬头,一张的病摧易碎的脸上恨意焚烙。

  程讴却俯身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柔声说:“谁要玉玺,都得过你这关。”

  言罢他理了理袖口,云头锦履未作丝毫停留,出了门去。

  “项公子这边请。”彭修元引着项文辞走进城外的一间农舍地窖,举着火把一路深入,在曲曲折折的地道中行进百里有余。

  “想不到有人费如此财力挖这样一条地道。”项文辞说。

  “挖这地道的人项公子更想不到。”彭修元笑道,转过最后一道弯,眼前也逐渐宽广,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密室,一长者负手立于其中,听闻言语声响回过头来,正是姚卫良。

  项文辞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姚卫良为什么会挖一条从城外直通后宫的密道,薄唇开开合合,没能说出什么。

  姚卫良见状急忙辩解,“项公子误会了,不是老夫挖的密道,是贤妃娘娘。”他见项文辞神态仍是存疑,走上前来,“这是贤妃娘娘为二殿下留的退路,却遗憾没能保全他,去岁太子宫变,特意派人去恐吓了二殿下,口口声声称王湛谋反已被他知晓,逼得二殿下自尽。老夫到晚了,只救下了意欲寻短见的贤妃娘娘,我虽不认同二殿下有承袭大统之才,但受了春猎时一张熊皮的情,也想回报一二,跟娘娘说起祁玉成近日将杀回京报仇,她便将这条密道的存在告知于我。”

  项文辞听罢回道:“大人又何须跟我解释这么多,我作何想有那么重要吗?”

  姚卫良一怔,答道:“不是你如何想重要,而是我陈明事实重要。”他拱手,向项文辞深深一礼,“御史台做的是辨是非言实情的活,凡过手之事,要给陛下给百姓一个说法,至于百姓如何评说,陛下如何裁断,自有公论。这也是玉成教给我的。老夫向项公子赔罪,先前误解了你,多有得罪,甚至出言不逊百般羞辱,实在是为老不尊。”

  项文辞扶他起身,“姚大人言重了,文辞虽得了如此名目,却不善言辞,不懂得辩解,也怕误了大事,确实不得已做了程讴的走狗,当不起大人致歉,倒是大人仰不负皇恩,俯不愧万民,天地共鉴。”

  “项公子果然性情纯良,有胆有谋,也难怪玉成眼里只有你。”姚卫良说。

  项文辞始料未及,耳根突然火烧火燎起来。

  彭修元低低咳了一声,“二位晚些再叙,还有要事未办。我亲眼看见程讴将玉玺放进了西域进献的石匣内,恐怕除了找到钥匙别无他法。”

  “钥匙在程讴手上?”项文辞问。

  “或许,项轶应该在守着。”

  项文辞略一点头,拔了剑拾级而上,离开密室,从书架后的机关走出,另一头连着一间空房,出得房来,才看清是贤妃居所的一间杂物房。

  项文辞辨清方向,直接朝乾元宫杀去。

  “述春,快把药趁热喝了。”项轶走进乾元宫时原本喜不自胜,看她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动作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扶她起身,“怎么了?殿下说,这件事办成就给我解药方子,我们就能远走高飞了!”

  梅述春看着项轶眼里的光点心中大痛,闭了闭眼睛,道:“这事办不成,他心知自己必有一败,不过是最后一次利用你我罢了。”

  项轶焦急追问:“不可能,他败归他败,这事儿我必得办成,不然他死了你的毒怎么办?”

  梅述春掩着嘴咳了一阵,藏起袖口的血迹,平静道:“那把锁玉玺的钥匙,在我肚子里。”

  项轶脸色骤然灰败,僵硬地站着,但马上又抢说:“先把药喝了,我带你走,离京城远远的,保证谁也抓不到你,玉玺谁也别想拿,管他谁胜谁败去他娘的。”

  他端着那碗药递到梅述春手边,眼里的血色和惧色前所未有地浓厚,梅述春抬眼,却付之一讪,猛然一挥衣袖,将那碗药打翻在地,“够了。我若走,没有解药活不过三日,留在这里,等一个上门讨债的人,也活不过三日,却能全一代承平治世。程讴最不愿祁玉成得到的东西我今日就给他送上门去,他程讴以为能欺压我们到几时?”

  说罢她畅然笑了起来,扶着项轶的手臂颤巍巍站直,“鱼肉逃不过刀俎,但若是逼急了,谁也别想好过。是吗?项文辞。”

  项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惧万状地转身挡在梅述春身前,左手五指回勾成爪,右手从腰后摸到他的那把鱼肠短匕。

  “师兄不会听你的,定会拼死护你。”项文辞握住剑柄,手腕松活,出鞘一式雪落轩辕,剑锋闪展,有如鸢啼凤鸣,项轶只来得及护住梅述春往后退了两步,下一刻冰霜欺身,他横匕格挡,却未防被一脚踹飞出去。

  项文辞手挽剑花,并指一抹,剑身雪光湛然,带着不明显的狂傲,“今日我与他也该当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