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看向了一脸担忧的昭而, 顾不得避嫌或是其他，她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道：“你跟我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此刻公主殿下的脸上严肃极了, 饶是平日里酷爱顶着姐姐生气着急模样闹腾的明昶也没敢在此时提出来要跟上去。
昭而随着明华走到一处极为僻静的地方才慢慢站定。
明华显然对于她即将要同昭而的话十分看重, 尽管肉眼可见附近是空荡无人，她还是叫了几名暗卫在四方都守住，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昭而蹙起眉开口道：“明华，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公主殿下看了看望着她的昭而，清咳两声道：“我只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故事的开头一如曾经的明华与容晖, 听得昭而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风华正茂的公主殿下与年岁相仿的温润书生一见如故, 然而偶尔来访的异国皇子却发疯似的爱上了这位公主殿下。
在皇子殿下炽热的追求面前, 公主殿下不为所动，然而那书生却自惭形秽起来。
后来公主远嫁, 书生娶妻，原本理应各自美满幸福的结局却被那暗地里执拗的书生改写, 他不肯与自己的妻子举案齐眉，只整日怀念着被自己推开的公主。
书生的正妻四年生了三个女儿，身子大不如前却还要承担着婆母的指责与丈夫的冷落, 身心俱疲的时候发觉侍奉书生的丫鬟居然不知何时爬上了他的床有了身孕。
“那位妻子心中愈发扭曲起来，在那丫鬟产下一子时，这种阴暗情绪达到了顶峰。”
随着明华说出这句话后, 昭而的脸上已然被另一种模样取代, 他有些茫然又有些猜测到什么的了然。
彼时也许是上天都垂怜这个可怜的女人，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机会——她的婆母与丈夫都去老家祭祖，偌大的府邸内只剩她这个需要养身子的当家主母。
生下儿子的丫鬟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待得她醒来时却被告知，自己生下了个死胎, 而那胎儿已经被埋起来了。
那位主母将接生婆买通，又偷出了一直被丈夫宝贝着的、公主送来的玉佩，连带着婴儿一起扔在了城外的尼姑庵中。
明华望向了昭而，她还记得曾经听杨婶说过，遇见昭而时他大约是五六岁的模样，想来那尼姑庵将一个小男孩养到懂事的年纪便不好再继续养着了吧。
昭而一直听得很认真，并没有插话的打算，直到明华沉默下来，他才声音沙哑地问道：“然后呢？”
明华看了看昭而，抿了抿嘴道：“你说，倘若那个小男孩知晓了身世，他会选择认回他的生父并非帮他的生母报仇吗？”
昭而深深地凝望着明华道：“倘若他功成名就，即将娶得自己的此生挚爱，那么他可能会自私地选择不去改变目前的生活。”
明华一愣：“你不再考虑一下了么？”
昭而笑了笑道：“我要考虑什么？方才也只是假设那个小男孩想一想。”
他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明华腰间的环形玉佩，接着道：“当然，倘若那个书生想要向机缘巧合之下捡到这块玉佩的人要回玉佩的话，我想那个人大概是愿意给他的。”
明华抿了抿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
赵编撰高涨的和离情绪在正妻回了娘家后突然便低落了许多，他冒着违反圣上圣旨的风险离了赵府往岳家黄府去了一趟，却得到了黄氏去了万华园的消息。
他犹豫片刻又前往了万华园，结果在园子门口瞧见福安公主与西秦王携手相视一笑的甜蜜场景，赵振顿时有些遭不住了。
“微臣赵振，参见公主殿下。”
他声音颤抖满是哀怨，突兀地出现在了福安公主与西秦王的面前。
倘若是寻常时候，赵振怕是早都已经被护驾的禁卫军捅成筛子了，然而今日长寿帝这算是微服，便只带着一些暗卫。
此刻他行过礼后，才有暗卫跳出来将他抓起来。
福安公主怔愣了一瞬，才将赵振与记忆力那个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对在一起，不由得大失所望。
其实所谓年少心动，大抵都是对方那优越的相貌让人眼前一亮，福安公主又是个尤为看重容貌的女子，眼下瞧见赵振老成这样模样，满脸又都是疲惫不堪还带着一丝因嫉妒而产生的扭曲，登时便疑惑起自己当年是不是眼瞎。
西秦王皱起眉道：“赵振？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啊，是福安你之前说过的那位？”
福安公主点了点头。
赵振顿时有些傻眼，他原本设想的情形，是自己以爱而不得的身份出现在公主与西秦王的面前，自己会引起他们的猜忌引起公主殿下的回忆，可是西秦王平淡的一句话将他所有身份的优势都击碎了。
原来自己早就被提及过，以至于公主殿下的脸上一副想开的模样，西秦王更是没有半分介意。
福安看向了赵振道：“赵大人起来吧，你的夫人在里面。”
她发誓自己只是随口一提，并且她也想不出此刻还能有什么话与这位赵大人说，可是这句话说完后，赵振的眼中居然焕发出了一丝光彩。
他站起身来低声道：“福安，我便知道你……”
这一听便是有不少煽情话语的开头引得西秦王不悦地皱起眉来。
他看了看还抓着赵振的暗卫，开口道：“将他放开。”
得了自由的赵振下意识往福安公主这里走，结果他先碰上了西秦王。
“赵振，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西秦王一把揪住赵振的衣襟，将他抓到自己的面前，另一只手羞辱性极强地在他的脸上拍打了两下：“朕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当年，福安还对你有点意思的时候，你都守不住她，现在你都已经老成一颗歪脖子树了，还想着要枯木逢春？”
他半点都不避讳福安公主曾经倾心过别的男子这一事实，一如当年他为着自己瞧上的心爱女子奋勇讨好的模样。
赵振心中别提有多憋闷了，当年如果没有西秦王，他与福安公主必定会成就良缘，自己也不必遭遇最近这凄惨的事情。
“您身为一国之君，都半点不懂礼义廉耻么？”
西秦王笑了笑：“你当年若是有说这种话的勇气该多好？只可惜那年的你不是一见朕便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同公主一刀两断了么？”
赵振脸都白了，当年他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前程，可是现如今又是不同了。
这时，福安公主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西秦王的肩膀道：“夫君算了，这园子门口人来人往地闹起来传出去不好听。”
一声夫君让赵振红了眼圈，他至今都无法相信，那些公主与西秦王夫妻和睦的传言是真的，他一直觉得她也是在背地里长吁短叹以泪洗面，可是现如今这现实让他无法接受。
西秦王看了一眼赵振，伸手把他扔在了地上，甩了甩自己的手道：“梓潼你说得对，没得为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水。”
福安公主笑着掏出自己的手帕，细细地为西秦王擦起手来：“我为你擦手。”
赵振跌坐在地上，福安公主夫妇走开他都不曾察觉，直到他听得皇帝陛下气急败坏地道：“赵振，你在这儿做什么？”
赵编撰回过神来，方才的心如死灰瞬间复燃，并且还有了一丝畏惧：圣上如何也在这儿？
“朕让你闭门思过，结果你大剌剌地跑来打扰朕的皇妹，赵振，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长寿帝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问题，指着赵振便是劈头盖脑地一通骂，最后当场下旨把他赶去大戉最东边的一个穷县当知县去了。
终于出了一口闷气的皇帝陛下回过头去看向自己的女儿女婿，原以为与这赵振生得像的昭而看起来会不吉利地步他的后尘，可是现在一想，分明早就有人走上这条有些让人厌烦的失败之路。
*
十一月初九，京都城下过了第一场雪，而皇帝陛下的爱女明华公主就在这一日大婚。
皇宫里的红墙绿瓦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住，而原本只剩枯枝的树木也挂上了莹白的枝叶，瞧着圣洁高贵。
为着这场突然而至的雪，一大早宫人们便开始进行清扫，以免天冷路滑令宾客出丑搅了公主殿下的婚宴。
长寿帝端坐在皇位之上，看着一身嫁衣的女儿与威武英挺的女婿相携着向自己行礼，眼眶突然便是一热。
曾几何时他为着爱女日后的归宿操碎了心，今日终于得以看见她眉目含笑地嫁给她心爱的人了。
皇帝陛下垂下眼眸来，不愿再这样的日子落下眼泪来引得众人惊慌，便开口掩饰道：“朕可算盼到一日，把你这个丫头打发出宫去了，日后无事不要进宫来烦朕。”
明华本来也是一副泫然，听得长寿帝的话后破涕为笑道：“那可不成，女儿定然得日日进宫来看爹爹，您便是说烦我也不听的。”
大殿内的宫人大臣们都是会心一笑。
从上安宫出来后，明华与昭而又到了张贵妃的翊宁宫。
贵妃娘娘一如从前那样为着明华准备好厚礼，以送这位祖宗似的公主殿下出嫁。
倒是三公主平顺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引得贵妃娘娘忍不住斥责起她来：“没规矩的丫头，怎么跑出来了？”
平顺无视了母妃的责骂，目光略略有些躲闪地看向了明华。
她鲜少这样和气地望着这位皇姐，这才发觉今日明华的确是美艳极了。
然而骄傲的三公主还是不愿意从心底承认皇姐的美丽，只在心中告诉自己，每个女子出嫁的这一日都是最美的。
她清咳两声，将一个精美的礼盒放进明华怀中道：“给你的添妆，省得被你的驸马笑话你没有姐妹撑腰。”
说罢，平顺也没多看昭而一眼，转身又躲到了屏风后，好似从未出来过一般。
明华看了一眼手中沉甸甸的盒子，轻轻弯起了嘴角。
在宫里走了一圈后，昭而骑着高头大马，明华坐进了特地打造出的喜轿，长长的陪嫁队伍从皇宫向着公主府走去。
公主府就建在敢王府的费劲，备受皇帝陛下爱重的姐弟俩宅子占了交叉的两道街，而二人府邸的对面是一座新修建起来的园子名叫宵园。
此时宵园内摆了几十桌宴席，安置的都是驸马昭而的亲朋挚友。
明华将华贵非常的大氅脱去，换上一身精致的红色小袄，满头的珠翠也几乎尽数除去，只戴了三两朵珠花，其中便有昭而送给她的那朵紫绒花。
昭而也是一副寻常打扮，小夫妻俩相携着走进宵园内，原本平静的众人怔愣了一瞬，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
对于庆丰村的众人来说，皇子公主乃是他们这辈子做梦都接触不到的人物，因而当初得知昭小子居然被召为驸马，大家伙欣喜过后都做好了日后不再打扰这个自小看大的年轻人联络的准备。
结果就这样被请到了皇家公主的御赐园林之中，面对着满桌子的珍馐佳肴与美酒，拘束得愣是无人敢动一下筷子。
直到昭而与明华仿若是村里其他寻常新婚夫妇一般打扮地走进来，才让这清冷的气氛略略有些热闹起来。
杨婶望着昭而与明华并肩而行的模样，突然便感慨了起来。
当初她便这是幻想昭而与华姑娘的成亲场景，现下逃婚的小姐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可是眼前的这幅模样好像一切都没什么改变。
明华似乎还是那个在庆丰村与大家相处得极为融洽的小姑娘。
一圈敬酒下来，这宴席终于是闹腾起来了，明华的脸上微微有些红晕，她看了昭而一眼，发觉他也在看她。
“你若是醉了便回去歇一歇。”
昭而的声音附在明华的耳边，引得面热耳热的公主殿下好胜起来：“我才没醉，我看是你醉了。”
说罢，她轻轻地嗔了他一眼，走到了程紫苏一众小姑娘的跟前。
明昶凑过来没大没小地揽住了昭而的肩膀——很显然过了今日他再想如此便需要承受着姐姐的眼神攻击了。
程紫苏一手揽住明华的胳膊，同时望向也坐在人群中小口小口抿着酒杯的欻欻，笑着问道：“平安已经同昭大哥成婚了，欻欻你什么时候做你家小姐的妯娌啊？”
她此刻明显是有些醉了，只当这场婚礼的主角是清风寨的大当家与逃婚而来的华姑娘，便对着欻欻这样调侃道。
欻欻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明华便想请罪，却被她家公主轻轻地拦住。
笑吟吟的明华看向陪伴自己十几年的小宫女，在没有女性长辈关怀与没有交好的姐妹时，日日陪伴在她身边的姑娘便只有欻欻一人，在她的心中，欻欻早已然超越一个普通宫女的意义。
她探过头去低声道：“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妹妹。”
*
待得昭而将一众兄弟都喝倒后回到洞房内，发觉扬言“自己醉了她都不会醉”的公主殿下已然靠在床边闭起了眼睛。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便听得一阵匀称的呼吸声。
昭而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就连入睡的呼吸声在他听来都如此可爱悦耳。
他弯下腰来细细看着明华的脸，从她紧闭的双目看到她挺翘的鼻梁再看到她红润的唇。
昭而连忙调转了视线，人走到了门口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开口道：“外面的人，打些热水进来。”
没过一会儿便有宫人端着一大盆热水走了过来，昭而就站在门口将热水接过去，又把这些服饰的人关在了外面。
“驸马爷瞧着衣冠整齐的样子，怎么就叫了水呢？”有御前服侍过的太监同空着手回来的小宫女问道。
宫女不懂太监的意思，疑惑地抬起头道：“公公，叫水跟整齐不整齐有什么关系？”
那太监的表情一变，突然挤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这事啊！你若是以后有福分，才能知道。”
小宫女正想追问几句，却瞧见欻欻一脸严肃地站在那边，忙屈膝行礼道：“见过欻欻姑娘。”
这太监回过头去望见欻欻也是吓了一跳，刚想行礼的时候便被欻欻低声呵斥道：“胡言乱语的东西，回头去内务府领十板子，不许再回公主府伺候！”
昭而将水盆轻轻放在了明华的面前，温柔地为她除去鞋袜，将她白嫩的双脚浸在了热水中。
一直酣睡的明华有了动静，她低低地嘀咕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你今日走了不少路，这样就睡明天怕是会脚酸腿软，我为你洗过了你再睡。”
明华的眼中尚有几分混沌，她呆呆地望向昭而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昭而下意识回道：“今天初九了。”
公主殿下的脚在水盆里拍了拍，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被溅了半身水的昭而站起身来，就瞧见明华双眼熠熠地望着他，嘴角挂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年轻气盛的驸马爷顿时觉得心头烧了一把火，他目光灼灼，伸出手来将自己湿了的喜服解下甩在了一旁。
公主殿下将自己的小脚从水中拿出来，自由自在地上下晃着，歪着头来笑嘻嘻地问道：“你脱衣裳做什么？”
“我的衣裳湿了。”
“唔，那你脱我的衣裳做什么？”
“你的衣裳也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