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12章 玉山

  嘉陵城里平静了一小段时间,轰炸虽然有,但不算太密,即使密,大家也已惯了。

  徐若柏这一阵虽然忙,但也没去外地,只在城里忙着,一旦有了空闲,就尽量撺掇徐若云出门逛街、见朋友,散心,哪怕他大哥其实没什么朋友,也不需要买什么东西。

  徐若云从前是不大好伺候的,说了不去就极少能被人劝动,这段时间居然也渐渐听徐若柏的劝了。有时也肯向外走走,偶尔给徐若柏带他喜欢的蛋糕和点心吃,徐若柏只觉一切都安定了下来,没想到在半个月之后,就出了别的事。

  这天是个阴天,傍晚徐若柏回来得早,见徐若云居然不在家,心里也有些惊奇,一问之下才听说是去会朋友了。他觉得这是个好势头,便没有去找,但直到晚上徐若云还没回来。

  他有些着急了,这才去问佣人徐若云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大先生去的金桥路,说是去找甚么……伯阳先生了。他这几日也不是第一回去了,不会有事的。”

  徐若柏稍微愣了一愣。周伯阳他知道一二,前朝的状元,经济署的次长,跟徐若云在翰林院有过同僚之谊的。徐若云不擅交游,又闭门不出许多年了,现在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寓公,而周伯阳虽然交际广泛,却总像是眼高于顶、轻易看不上甚么人。

  没想到这两个人此刻竟会在嘉陵重修起了旧好,比徐若柏想的要情谊深厚许多。他舔了舔嘴唇没说话,心里竟有一丝可谓有些幼稚好笑的得意,觉得徐若云居然能得周曦的青眼,可见到底不是资质寻常的人,不像别人想的那么堕落不堪的,便坐下来吃饭。

  还没吃完,外头就下起了雨。

  今夜云雾深浓,徐若柏本来是猜测不会有轰炸之虞,特地早回来想晚上带徐若云出门吃个夜宵、顺便去自己朋友家里打牌的,没想到对方居然千载难逢地暮夜不归。时间晚了,他觉得实在反常,心头泛起一阵莫名的不安,几乎想打电话到周曦的住处去询问,又怕是唐突,只好捏着筷子沉吟。

  就在这时,电话铃骤然响了。

  徐若柏甫一接起,便听到徐若云颤声道:“二少爷回家来了吗?”

  徐若柏先是被这急促的声音吓得一激灵,旋即又笑,心想他现在儿子都有了,徐若云还在佣人那里叫他二少爷,他却称徐若云做大先生,真是不在一个宇宙里活着似的。

  他定了定神,忙问道:“是我,大哥怎么了?”

  徐若云叫他:“阿柏。”

  徐若柏道:“大哥你说,我听着呢。”

  徐若云道:“你有空吗?能不能……到金桥路来接我一趟?我自己回不去了……”

  徐若柏忙不迭答应了,这才问:“大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是在周家么,是几号?”

  对面低弱地恳求他:“你别问了……我不、我不能在周家等你,我到拐角,在三十二号门口等你,不远的。你快些……自己来,别带人。”

  徐若柏挂上电话,一刻也不曾拖延,立即拿上雨伞换了衣裳,驱车便朝金桥路疾驰而去,想不出徐若云是碰上了什么事。

  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幸好他知道该怎么走。周家在城里有三四个住处,金桥路是周曦比较常回的地方之一,就跟徐慎如的官邸隔街相对。

  徐慎如曾经站在窗前指给他看过:“周伯阳待人苛刻,待自己更是苛刻百倍。他家里我不知道,但我看或许连灌木丛里花的朵数和颜色他都要管的呢,幸亏我不是他的侄子和女儿。”

  徐慎如说这话时和平常一样带三分笑,但徐若柏现在一丝也笑不出来。在倾盆的大雨里,他找到了徐若云。

  三十二号暂时无人居住的门口围栏失修,徐若云躲在里头,在屋檐下,伞被随意地扔到了地上。雨帘从洋楼的屋檐上、从阳台的铁栏杆上倾泻而下,**积了水,花木殷红苍翠肆意生长,徐若云坐在半圆形的台阶上,靠着墙壁,努力睁大眼睛,朝着他仰起脸。

  徐若柏心如擂鼓。

  他走过去,一步,三步,五步十步,一路小跑,皮鞋底下溅起水渍,西裤裤脚沾湿了。他打着伞,黑色的伞,雨水在伞周围也一样倾泻而下,成了瀑布。他抿着唇,面色凝重,还没走过去,但已经忽然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徐若柏走到了屋檐底下,朝着自己嫡亲的长兄弯下腰,伸出没拿伞的那只手。

  但徐若云并没有握住。他全身颤抖,狼狈得像任何人——任何徐若柏见到的,被阿芙蓉夺去魂魄的人——症状发作最初的模样。

  徐若柏在雨声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荒谬,觉得厌烦,也觉得愤怒,但是这荒谬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他有些冷然地盯着徐若云,没说话也没动,只那么静静地、像看电影一样垂下眼睛。

  他悬睫未语,而徐若云像兽类一样蜷缩,蜷缩之后又伸展,挣动,扭动,也滚动,在地面上蹭出了一身的泥水。眼镜还歪斜地留存在他脸上,镜片早已经模糊了,泥水和着雨水沾在他洁白的、即将渐次扭曲的面容上,像溪流一样淌下来,直淌进嘴里,也淌进衬衫领子里去。那还是他们一起买的衬衫。

  徐若柏没再多说一句别的话。他不知道是悲悯还是欣赏,抑或是痛苦乏力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场闹剧。这一出意味着在他出门的短暂时光里,他之前整整一年多的努力宣告失败的闹剧。这宣告着欺骗、隐瞒,和以绝望假充希望。

  有什么东西就在他眼前轰然崩塌了。分明他自己才是闹剧的主角吧?而不是徐若云。徐若柏扔开了手里的伞。

  他蹲**,半跪在半圆形的大理石台阶上,低声唤道:“大哥让我来接你,我就来了。”

  徐若云含混不清地呜咽或者干呕了一声,徐若柏没去分辨,他只是伸出了两手,用力地将徐若云从地上捞了起来。徐若云身量清瘦,但并不矮也并不纤细,以是徐若柏并没能轻易地抱起还在试图挣动的他,索性只紧紧地抱住了他的上半身,然后自己站直了。

  他抬起头,意识还算清明,略带茫然地睁着眼,瞥着徐若柏:“阿柏……你不要……”

  不要什么?他没说,徐若柏也没听。

  徐若云和徐慎如的眼睛也是形状相类的,圆的,微有些桃花瓣的形状,只不过徐若云的眼睛乌漆漆的,徐慎如的浅了许多。这形状是像嫡母吴识薇的,和徐若柏自己不一样。

  徐若柏的眼睛像他的生母,偏狭长,是凤眼,凤凰的凤,只不过因为性子温柔而不明显,但此刻他神情严冷,那双眼睛里含着痛切,却又亮,神光摄人,就比他的两个兄弟都显得威严许多。

  他不管地上那两把伞,也不管淋头的大雨,将徐若云拉起来了一点,径直拖着他向停在门口的车子处走去。

  徐若云在拖行下哀哀地叫唤了一声。他若不服从,使劲往下坠,则膝盖就会磕碰在地砖上,是钻心刺骨的痛。他受不了,努力地用自己仅存的意识提起身子往前移动,快到车门口的时候,两只皮鞋已经都掉了。

  徐若柏拉开后边的车门,一把将他推了进去,扔在了后座上。他的眼镜磕在坐垫上,一下就歪了镜腿差点扎进眼睛,他手上抖抖索索地把它给摘下来,扔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关上车门之前,徐若柏又打量了他片刻,自己也往里坐了一点,够着徐若云的上半身,拉起来,把那件灰白色的、沾得湿透的外衣和领带都从他身上剥了下来,剥完了,织物就像废纸一样委顿在座椅底下。

  徐若柏从车里掏出个毯子糊在徐若云身上,这才走回了驾驶位。他一脚踩下去,车子便极速在颇为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而过。

  但徐若云只安静了一瞬,便又开始动弹了。他开始尖叫,说是尖叫也不大确切,倒更像是试图尖叫的哑巴,发出含糊的、粗糙的声音。

  徐若柏握着方向盘,有一刹那几乎听不见外头的雨,满心满脑子的,耳畔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那锈钝的呻唤和徐若云在扑腾中发出的、和座椅车壁相撞的闷响。这些响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回荡。

  就这么短短的工夫,天色已经黑透了。路灯很暗,仿佛不管用,徐若柏在雨幕里茫茫四顾,只能见着云雾缭绕里的一行光点,看见稀少的偶尔几辆车往相反方向奔驰而去。

  徐若云从宽阔的后座上滚下来了一半,上半身已经都挤在了两排座位的缝隙之间,用手肘艰难地撑着地面,腰腿却还悬在座位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像是要头朝下冲破车底、冲破马路,直接掉进地心的姿势,叫徐若柏看见了,只觉得悲凉而不吉。

  徐若云在他身后,这会好像又能说话了,大声地喊:“我要出去。”

  徐若柏说:“不行。”

  徐若云又说:“我想吐。我要出去。”

  徐若柏从驾驶位上回过头。他看见徐若云在往前爬,努力地向外爬,先是试图撩开车窗上的帘子,随后又放弃了,改成拼命拍打着玻璃。

  徒劳地,玻璃上出来一点掌印。外头的那层水珠还是水珠,哗啦啦滴溜溜地从玻璃上淌,像是人的眼泪。

  像人的眼泪,哭不尽的。也能哭尽,只是那样或许人也要死。咿咿呀呀地,徐若柏想起台上昆腔的音韵和身段。是了,徐若柏恍惚了一瞬。他大哥就是喝茶听昆腔的公子,春柳春花满画楼,菱花镜里形容瘦。人家活十年,他是一年;人活一年,他就只好像刚过了昨天。

  那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要这样,徐若云就是天上的云,因为下了凡,所以要遭受天谴,必须不幸的。

  现在这朵云在试图往车外飘。他抬着手,一只手肘撑着地面,另一只拼命往起抬,往前伸,就快伸到了,到车门把手旁边。那纤细的、惨白的、抽搐着的手指握住了车门把手,摆弄了一下,没抓住,又松开了。

  徐若柏又一次心如擂鼓,这次是被吓到了。他盯着徐若云的动作,从驾驶位上扭回头去,暴喝道:“大哥不要动!”

  徐若云被他吓住了,手臂颤抖了一下,软软地、颓然地垂了下去,瘫软在了车底的地毯上。徐若柏这才后知后觉地吓出一身冷汗,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回头去,眼前猝不及防撞上了一阵炫目的灯光:到街角了。

  他方才只顾着回头喝住徐若云开门的手,没顾得上看眼前的路,不知不觉便从车道的一边偏到了路中间。转角处正有另一辆车对开而至,徐若柏居然直到看到车灯才恍然惊觉,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离得太近了,躲不开。

  徐若柏拼命向旁侧转动方向盘,心里只庆幸徐若云没坐在副驾驶位上,否则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这可真是……

  让车子停下来的是两辆车后视镜互相摩擦的声音,还有玻璃——他自己的车窗玻璃碎了,稀里哗啦的,溅在他身上,幸好没到眼睛上,只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伤痕,连着面颊也火辣辣地疼。

  徐若云还是乖乖卡在座位底下,紧紧抓着一根固定座椅的钢管,手心摩擦得滚烫,烫掉一层皮。但他毫发无伤。额角撞在什么地方,撞得头发晕,不过他忙着受那成瘾的东西万蚁噬心的折磨,居然也顾不上疼。

  车门的右侧都扭曲了,打不开,左边却没有。没起火,也没爆炸。简直是苍天庇护,徐若柏到这一刻才情不自禁地尖叫出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或者表达什么,但除了尖叫和尖叫之后低哑的呻吟,他好像什么也不会做了。

  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动了动身子,还能动,没被卡死在座位上,简直太幸运了,幸运得马上就有滚烫热泪从眼眶里往外喷涌,他颤着声音喊徐若云:“大哥……你差点让我们死在一处……”

  徐若云不大清醒,只发出了哼唧呜咽的声音作为回应,徐若柏这时候才缓过了神,准备去看看对面。

  在灯光映照里,他看清了那块车牌。国字开头的各省通用牌照,后头跟着的四个数字是随意排列的,没什么特殊含义。谐音、规律,或者吉利的象征都统统没有,不是军车,也不是有人特地拿几十两黄金去换的号码,他稍稍缓了一口气。

  却旋即愣了:那号码是十分熟悉的,熟悉到令他战栗,令他本想下车查看的动作全都凝固了,手颤抖着握在车门上,居然久久不敢推开。

  他认得,那是徐慎如的车牌号码之一。徐慎如一向懒,也觉得没必要,所以从不信在数字上做文章那一套,车牌都是随便抽个号码,徐若柏见过他这一辆车,因此记得那四个数字……

  他不敢往下想,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方才劫后余生时涌出的那点眼泪已经干了,只剩下干涸的惊恐,在心里脆生生掉出粉末和碎块,晃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隔着右边车窗玻璃碎出来的大窟窿,他往对面看了看。

  徐慎如的剪影在后面沉默着,开车的不是他,是个年轻人,穿制服戴帽子,正从驾驶位上偏头往徐若柏这边看,徐若柏与他对视,想起来了这是谁。

  是何苏玉,特别事务局最年轻的一位少将负责人。那张面容英俊而阴郁,正像徐若云对自己抱怨过的,带一点柔和的病态,又显是中西混血。何苏玉从半开的窗子里露出脸来,正冷漠地注视着徐若柏。

  他开的这辆车玻璃是处理过的,玻璃碎了,但都黏连着,没落下碎片,车门也没变形,但是何苏玉嫌闷热,偏巧开了窗子。他迎着徐若柏过来,是避无可避地撞上了的,徐若柏那边的碎玻璃飞进来几片,正巧伤了他一些。

  徐慎如在后面闭着眼,没说话。他也被惊得心悸,喘息片刻才平静了,轻轻地叫前边的青年道:“阿苏,你还好么?”

  何苏玉皱了皱眉,想抽一口冷气又咽了回去,只答道:“嗯。没什么。”

  徐慎如睁开眼,开门下去,回身很用力地把车门摔上,徐若柏手臂上脸上也都沾了血,倒还不是很疼,正思索着回去怎么处理一下,看见徐慎如走过来,立刻先对后头说道:“大哥,你不要出声。”

  徐慎如先绕到前头,看了看何苏玉。年轻人下颌底被飞入的玻璃片划出了一道纤细而深的伤口,另一道在同一侧的面颊上,那玻璃渣还嵌在伤口里。鲜红的血滴顺着白皙的肌肤滑落在深青色的领口,立刻就洇了进去,一丝痕迹也看不见了。

  何苏玉俯**,从搁在车上的药箱里找出酒精和纱布,隔着车窗对徐慎如晃了晃,挥了挥手。徐慎如不敢轻易动那车门,呆呆地站在外头看着,脸色惨白,倒比何苏玉的肤色还要白了,手指不自觉伸进风衣口袋,也不知道抓着的什么,是手帕还是手枪,只攥紧了,最后又松开。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何苏玉找好了东西,竟然又伸手打开副驾驶这一侧的车门,递过一把雨伞。徐慎如接了又撑开,雨珠落在墨色的伞面上,打出砰砰声。他走到徐若柏面前去。徐若柏好像被黏住了腿脚,动也没动,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在他们两个人身后,徐若云慢慢地爬了起来,爬上了座位,好像被这一通惊吓给吓清醒了。他从后座上直起身子,顺着帘子的缝隙向外看去,视野是模糊的,眼睛睁开和闭上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在这幻象的交织里,他也看见了徐慎如——或许就是这一眼使他清醒。

  惊恐像潮水一般涌起,像风声鼓噪,他耳边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的喧腾:他绝不能被徐慎如看到。

  看到他现在的样子,看到他就是这车祸的缘起,看到他的绝望,狼狈,看到他究竟有多不堪入目。他可能连阿芙蓉都忘了,也可能没忘,总之他已经被撕裂了魂魄,至于是被什么撕裂的,又有什么重要的?他没敢出一声,除了不可自控的呻**唤。

  这时候他就把手或者小臂塞进嘴里咬着,咬得半条胳膊上都是伤,保持着艰难的沉默,在薄薄的窗帘后投出目光,看着徐慎如寒霜一样的面色。窗帘就是他的金城汤池,自己的血肉是他的刀枪剑戟。

  徐慎如看见徐若柏身上的血迹,问道:“伤得怎么样?”

  徐若柏说:“划伤皮肉罢了。幸好也没有在正脸上……我是不怕疼的,小时候还给人打过,你知道的。我回去看看就是。”

  这是他的急智了,他知道非撞不可,竟还把脸躲开了些。

  徐慎如见他无碍,冷冷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是自己来的,没找司机么?”

  徐若柏说:“我有些私事,一时匆忙。”

  徐慎如眯了眯眼睛。徐若柏这样子是有些怪的。他问:“你在这街上发什么疯。你再撞死别人,又是好大的官司。”

  徐若云听了这句,忽然心想,那就是你,是老天爷撞也是撞你,你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你身上那么干净,脸上没有一滴血迹?他颤抖着,听见徐若柏有些迟钝的、低哑的声音在解释,又道歉。

  徐若柏到底没有提及徐若云。但他不知道徐慎如会不会相信。他想徐慎如怎么没死呢?可能盼旁人死太麻烦,他不如自己方才就直接死了,可是死在徐若柏车上,又太给无辜的二弟添麻烦。

  他应当从周家出来就随便找什么地方去,不要徐若柏来接他。干净、利落,也别无牵挂——他现在正好别无牵挂。徐若柏好像总是试图把他从深渊里捞起来,但深渊已经成为了他最安逸的栖息地,哪怕就此被吞灭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尽力挣扎太艰难了,何况就算挣扎着爬出地道,在道口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风景,无非是继续向前,又向前。他从前有许多次想到死,唯独这一次格外多些醍醐灌顶式的顿悟。

  徐若柏已经下了车。寒暄和道歉都已经结束了。只剩下寻根究底。

  他听见徐慎如在轻声问:“后头还有谁?只有你自己么?”

  徐若柏应声说“是”,又道:“明天我专程向你赔罪,今日晚了……”

  徐慎如看了他一会,没说话。他撑着伞走了几步像要离去,徐若云在帘子后看见,不禁稍微松了一口气,松开嘴里咬着的手腕。那上面一排鲜血淋漓的牙印,狰狞的,丑陋的。他没忍住,发出一声剧烈的干呕。

  所有人都听见了。

  徐若云面色如土,浑身发抖地听见徐慎如重新问道:“后面还有谁?你为什么分神了?”

  徐若柏迟疑了一下。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还处在方才差一点相撞带来的惊恐余韵里,但急忙哑声道:“是我朋友家的小姐,姑娘家要声名,又病着,你就不要看了,好么?”

  他故意把语气放得暧昧温柔,指望徐慎如自动当他这是新得的艳遇,并且秉承着不关心人家闺房之事的一贯性情不予多问。

  徐慎如怀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冷冰冰地笑道:“若是你新勾搭的人,我早晚也要见到的,也不在这一回。”

  徐若柏松了一口气,接道:“是啊,日后完事了再请你看,今日就匆忙了些。”

  徐若云在后头屏住了呼吸。

  徐慎如却没转身离去,反而又往后面挪了一点,笑道:“哪家的小姐居然乐意给你做小的么?你别是勾搭了谁家的姨太太,闹出丑事来怪麻烦的。”

  徐若柏道:“我是这样的人么?”

  徐慎如“哦”了一声,点头道:“我想也不是。”

  徐若云听着又慌又怕,胳膊上又添了几个牙印,却早不知道疼了。不知道疼,他觉得厌倦。他起初怕徐慎如发现他,那时候怕羞耻,但这会连羞耻都没了。徐若柏还在外头左右为难着……左右为难?他想到了这个词,忽然又返回去斟酌了一下。

  徐慎如说什么?说“反正我早晚要见的”。他们早就相熟,或许徐慎如和徐若柏比自己更熟悉,这也理所应当,他们都是活着的,真切地一天天过着的人,不像自己,生存的每一日都不过是虚应故事。

  徐若柏分明跟徐慎如更亲近的罢?自己又是什么呢。不过,幸好此刻徐若柏还没背叛他,还在外头,不露声色地也跟着慢慢往车门移动,在试图维护他。在维护他的面子。

  空洞昂贵、不值一钱的,徐若云的面子。

  而徐慎如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他低下头,声音很轻,是种带点娇气的刻薄:“我差一点叫二哥弄死了,二哥却连个女伴都不肯给我看的,这样小气。”

  徐若柏靠在车上,抬眼看徐慎如。徐若柏一贯是风流公子,此刻神情难得地颓败了,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失望。失望或许是对徐若云的,疲惫则是另一种,理不清从何而来。

  他没打伞,在雨中借着徐慎如的伞躲雨,这时候连躲都懒得了,就这么仰面靠在车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不信徐慎如没有怀疑,或者徐慎如就是已经猜到了后座上是谁,才故意这样的?但他无从知道了。

  徐慎如的性情他知道一二,没有那样坏,但也没有平常表现的那样好,人家觉得他很温和,但徐若柏只觉得他任性又冷酷,跟那何苏玉或许很相似。

  徐慎如语气平静:“二哥风流放荡,有多少女伴我也没计算过。但是阿苏今年才二十八岁,他原本是很漂亮的,这回还没有结婚,就在脸上留了伤痕。”

  徐若柏答不上话。他累得说不出话,精神和肉体都觉得筋疲力尽,喉咙干涩,像被塞了一团手帕,堵着发不出声,看出徐慎如好像根本不在意那车里是谁,根本是拿着刀的刽子手,只为了眼看自己的猎物被凌迟,好用来取乐或者镇痛。

  车里的徐若云咬着牙忍住一声呜咽。泪水汩汩地从他发青的眼眶里流出来。

  徐若柏站在外头,衣衫都淋得透湿,伤口针扎般刺痛,耳内听着徐慎如尖刻地问他:“不管是带着谁,二哥开着车在这里横冲直撞的也不是回事。我今日无所谓了,哪怕死了也无所谓,只是好奇,想知道是怎么死的,这也不行么?”

  徐若柏闭了闭眼,抓住徐慎如的手不许他开门,对方也没怎么反抗,就任凭自己像哄小孩子似的把他的手塞回衣袋。衣袋里有一把冰冷的手枪,今天出门的时候何苏玉碰巧拿给他的,其实也没什么事,大约是习惯,他也就拿着了。

  徐若柏握着他的手,也摸到了那东西,有点愣,抿了抿唇,大概是没想到他偏巧装在左边。

  徐慎如其实一早就会用左手开枪的。当初学只是图个技巧,是少年人争强好胜的游戏之心,本没想到后来真用上了,也算是命运的安排。这几天天气不好,他右手腕子上旧伤痛得写两行字都觉疲累,再要射击只怕没有准的,所以何苏玉递给他,他就随手装在左边。

  他朝徐若柏笑了一笑。这是个惨淡的、无味的笑,他也没说话,等着听徐若柏接下来要怎么劝他。

  徐若柏语气疲惫:“我们这么些年的来往,就算不是兄弟,也该有朋友的交情了罢?哪怕你待弟兄再凉薄,对朋友却是一向讲情面的,所以今日只希望你当我算个朋友。你想一想,若是个朋友一时不小心,你也会这样咄咄逼人的吗?”

  徐慎如垂睫,注视着灯影落在车窗玻璃上。

  徐若柏见他不答一字,只继续道:“你若是想不明白,就只当……是我求你的。当我求你给我、也给这个家里留三分余地,好不好?这么些年,我觉得很艰难,我维持得很累了。”

  那“很艰难的”四个字说出来,徐若柏就仿佛不再是在劝人,而是说给自己。从幼时的嫡母、生母,到成年后的父亲,还有今日戒断烟土后又重新成瘾的徐若云,乃至于待他比朋友更刻薄的徐慎如,哪一个都不曾使他觉得轻松愉悦过。倦怠和失落像雨水般倾泻下来,但他只抹了一把脸,诚恳地在灯光下望着徐慎如,等着听徐慎如的回答。

  徐慎如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维持不来,不维持不就好了。二哥真执着,虽然我不明白这执着是哪里来的。或许是天生的?”

  徐若柏无奈地笑了笑。

  徐若云刚才清醒的那一会儿已经过去了。咬着手臂已经无法令他控制自己,如果说方才他还试图隐蔽,现在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他整个人都向肉体投诚。白旗已经举起,低哑的尖叫,呕吐和呻吟,含糊不清的词汇,仿佛是在叫自己的母亲。那挣扎和扑腾的动静在这两人身后格外清晰,过了片刻,传来响亮的一声“咚”,大致是人体掉到了地面。

  徐若云整个地把自己缩进了座椅底下。那底下很小,很窄,也黑,其实容不下他,但他偏要无意识地整个人都缩进去,仅存的意识被用来听,听见徐慎如在外头又说道:“好,我不开门。二哥到伞底下来罢。”

  徐若柏往回走了一点,站到了徐慎如旁边。徐慎如低垂着眼睛,往那挂了帘子的车窗上看了几眼,又看了看隔着这辆车后头雨中的空街。

  他对徐若柏说:“我知道,二哥是也很不容易的。”

  徐若柏默默松了一口气,这时才真正有了点劫后余生的感受,也低下头,语气都温柔了许多,小声说道:“你知道就好。”

  他甚至弯着唇角走了一会神,心想徐若云戒断阿芙蓉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再从头来一次,他再谨慎小心些,不相信没有结束的那一天。至于那之后的事,别的事,也总会一件一件有希望的,只要他肯做……

  迫使他回过神的是耳畔“砰”的一声。

  徐若柏咽下一声尖叫,只见徐慎如左手握着枪,精确地打穿了后排两扇车窗的玻璃。倒不是从靠着座椅的那端,是靠前头一点,就专为了玻璃和帘子而来的。那本就已经不坚固的玻璃自然是碎了,哗啦两声成了残片,帘子也跟着倏然落了下去,子弹则穿过空街,落在了道边梧桐树宽阔的树干上。

  徐若云抽了一口冷气。

  雨已经小了,或许一会就会停,帘子没有了,路灯的光**车里,晃亮了他的眼睛,他惊异而耻辱地发觉,在徐慎如打穿玻璃的那一瞬间自己居然还是害怕的,还怕死,还想活。碎玻璃乱落在他身前,他竟还怕自己被划伤。

  徐慎如站在窗前往下看了一眼,又退开了,对徐若柏道:“容易犯瘾的人,就不要放出门了,对人对己都不好的。”

  徐若柏听得心惊,只摇摇头没说话。说话都令他觉得累,发不出声音,胸腔里泛着透骨的倦意。他只静默地打开了车门,重新坐回去,闭起了眼。他甚至想在这里睡一会。

  雨居然真的渐渐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