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睡火山>第4章 Ch.1 刺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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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清早,寻梦画室。

  住宿的学生步履匆匆地穿过庭院和走廊。

  早课的时间将近,还停留在外面的学生越来越少。周崇煜扣着帽子,在前厅的角落里原地打圈了五分钟,终于有个路过的女老师留意到了他,好心地停下来提醒。

  “同学,马上上课了,快点进去吧。”

  听见声音,周崇煜扭了过来,低着头没说话,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鞋尖。

  女老师正纳闷,前台坐着的经理人适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向,远远朝她喊了声,“李老师,那是今天新来的。”

  声音又响又亮,回荡在整个走廊。

  说完他又开始指挥一旁的实习生,“小赵,你带他进去,帮他熟悉一下环境。”

  小赵说了声好,匆匆放下手里的灌汤包,找出花名册向周崇煜走去。

  跟在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实习生后面,周崇煜来到了前天来过的那间画室门口。

  透过明净的窗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已经黑压压地坐了不少的人。

  实习生先带他领了入学礼包和平板电脑,然后领着他进了画室,绕过一整排杂乱无章的画架,指了指最中间那个唯一没有人占的位置。

  “同学,这以后就是你的座位。”

  来自周围人的打量齐刷刷地落到了身上,周崇煜一阵沉默,慢吞吞地挤了进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犹豫片刻,他一手托住画架最下端,将画架搬了起来。

  “借过。”他垂下眼帘,冷声说道。

  在众人不约而同的诧异目光和一片挪凳子的噪音中,周崇煜成功搬着架子,来到了画室右后方的角落。

  这里虽然看不太清演示屏上老师的范画,但靠墙,人最少,不用时刻坐立不安,也不用被那种万众瞩目的逼仄感环绕。

  摆正画板,周崇煜又把椅子搬了过来,默默落了座。

  戴上耳机,来自周围环境的嘈杂声一律消失不见。

  旁边坐着几个一看就是复读了三四年的老油条,样貌比一般学生都要成熟得多。

  许是因为周崇煜连问也不问就贸然入侵了他们的领地,几个人交头接耳了一阵,言语间皆是不满和轻蔑。

  “哎,新来的。”

  片刻后,距离周崇煜最近的男生一手搭在椅背上,挑衅似的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拿支笔。”

  周崇煜埋着头,用小刀一下一下削着炭笔,对此充耳不闻。

  “你丫耳聋是不是,听不见我说话?”男生不耐地舔了舔腮帮,直接上了手,自觉将周崇煜手里那支刚削好的炭笔占为己有。

  周崇煜这才抬头,低垂的眼帘从兜帽下露出来,漠然地看着人,有股说不上来的阴翳。

  和他剑拔弩张地对视了几秒,男生明显落了下风,嘴上却依旧没示弱。

  “再帮我哥们儿拿两支。”男生说着,一边朝他摊开了手。

  一抹刀匕般锋利的神色倏尔出现在了周崇煜的眼睛里,像是某种危险状态下的自我防卫, 瞪一眼能把人戳出个口子。

  莫名地,脑海中突然蹦出了几天前周崇燃离开时的叮嘱。

  终究还是有所顾忌,周崇煜安静半晌,随手将笔丢了过去。

  一道抛物线划过半空,端端正正地落在了男生怀里。

  拿到了象征主权的战利品,男生嘴边挂着洋洋得意的笑,倒也没再找茬,重新转回到了自己的画架前。

  世界又归于安静。

  挽起袖子,周崇煜拿着小刀,若无其事地削完了架子上仅剩的一支笔。

  木屑、炭灰,乱七八糟地沾了满手。

  对照素材,在纸上随意勾勒几笔,粗略刻画出一个大概的形。先排线,再一层层加深,几个小时一晃而过。

  直到最后不小心将笔头折断,周崇煜也没能将胸口处那股强烈的生理性不适感压制下去——

  心率快,想干呕。

  距离上一次启动这样的自我防卫,已经过去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

  瞧着面前未完成的画和断掉的笔头,周崇煜出神片刻,重新拿起了小刀。

  小臂上的红色伤痕从卫衣袖管下面漏了出来,偶尔蹭到还是会隐隐约约地疼。

  攥着刀柄的手微微捏紧,像是在游移,最后还是落到了左臂的皮肤上,带着力道,轻巧地一划。

  伴随着尖锐的刺痛,那些凌乱排布的红线又多出了崭新的一条。

  周崇煜垂着头,茫然瞧着自己的胳膊,脑袋里那条紧绷许久的神经似乎被转移到了另外的方向——

  舒服了。

  但只是一点点。

  浑然不觉间,画室里已经走空了一半。

  将画具整齐收进储物柜,周崇煜背上自己的包,随着下课的人流一起走了出去。

  经过走廊,学生们大多去往餐厅的方向,周崇煜却在半路折向了另一边,直奔画室园区的大门。

  “同学,你去哪儿……”

  值班室里的门卫大叔端了个搪瓷碗,正津津有味地嗦着里面的面条,看到有学生走了出去,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还没到放学时间呢——”

  正午的烈日之下,周崇煜头戴耳机,早已一溜烟地消失在了门口的车流中。

  ***

  时针指向十二点钟的方向,窗帘还没拉开,屋里仍保持着夜晚的状态。

  梁峙斜躺在卧室的地毯上,胸口处还放着一只口琴。

  答应帮朋友写的歌还没完成,赤红色的midi键盘被他随意扔在了手边,连同缠绕的线圈,杂乱无章地堆叠在一起。

  打从上一次从中心回来,他已经把自己关了快两天的时间。

  这期间,他作曲两首,录制样歌三段,即兴演奏无意义且接近于噪音的口琴小调若干,最后又觉得没有一项令自己满意,于是点了点鼠标,把所有数据删了个干净。

  饥饿和困倦不断侵袭着意识,交替着占据上风。

  在第三次被自己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吵醒之后,梁峙终于意识到,是时候该起来给自己弄点东西吃。

  他慢腾腾地坐起,四处翻找着手机。

  楼下的门就在这时轻轻响了一下,紧随其后的还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晃神半刻,排除掉进了贼的猜测,梁峙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个跟自己同住的“问题少年”。

  小刺猬回家了。

  他暗自想。

  ***

  周崇煜一进屋就冲到饮水机前面,给自己接了一大杯水,咕嘟咕嘟地往嗓子里灌。

  “……怎么回来了。”

  背后凭空出现的男声,将他吓了一跳。

  梁峙没找着拖鞋,光脚走下了楼梯,一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客厅里的年轻人。

  少年满头是汗,侧颊还沾着一抹炭灰,见到他明显有些闪躲。

  梁峙微微蹙眉,心里已经将周崇煜这个点儿回来的理由猜了个大概,顿了顿才道:“你哥跟我说,你要在画室待到晚上。”

  “不舒服,就先回来了。”周崇煜冷声解释道,说着便将手里的杯子放下,径直从梁峙身旁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的刹那,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忽然覆在了他的手腕上,猛然握起。

  周崇煜吃痛,下意识地向后躲,却没躲得过。

  小臂就这样被轻松举高,其上的红痕暴露在外,有新有旧,和之前梁峙看过的稍有不同。

  心中早先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梁峙默然盯着周崇煜手腕上那条全新的血痂,一向锐利的眼里忽地闪过一丝复杂。

  “别碰……”周崇煜使了很大的力,咬牙挣脱了对方的束缚。

  “怎么弄的。”梁峙将人松开,转念一想或许自己用不着这么问,于是换了种更加直截了当的说法道,“为什么要弄伤自己?”

  明显被说中了心事,周崇煜的态度比平时还要回避上几分,硬是埋着头从梁峙身旁挤了过去。

  “你……管不着。”他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

  “你哥知道吗。”

  背后传来一句一针见血的质问,让周崇煜刚迈出去的脚步一停。

  他捏紧袖管,心里不停做着斗争,酝酿了好几秒方才转过身来,不再躲避和梁峙的对视。

  “别告诉他——”周崇煜一字一顿道,口气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是威胁更为贴切。

  见他这副反应,梁峙嘴角挂上了一抹胜券在握的淡笑,“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对面的少年人听完立刻气势一弱,眼帘恹恹垂了下去,也不知是没了胆子还是不太甘心。

  “过来,坐这儿。”梁峙转身向后,用修长的指尖点了点沙发靠背。

  周崇煜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只能听话照做。

  “外套脱了。”等人坐定,梁峙又抱臂在一旁站着,继续发号施令。

  虽然不情不愿,但周崇煜还是别别扭扭地把衣服褪了下来,露出清瘦的锁骨和胳膊。

  一只医药箱很快被放到了桌上,梁峙从里面拿出一小瓶医用酒精和一包无菌棉球,本想着要亲自动手帮忙擦药,转念又顾及到了什么,顿了顿才将东西直接扔给周崇煜。

  “这个,自己涂。”

  少年安静坐着,闭口不言。

  他低头看着怀里梁峙丢来的东西,犹豫了片刻才将酒精的瓶盖扭开,像在故意赌气似的,极敷衍地撒了一些在胳膊上。

  这样的举动很快引起了梁峙的不满。

  “不好好涂,只能换我来。”梁峙有理有据地申明道,一边拿过周崇煜手里的瓶子,又取了一团棉球出来,用酒精打湿,轻轻地涂抹在他手腕的伤处。

  冰凉的触感一下下刺激着皮肤,周崇煜将脸撇向一旁,倔强地咬紧了腮帮。

  “知道疼还对自己这么狠?”梁峙轻扫过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瘀痕,神色略显复杂。

  浑身是伤的少年人并不理他,权当没听见似的,只保持同一个姿势静坐着。

  “我知道你不喜欢跟别人接触,但……回话是最基本的礼貌。”梁峙低着头,耐心将人手臂上的血渍和炭灰一点点擦干净。

  见人依旧不说话,梁峙才无奈抬眸,煞有介事地望向他,“你不吭声,我就去给你哥打小报告……”

  话音未落,周崇煜忽然就扭过了脸,阴郁的眼睛里透着冷淡和敌意。

  “疼习惯了,小伤而已。”他轻描淡写,说完就又把头转了回去,明显还是不愿意理人。

  想起之前周崇燃提过的有关他的事,梁峙心下一涩,手上擦拭的动作又小心了几分。

  “为什么这样?”

  话刚一问出口,梁峙又有些后悔——

  还能因为什么。

  孤独症,新环境焦虑,家暴阴影。

  无论是哪一条单拿出来,都足够成为周崇煜用疼痛麻痹自我,试图转移注意力的充分理由。

  “心情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周崇煜的回答依旧很简单。

  想着改善一下彼此间沉闷的气氛,梁峙换了个话题,“在画室的第一天,学得还顺利吗。”

  周崇煜不假思索,语气很淡,“老师只教应试技巧,所有人画得都一样,没什么意思。”

  “那不是挺好的。”梁峙莞尔,最后趁人不注意,用酒精棉蹭了下对方下巴颏上的炭灰,很快离开了座位。

  周崇煜侧头看他,眼见他从钢琴顶盖上拿起了手机,心里一下又紧张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梁峙却已经将手机放至耳边,眼角含笑,“喂,寻梦画室吗。”

  周崇煜一愣,默默听着他打电话。

  ——“我是周崇煜的哥哥,他今天不太舒服,下午想请个假……嗯,他今天刚来,还不太适应……好的,谢谢……”

  电话很快挂断,周崇煜将目光又收了回去。

  小臂上的伤口干干净净,不再给予他疼痛和刺激。

  可不知怎么,彼时胸腔里那股令人反胃的生理性心悸,已经悄然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