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邺到家时已经十二点了,没想到会碰到从温遗家出来的钟点工。
“先生回来了?”女人眉眼间难掩疲惫,但看见晋邺还是微微躬身打了招呼。
晋邺看向她身后,发现没有关灯,“这么晚了还来打扫吗?”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来得早,本来是十一点就要走的,但是温先生说想要学煮面条,我就在这儿教他呢。”
煮面条?晋邺挑眉,“他煮面条做什么?”
“说是有点饿了,”女人偏头看了看屋里,放低音量,“我说给他煮吧,他不让,非要自己学,哎。”
晋邺有些发笑,那小子防备心还挺重,“那他学会了吗?”
女人摆摆头,遮住下半张脸打了个哈欠,“没呢,我一个没看住,他下了一整包,全坨了。”
“哎呀先生,我得回去了,太晚了。”女人摸出手机看了眼屏幕,心叫不好。
“好,注意安全。”晋邺替她按下电梯,直到门关上了他才看向那扇半开着的房门。
他迈开步子走近,没在客厅里看见温遗,想必是已经睡了吧。晋邺抬手就要去关灯,刚摸到开关,就看见一个银色的毛绒绒团子从运动室探出来。
“你还没休息?”晋邺收回手,踏进屋里。
“运动。”温遗见是他,又反身进了房间。
“大晚上运动什么?”晋邺提步朝着运动室过去。
他在举铁,刚才只露了个脑袋,晋邺没注意到他居然没穿上衣。
“睡不着,消耗消耗体力。”
“饿得睡不着?”
温遗不语,发力将手臂上的哑铃举过头顶。
“你说巧不巧,我也饿了。”晋邺摸了摸自己没什么赘肉的肚子,朝温遗递了个眼神。
他肚子里全都是水,走路的时候都还能感觉肚子里晃荡,可这是个能和温遗更近一步的机会,他不想放过。
“你快去穿衣服,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晋邺将他手里的哑铃取下,放在跑步机旁。
温遗意味深长的看了他几秒,继而从他身边走过。
汽车穿过一栋栋大厦,钻进一条幽静的小巷,在小巷的尽头转出,是一条烟火缭绕的街道。
“这里是L大的背面,以前我经常来这儿。”晋邺一边付钱,一边示意温遗下车。
在一排排人声鼎沸的店铺中,他们进了一家相较不起眼的门面。
“老板娘——”晋邺找了个比较干净的位置坐下,朝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喊了一声。
半晌,从里面徐徐走出来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人,她一手拿着菜单,一手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花甲,走到门口把花甲放在了那一桌,又折返回来停在两人面前。
“看看吧。”老板娘把菜单随意的一丢,落在温遗面前。
温遗的脸色从下车开始就十分难看,嘈杂的吆喝叫卖声让他发晕,满地的油污和食物垃圾让他反胃,就连他现在坐的那根板凳,都被他盖了好几张纸巾。
“要一份小龙虾,再上几个凉菜。给他炒一份米饭。”晋邺将菜单递还给老板娘,十分有礼貌地朝她点头微笑。
“不要。”温遗从牙关挤出两个字。
没人理他,晋邺自顾自的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水,递了一瓶过去。
“我回去了。”说罢他就已经起身,还没迈出步子,就被晋邺叫住。
“我大学的时候经常来这儿,一个人,”说着还抬眼看了看站在他面前顿住步子的人,见他没有动作,继续道,“以前就想着,要是能交个朋友,我一定带他来这里——”
“有完没完?”温遗踢了一脚凳子,遂又坐下。
“别生气。你相信我,这家店真的很不错。”晋邺替他拧开瓶盖,讨好似的递到他面前。
透过店铺里昏黄的灯光,温遗在他脸上看见了平时没见过的神色,他迟疑着问道,“你喝醉了?”
晋邺收回手,目光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是没想到他话题跳跃得这么快。少顷,他摆摆手,“喝了酒,但没醉。”
温遗没说话,晋邺看着他埋得很低的头,感受到他很低落的情绪,犹豫不觉间,找了个轻快的话题。
“你今天跟你队友去哪儿玩了?”
温遗一动不动,晋邺都要以为他是不是已经睡过去了,那人忽地又抬起了头,“各回各家。”
“嗯?”晋邺疑惑,“你们怎么没有出去玩玩?”
“我跟他们——很少一起。”温遗实话实说。
“倒是你,”他的眸色渐深,语气竟有些少见的调侃意味,“口口声声说没朋友,却去喝得满身酒气回家。”
晋邺噎住,他是说没朋友不错,但那不是骗他的嘛,他也的确是喝了酒回来,但他难道不应该拥有一点私人的空间吗?
斟酌了半晌,晋邺吞吐道,“下次带你一起。”
温遗眉角微微上扬,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抿了抿唇,道,“不用。”
晋邺还想再哄哄他,被老板娘一声吆喝打断。
“先上大菜,小菜就来!”老板娘放下手里的一盆小龙虾,又转身继续去忙了。
晋邺递了一双手套过去,温遗没接,他便自己戴上,细长的手伸到盆里拿起一只鲜红的虾。
三两下剥好,他放进温遗的碗里,“试试,我不骗你。”
温遗没动,但看着他一口一个的样子十分意外。平日里的晋邺,总是穿着西装一副干练的模样,与现在这个抓着红彤彤油腻腻的大虾,把它开膛破肚的人完全不一样。
“你别光看我,快尝尝,”晋邺吃掉手里刚剥好的虾肉,抬眼就对上温遗微微吃惊的目光,“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老爱来这儿,可每次都被我爸臭骂,他跟我说这东西不干净要少吃,可是啊,这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到底有多少是真正干净的呢?”
晋邺喝了酒,本身就不怎么饿,他索性就不再吃了,光顾着剥虾壳,剥好后都放进了温遗的碗里。
“小孩,你要不要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宁愿吃自热饭也不愿意让钟点工包揽你的衣食住行啊?”酒劲有些微微上头,晋邺看着温遗就像看见自己家里的表兄弟,话语间也不自觉的亲昵了些。
温遗听见那句小孩,微不可察地凑紧眉头,看着碗里还在冒烟的虾肉,陷入沉思。
为什么呢?因为他怕被人下毒。
他年幼时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在死神手里逃过一劫,所以他开始有了防备之心。
晋邺见他不说话,借着酒劲把手盖上他的脑袋。
真的很软,他想。
他得寸进尺地大力揉了一把,满意的笑了。
温遗飘远的思绪被突然的触碰拉回,他腾地站起身,带着怒意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双颊红晕的男人。
“我,我——”晋邺被他的动静惊得清醒了几分,瞬间收回手,想要解释,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下次喝醉了就不要再带我出来。”温遗将凳子挪到他的对面,与他隔着安全距离。
小孩以为他喝醉了,那他就是醉了。晋邺垂下头,低低地笑了两声,口齿不清道,“是啊,有点醉。”
须臾,等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迷离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这小孩还挺招人喜欢。”晋邺看着他纯净却又冰冷的双眸,喃喃道。
温遗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收紧,他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皮肉里,似要抠出一道血痕。
“饭来了。”一盘香味四溢的饭搁在两人中间,温遗没有动,晋邺看了他片刻,执起勺子舀了一勺。
“嗯,还不错,”他咽下,又取了一只新的递给温遗,“试试。”
温遗不再推辞,他满脑子都是刚才这人夸他的胡言乱语,他茫然地拿过勺子,就着晋邺舀出的那个洞又挖了一勺,放进嘴里。
很香,饭粒有嚼劲,但不如晋邺的手艺。
吃到最后,他看了一眼碗里早就凉透的虾肉,迟疑间,还是将它送进了嘴里。
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微辣,浓厚的香料味掩盖了微微的腥味。
晋邺满意地看着他,讨赏的口气,“怎么样?”
温遗擦了擦嘴角,颔首,“还行。”
“哎,要是再诚实点就更可爱了。”晋邺遗憾道。
“你把我当什么了。”温遗眸光微冷,对上他的视线。
晋邺思忖半晌,却想不出一个答案。
离开小吃街,他们走进幽静清冷的街道。小道没有灯,唯有星与月投下的微弱光影,勉强把眼前的路照亮。
“温遗。”晋邺看着走在前面的背影,轻声喊道。
前面的人闻声顿住身形,微微侧过头。
“你孤独吗?”晋邺觉得他是孤独的,因为他的背影很萧条。
可那人却摇了摇头,吐出一个“不”。
“那你觉得我的出现有没有给你带来困扰?”晋邺走向前和他并肩,看着远处唯一的光亮。
“我无所谓。”温遗的回答跟他的声音一样,毫无人情味。
晋邺蓦然感慨,“真是狼心狗肺。”
就像刚见温遗的第一次,他明明救了他,可却被说是多管闲事。
感觉到身侧那人的视线快要把自己灼烧掉,晋邺蹙眉望过去。
温遗幽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生气了。”
是肯定的描述不是疑问。
晋邺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瞬而摇头,“怎么会。”
“我,不擅长说话,”温遗似是在解释,但口气还是很平淡,“只是觉得,你人不错。”
道路两旁的树被拂过的夜风吹动,发出轻轻的沙沙声,但也只那么一阵,就消失在了傍晚无限的宁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