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人世,江浮白还没见过比九居安更能狡辩的人。
燕无痕作为扶桑阁阁主总难免端着些架子,反倒是九居安阴阳怪气起来半点忌讳也没有。就这么一盏茶的功夫,他从十方乾坤阵说到瑶台镜,连着阵中那些花草树木,深涧丘壑都一并指摘了个遍。
“我早说了,那些花架子没用,你还不如再弄一条船来,大家在上面比试多好?最麻烦的不过是去东海里捞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燕无痕身边站着的姑娘,面上虽还噙着笑,袖中却已传来帛裂之声,想必是气狠了。
小童听到那动静,悄悄地躲到了江浮白身后去。
红枭还在传着九居安的话,语气颇为不屑:“还有,那重云顶的人你也不擦亮眼睛看看,那都是个半仙了。你这个阵哪里困得住她,莫不是你瞧人家是个姑娘,扶桑阁阁主万年铁树开花终于动心了才给她放水不成?”
他虽嘴上不断挑衅调笑,但江浮白能听到他疾行中周遭的风声和偶尔不平的喘息。
嘴上不饶人,但该做的事倒也没敷衍,这九居安也是个奇怪的人。
燕无痕命人散了十一层的看客,又召了几人守住十方乾坤境的四面。面上瞧不出什么,只是微蹙的眉间暴露他强忍的心情,江浮白是唯一留下的人,只是此刻无计可施。
九居安那边似乎又找到一处阵法残迹,听他喝了一声“开!”
那边传来一阵碎裂之声,却就此没了下文。
原本还在传话的红枭两眼一闭晕了过去,倒在桌上,软软的一团,连翅尖都垂下来的。小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江浮白上前查看了一下,他碰到那只红枭的时候,燕无痕和他身边的女子显然也极为吃惊。红枭体内被他种下的通灵符还在,应当是从十方境中被切断的。
燕无痕看着江浮白捏着鸟羽的手:“江公子不惧红枭之毒?”
江浮白点点头。
他身后的小童更用力地点点头,像是在炫耀什么。
“通灵符被阻断,居安先生想来也无法再联系上外面,境内必然出了古怪。”江浮白冷静道,人却已经向前两步,眼看着便是一副要强闯的模样。
燕无痕叹了一口气,这十方境中不单是那重云顶松溪,还有季沉、九居安及其余几位挑战者。一直这么耗着不是个事儿,若是因这一局砸了扶桑阁的招牌更是不值。
他转向跟着的女子:“开阵。”
女子:“是。”
燕无痕走上前,和江浮白并肩:“江公子,请随我走一趟吧。”
江浮白点点头。
二人飞身而下,正好落入十方境打开的那一处缝隙中。
白光闪过,江浮白落脚点正好是在之前季沉和九居安与松溪对阵的深涧边。他蹲下身用指尖沾了沾水,倒是和寻常的水没什么区别,也没有感受到妖邪之气。环顾四周,不远处的树上正是一同进来的燕无痕,他指了指某个方向又指了指自己。江浮白点点头,两人便分头行动。
江浮白借力一跃来到他们昨夜休息的地方,断枝犹在,篝火的焦黑痕迹也还在。只是气息已经很淡了,只有九居安以血催动的红枭还勉强留着些气息。想起进来前九居安的行动,江浮白拿定了主意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朝他们消失的地方奔去。
西南一处,那几人早已散去,瞧着痕迹,除去九居安,都是抱团跑的。
既然燕无痕进来了,这些人自然用不着他管。
江浮白闭上眼,感受此处的风动,方才红枭中传出的九居安的路径当是朝着西面去的。心随意动,江浮白朝着西面赶去,为了还原九居安的路径,他不能用缩地阵,只好在密林中穿梭。
密林之外是一片平地,草甸后又是一片石林。
这十方乾坤阵中并非全数是按世间山河来的,反倒像是随意堆叠而成,许是为了增加难度。
石林非同寻常,是阵法排列,江浮白绕着外围走了一圈,不曾发现痕迹便干脆绕到而行。才走出数百米,尽头竟是个悬崖,再无前路。深不见底,雾瘴缭绕,瞧着便不是个好地方。江浮白心里默默赞同起九居安编排阁主的那些话,这十方境委实太随意了些。
只得又绕回石林,跃上一根石柱,细细地瞧这里面的阵法有何古怪。
阵中粗略一瞧连个方位都是乱的,更别说是找到其中的生门或是杜门。方位自然是东西南北,外加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只是,这处石林的阵法显然没法和方位对上,八方八门之中,开门、休门、生门乃是大吉,死门、惊门、伤门乃是大凶。
此外,就只剩下还算平的景门和杜门,杜门虽平却是藏身和藏东西的好地方。
若是破阵自然要选生门,但若是隐匿阵中便只能是杜门。
江浮白从石柱上落下,从怀中摸出从外带进来的红枭鸟羽,毫不犹豫地划开指尖,滴了一滴血上去。又在身前空地的八个方位各滴了八滴血,血没入羽翼,羽翼腾空而起如磁针一般缓缓转向西北。同时,石林深处传来一声长鸣,江浮白即刻朝着长鸣的方位走去。
或许季沉自己也不知道,九居安的红枭曾在他身上留下过印记。是为最后一招制敌还是以防万一,只有九居安心里清楚,但江浮白此时也只能靠着这点印记来找人。
所幸这处石林阵法还没活泛成那个样子,江浮白在西边顺利找到杜门,入内又是别有洞天。
平坦空旷,满目风雪,竟是一处雪山之巅。
杜门不能破阵而出,但是江浮白在满目雪白中发现一条黑巾,瞧着大小应当就是松溪的遮面巾。循着红枭的气息,一路行到一处深潭,水静无波澜,周遭的雪落入水中便化出一阵白。才走到潭边便觉得暖气阵阵,潭水是暖的,是一处雪山顶上的温泉。
江浮白看着潭水,心中诧异:燕阁主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排布?
但只消片刻,他便发觉季沉身上那股子红枭血气竟是从潭水中溢散出来的,且这潭水许是灵脉之眼,灵气充裕即将把红枭带毒的血气稀释干净了。
江浮白蹲下身,用那黑巾沾了些潭水,放到鼻尖轻嗅。没有什么异常气味,摸着也只是温热并不烫人。
撇下黑巾,江浮白伸手解了外裳,跃入那潭水之中。
入水之后,江浮白心中却觉得这处潭水并非燕无痕所设。世上福地不少,灵脉却难寻,灵脉上涌出的泉水,耸立的山峰皆是疗伤修行的绝佳之地。若是扶桑阁有这样的地方,何必再混迹人间?
可这地方越稀罕,江浮白心中便越担忧。
下潜数米,周遭的一切都不甚明晰,江浮白没能找到季沉的气息或身影,反倒连红枭的血气印记都一并感受不到了。他心中开始生出莫名的慌张,他自幼少与人交往,性子更是寡淡,很少体会这样的心情。而且,他开始后悔,当时季沉叫他不要搅进来,想必是知道其中凶险。
早知如此,他不该选择旁观的。
又数米,潭水依旧深不见底,光越发幽微,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下沉。灵气和热意裹缠在身上,浓重得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裹在琥珀中的蜂蝶。即便是修士,闭气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渐渐的,江浮白开始觉得脱力。
眼见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而水下的灵力裹挟着暗涌漩涡,他连符咒都画不出来。
突然,背后的水流一阵激荡,江浮白尚未转身就被一人捉住了手腕,惊得他吐出了几个泡泡。他已脱力,用力眨了几下眼才看清这人的轮廓像极了季沉,而他身后的正是一身黑袍的松溪!
江浮白心中一惊,用最后的力气将季沉拖过来护在身后,戒备地看着松溪。
而松溪却像游鱼一般灵活地窜到他跟前,伸手快速地封了他几处穴道,江浮白被灵力扰乱的内息渐渐恢复平稳。但刚才的动作也让他彻底没了力气,齿关一松,连着咳了几口水,难耐地皱起了眉头。
手腕一紧,季沉揽过他的腰,伸手扣住他的下巴。
温热的唇强硬地覆上,渡了两口气到江浮白嘴里。混乱中,江浮白感受到季沉的手比潭水还要热上两分,季沉看着他的眼中都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浮白,浮白······”灵识短暂连接,江浮白只听到季沉沉声唤他的名字。
师父给他起名浮白,是希望他此生来去潇洒,顺心而行。
但此时,季沉只是念着这两个字,其中的情意江浮白不能全数懂得,却觉远胜春水柔波,更比窗前月色。
作者有话说:
月底了,不但加更,还有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