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愿忐忑地往门外走去，一见来人颇为意外，竟然是自己的大伯母赵英。
看到陈愿出来，赵英连忙在大门外招呼：“什么时候到家的？”
陈愿一边给她开门一边含糊回道：“就昨天。”
赵英看着这个侄子，唏嘘道：“去过你妈那里了对吧？”
陈愿并不想多说，但显然赵英有话要说。
她和欧好兰做妯娌的时候还算和睦，但隐隐有些较劲的意味在。欧好兰漂亮能干，在镇上的手帕厂做绣活，赚的比她在地里干活的多。但因为小叔爱喝酒、脾气又爆，欧好兰找她哭诉过几回，赵英又免不了同情这个弟媳妇。陈愿的爸爸去世后因为一点矛盾两家不来往了。直到陈愿的妈妈改嫁，赵英夫妇才重又想起陈愿这个侄子。赵英在陈愿面前说过不少欧好兰的坏话，陈愿大了以后内心排斥大伯母这样的做派，所以不太想理会。
他默默地不应声，赵英便自顾自说：“倪小二的姑姑回来说了，说你妈妈四个多月了，所以和你叔叔今年早点回家过年的。你都知道了吧？”
陈愿先是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后抬头说道：“大伯母你和我说了我就知道了。”
赵英打量他的神色，斟酌道：“你去她那里没告诉你吗？”
陈愿觉得很没劲，也懒得招呼她进去坐坐，反而向外走了两步把她逼出院子，望着外头飘着浮冰的小河道：“她和叔叔的孩子，我知道一下就好了，没什么好说的。快过年的你家里事也多，我这儿挺好的，你回去忙吧。”
赵英看他蔫蔫的，忙道：“什么我回去忙啊，你哥嫂还有小琪都回家了，你和我一起回去啊，过年就住我家好了。”
陈愿看着眼前的妇人，惊觉她也不知不觉地老了。大伯家为建楼房所以离他家远，小时候他爸要打他，他多半往肖媛家跑。有一次肖媛家没人，他张皇地跑到路上，大伯母正好要来他家，远远地看见他爸在追他，连忙冲上前抱过他就硬着头皮和醉酒后神志全无的小叔子顶撞。陈愿记得那个紧搂着他的怀抱，从而没法真的从内心厌恶她。
心中多有感慨，陈愿摇头婉拒：“我有点感冒，小琪太小了，省得传染给她。今天去镇上买了蛮多菜的，我这边自己准备准备就好了。”
赵英迟疑了，往他家里头又张望了下：“那我帮你打扫一下再说。”说着就准备进去。
陈愿一想周行逸还在房里窝着呢，连忙要拦。
赵英有些不悦，嘟囔道：“回村里都不去大伯家的，像什么样子。那我给你收拾一下，你这边还缺什么我正好看一眼。”
陈愿拦得太明显，赵英不禁狐疑。她扫了一眼后面肖媛家的房子，停住脚步问陈愿：“你，你不会真的和肖媛……”
陈愿还没反应过来，赵英皱着眉头道：“怎么回事啊？她一个二婚的，还有个女儿，你一个大学生好好的小伙子，干嘛找她？”
陈愿提高了声量：“大伯母你干嘛把那些说三道四的话都学到我面前啊？管他们胡说八道什么？我和肖媛没这个关系，再说她离婚再找一个又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啊，随便她，但你别做人家后爸哦。”赵英不放心，看他卧室白天拉着窗帘，心道不妙。
过来人想的可多，她生怕陈愿年轻小伙火气大，真的和肖媛钻一个被窝被人发现的话，这事就不好说了。于是赵英捉着陈愿的手要往里走，准备探个究竟。
正在她蹑手蹑脚的时候，周行逸大喇喇的一个活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对陈愿笑道：“陈愿，这你的长辈吗？”
陈愿僵着脸点头：“我大伯母。”
周行逸便向赵英点头道：“大伯母好，我陈愿的同学，我姓周，过年跟他来你们这里玩玩的。”
赵英一时愣住，也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更不放心了，反应了半天道：“小周，你过年不回家吗？”
陈愿甩甩她的手：“大伯母……”
赵英看他对自己挤眉弄眼，立刻脑补了周行逸家里好一出狗血，连连点头：“哦哦，我们这边风景还是蛮好的，就是大冬天没那么好看了。”
周行逸边说边笑着引她往外走：“我是北方人，还没在南方过过冬，正好陈愿也一个人回来，我就跟过来玩玩，早上刚去了镇上。”
陈愿听他粉饰太平地和赵英闲聊，心想你难道是大雁吗，还要特地来南方过年。
等周行逸不知不觉忽悠走了赵英，陈愿忙拉他进屋，愤愤道：“你干嘛出来嘛！”
周行逸一脸无辜：“她都怀疑里面躺着肖媛了，你说我能不出来澄清吗？”
陈愿急道：“她还不至于出去说我的是非，我和她解释一下就好了……”
“是吗？就算是你长辈我也要说，不关心你一个人过年怎么样，就知道这这那那的说一堆闲话，有意思吗？”周行逸不耐烦道，“下次再来敲门直接不理。”
陈愿无奈道：“我也不好直接把人赶走啊。”
周行逸绷起脸道：“陈愿，我发现了，你就对我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
“谁是茅坑里的石头？”陈愿刚一皱眉，周行逸立刻拿了个现形：“怎么样，就这样，我给你拿镜子照照。”
陈愿连忙抱住他安抚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以后我对你最温柔最宝贝你，好了吧？”
周行逸犹嫌不足：“你怎么宝贝我呢？”
陈愿一下一下啄他的脸，然后道：“我今天给你买电瓶车了，你这么快忘了吗？”
周行逸享受了下买买买让人买单的快乐，抱着他道：“也是，你都肯包养我了。”
“是啊是啊，一见面就为你花了200块，今天又给你花了2000块，我没对其他人这么大方过了周行逸，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周行逸见他对那200块耿耿于怀，不由得笑道：“可见我第一次就把你迷死了，是不是？”
陈愿掐他的脸：“是，被你迷死了。”
两个人在里屋闹了一会儿，陈愿出去准备洗菜杀鱼。周行逸说什么也要搭把手。他站在院子里的水井前问陈愿：“都有自来水了，要井干嘛？”
陈愿觉得好笑，仰头道：“笨蛋，当然是先有井后有自来水的，而且井水又不要钱。”他重又低头搓洗剖开的鱼腹，说道，“你走开点，不要溅到你。”
周行逸看他杀鱼剖鱼辣手无情，动作娴熟麻利，不由得站着看呆了，半晌道：“陈愿，你好厉害。”
陈愿把两条鲫鱼都刮鳞洗净，起身道：“今晚炖鱼汤，剩下两条我们大年初一吃，就叫‘年年有余’。”
周行逸看他一脸得意的表情，不由得道：“老婆，你怎么这么能干这么贤惠？”
陈愿很无语：“那是因为你周公子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你这样的，要是家里没钱，哪里去讨老婆？”
他把兜着鱼的竹篓挂在水池边沿沥水，转头吩咐周行逸：“我去肖媛家要点青菜，你别乱跑啊，去看看睡衣干透了没有。”
周行逸还在想他刚才的问题，反驳道：“不对吧，我这么帅的人都找不到老婆吗？”
陈愿刚想说他自恋，眼见着大伯母赵英又走了过来。
周行逸一看她就没好脸色，转头进了屋里。
赵英以为他怕生，所以没理会，把手上提的竹篮还有一个大塑料袋拎到陈愿面前：“我卤的熟菜，咸肉、香肠还有十几个芝麻圆子。袋子里是馄饨，我刚回去包的，馅里没怎么放姜，你不喜欢吃嘛。和你同学在家里也好，你们自在点。”
赵英看他自己杀了鱼，所以多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等她走后周行逸出来，看着陈愿手里满满当当的东西摇摇头。陈愿同他对视一眼，缓缓笑了。
那一刻陈愿想，没有什么坏人，或许只有不那么好的人，但是他身边现在就有个十足好的人陪着。
两个人准备好过年的东西，陈愿还骑着电瓶车载周行逸又去了趟镇上，买了一堆烟花回家。等到大年三十那天晚上，陈愿和周行逸在卧室里支起小餐桌，摆了一桌卤菜和零食，两个人一人一套大睡衣坐在小太阳边上，等着八点的春晚开始。
周行逸不知道有多少年没看春晚了，主持人一出来还问怎么不是董卿、朱军。陈愿歪头倒在他怀里，笑道：“你过年要29岁啦，他们早就不主持了。”
周行逸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好快，眼看奔三了。”
“我也四舍五入正式奔三。”陈愿歪着头看电视屏幕，背景是家里斑驳发黄的墙体，不由得道，“好神奇，从来没有想过和你这么过年。”
周行逸这两天感受到了大袄子的美妙，不觉得有刚来时候那么冷了，人也松快很多。他低头亲了亲陈愿的额头，笑道：“去年过年我们还没认识呢，你当然想不到。”
陈愿仰头凝视着他，缓缓道：“就算认识我也不会这么想的。就像我们第一次遇到，我好像知道自己会喜欢上你，所以我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
周行逸抚着他的发顶无奈道：“你啊……”
该怎么说呢，周行逸想保护他柔软的心，便柔声道：“面对陌生人，你很会保护自己；面对不那么陌生的，你又太体谅别人了。”
陈愿知其意，笑道：“你不用客气，不如直说我心太软。”
“我怕得罪人，怕惹别人不开心，怕麻烦别人。”陈愿直起身，搂着周行逸肩膀道，“我也不知道这算畏畏缩缩呢还是算社畜呢，总之我想你肯定不喜欢我这样。”
周行逸摇头：“不是，不要想我不喜欢你什么样，什么样都是陈愿。我们都这样了，还算不了解彼此吗？还怕你什么样我什么样不喜欢吗？”他望着陈愿明亮的眼神道，“新的一年要来了，是不是该许愿？我希望陈愿开开心心，事事如意，在这世上最爱周行逸。”
陈愿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大笑开来：“你看你夹带私货！”
周行逸钳着他的手道：“听到了吧听到了吧？”边说边要亲他。
陈愿反手去挠他痒痒，笑道：“许愿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会不灵！”
周行逸看他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摸，调笑道：“喂，你是挠痒痒还是调情，春晚看不看了？不看就到床上去。”
陈愿立马坐直了，敛了神色道：“要看的。那我也许愿，希望周行逸永远保持八块腹肌……”
“你就惦记我这个是吧？”周行逸捉着他的手往自己腹肌上送，陈愿躲闪道：“手凉的凉的，别把你肚子冻坏了。”
周行逸抽出他的手亲了亲：“陈愿要永远爱我。”
陈愿看着他不值钱的样子忍俊不禁，低头抵在他肩膀上低笑道：“周行逸，我很小开始就一个人在外面了，凡事自己琢磨自己摸索，我也不知道我做的事说的话对不对或者错在哪儿，反正是全凭自己的感觉。我大概只能分辨这个人对我好、这个人对我不好，但世上事怎么绝对？不说肖媛、徐展他们，就说我大伯母，能说她对我完全不好吗？总之人和人之间往往是很复杂的关系。我没你聪明、没你阅历深、反正样样都不如你的，我也会想得没你正确、没你周全。但我从认识你以后，就在一点点地设法确认自己的爱，并且这一次我很自信我没想错，我确信你爱我我也爱你。”
周行逸抚着他的背安静地听他继续说：“可我有点、太爱你了，我嫌弃自己、嫌弃我身边的东西，我觉得我灰扑扑的，一点儿都不配你。”
“我讨厌这种感觉，我一边讨厌这种感觉，一边控制不住自己。这好难受。”陈愿攀着他的肩膀寻求力量，埋头道，“我想的太多了，我没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含糊过去，记着他们的好就好了。可你没什么不好，你所谓的不好就是让我控制不住想太多。我感觉我对待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多少是有点办法的，可是对上你我就没办法自保了，好像只有爱死你和再也不要你两种办法。”
骤然说出这么多心里话，陈愿羞得埋在周行逸肩头不想抬起脸，周行逸拍拍他的背：“第一个小品来了。”
陈愿猛地举拳捶他背，换得他轻笑道：“爱死我吧，就爱死我吧，不能保留就不保留了，我们俩就这么天生一对。你就认命吧，这属于王八看绿豆就是看对眼了。你就这么个人，我就这么个人，天注定。大不了哪天觉得真的要爱死我了就杀了我算了。”
陈愿连忙抬头捂他的嘴：“大年三十的……”
周行逸被他捂住了嘴，笑眼温柔地注视着他。陈愿慢慢放下手，注视着他道：“还没到大年初一，没关系。真的爱死了，就杀了你然后自杀。”
周行逸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这么情意绵绵的天聊成这样，但还是颇为轻松地剥了一粒开心果塞进陈愿嘴里，悠悠道：“谁叫我生来不凡呢？真这样我也愿意，轰轰烈烈红红火火。”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全部推翻，要你长命百岁，生命线长到咯吱窝……”陈愿忽然慌张，起身道，“我去下馄饨，这个饿得快，晚上多吃几个，你吃二十个好不好？”
周行逸不由得道：“拜托，真这样吃回去得胖死了。”
“不会的！馄饨也算团团圆圆圆圆满满。”陈愿强行解释，周行逸看他匆忙的背影不禁大笑道：“怕什么嘛！小陈愿童言无忌，你们这儿菩萨土地公什么的都和你从小就熟，不会当真的。”
陈愿返回到门口道：“你今天把香炉打翻的事还没和你算账呢，又胡说！”
周行逸无所谓地向后仰，伸了个懒腰吐槽道：“什么破小品，还没我发两句微信来得好笑。”他忽然想到，大喊道：“陈愿，你还没把我微信加回来呢！”
两个人吃完这顿晚饭，早被无聊的春晚磨得没了兴趣，收拾好桌面就往院子外面跑。
周行逸买了个一百响的大烟花，打火机的火苗在风里哆哆嗦嗦，怎么也点不着。
陈愿见状道：“这种规格的我们村里也只有有钱的几个老板才放，要不送到肖媛家院子里放好了，让他们一起看。”
周行逸埋头研究怎么护住火苗，不假思索道：“你们村里还有谁比我有钱吗？我不在自己家放，跑人家那儿放？”
陈愿弯腰帮他撕引信纸，笑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按你的身家该买个一千响的，我看谁家放的还能比我们多。”
周行逸恨不得拍大腿：“你早说嘛，就该让你长长脸。妈的富贵而不放一千响大炮，如衣锦而夜行……”
这会儿人人都在自己家里守岁，陈愿大着胆子伏在周行逸背上搂着他道：“怎么不让你上去说相声，嘴巴一天天的没完。”说着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两口，“正是呢，谁知道我家里藏着个纯金大佛，我都没能显摆显摆。”
周行逸正要说什么，忽然引信那里就冒出些火星。他下意识抱起陈愿两腿就大步往后撤，陈愿也是一吓，催促道：“快快快！”
等两个人刚跨过门槛，身后嘭嘭嘭的炸响就传来了。
陈愿从周行逸身上跳下，站到门槛上比划道：“你看，我们一样高了。”说完他就望着天空中绚烂的烟花道，“亲爱的，我好开心。”
周行逸也站上门槛，两个人幼稚地推搡着，不知不觉在烟花一阵阵炸响中相拥。
周行逸附在他耳边道：“陈愿，不能再丢掉我了。”
两个人站不稳纷纷跳了下来，周行逸忽然道：“这门槛，你之前怎么骑电瓶车飞过去的？”
陈愿捧着他的脸道：“你再敢破坏气氛……”
“我错了，陈愿我爱你，今年爱你明年爱你，每一年都爱你……”周行逸连忙表白。
陈愿美滋滋地打量着周行逸，半晌点头道：“听到啦！”
他望着一处处被烟花点亮的夜空，不禁想：怎么会有这么高兴这么快乐的一个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