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愿念>第37章 三十七

  火车票的时间还在几天后,陈愿和肖媛说明去意后就退了票去买沿路的长途汽车票。春运高峰期他的反向操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要经转几处才能到家。

  挤满人的汽车站、行李堆得走道都不方便的大巴、几顿匆忙的泡面,经历了这些以后陈愿总算回到了老家那座城市。有一列火车可以到县里的火车站,那个站点离他家的镇近,打个三蹦子就能到家。

  他这回可以说得上是落荒而逃,勇气和信心都隐匿在了某个未知的角落里,只知道一路离开有周行逸的地方、去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等他守在候车大厅蹲无座票时,电话响了,陈愿的神情越来越明亮,乃至最后连连点了好几个头。

  他从县城的火车站下来后,先去旅馆开钟点房洗澡换了身衣服,然后到超市买了一堆礼盒,再跑到扎堆的三蹦子那里用乡音和人谈妥了价格,坐上突突突的红三轮去往目的地。

  之前是妈妈打电话给他,让他回来就到继父家过年。换做平时,他大概不会愿意去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家里。但是今年妈妈主动打电话给他,意思也很坚定,让他一定要过去,陈愿便答应了。

  等路上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开三蹦子的人是陈愿继父的远房堂侄。下车的时候陈愿扫码付钱,司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你和婶挺像的。”

  陈愿不大想听到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么称呼自己的妈妈,笑了笑就拎起东西走了。结果走开三步路,后面的三蹦子就追上来,来人挥挥手:“送你到门口,我不下车了,也别说起我。”

  陈愿点头,接着坐上了车。

  村口到继父家是条修好的马路,两边都是冬歇的土地。司机和陈愿闲聊道:“听说叔今年回来得早,不知道是不是他那边厂子放假早。”

  陈愿只知道继父带着妈妈一起在浙江那里的绢花厂上班,便随口道:“可能年底订单少了吧。”

  司机扭头意味深长:“赚不到钱他就爱骂骂人。”

  陈愿不再说话,到继父家院子前面下了车,招手谢了谢对方后就往门口走。

  门口的狗立刻大叫起来,把陈愿吓了一跳,他只能隔着大门喊“妈妈”。

  这阵动静把人唤了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出来,一见到陈愿就喜道:“宝妹!”

  陈愿几年没见妈妈了,先是喜悦,随后又看向她牵着的小姑娘面露疑惑,他妈妈连忙解释道:“你叔叔的侄女,她爸半夜尿道炎去医院了,家里没人看孩子。”

  陈愿点点头,又扫了一眼院子问:“叔叔呢?”

  “送饭去了,一会儿回来。”

  陈愿松了口气,拎着东西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和妈妈闲聊。小姑娘依着伯母,怯怯地打量这个便宜堂哥。

  继父的原配多年前病逝,家里因为看病折腾得不轻。后来娶了陈愿的妈妈,两个人一道到浙江打工,几年下来攒了些钱。陈愿看院子里和屋里的情形,确实比几年前好了许多,由此放心了一些。

  陈愿的妈妈欧好兰今年四十五岁,比他继父大了三岁,年轻时长得非常娟秀清丽,虽然后来经历的变故多、生活得也不易,但现在仍是皮肤白皙眼神清亮的模样。她把陈愿领进屋放好行李,埋怨他东西买的多,一边给他倒炒货果干一边问他近况如何。

  陈愿忽然释怀许多,他捡了一根小的番薯干逗小女孩,问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欧好兰看着也高兴,说哥哥喜欢妹妹不?陈愿扬起头笑道:“喜欢啊。”

  在三个人围坐着剥瓜子看电视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是继父回来了。

  他事先知道陈愿要过来,见面点点头说“回来了”,然后指指小侄女:“外婆来了,待会儿伯伯送你一起到外婆家去。”

  小女孩更喜欢温柔可亲的伯母,扭头往欧好兰身边蹭,继父皱着眉过去拎她:“你外婆在收拾小衣服呢,我带你过去。”说着就不由分说把小女孩带走了。

  欧好兰见状和陈愿笑笑:“小姑娘不太认识他,见着有点怕。”

  陈愿沉默地嚼着番薯干,欧好兰有些无措,不知道怎么向儿子说明继父的态度。

  而这边,一辆汽车送肖媛到了家门口。肖媛牵着女儿下车,回头对车上的人道:“陈愿要是回家的话,我会把你过来找他的事告诉他的。”

  车里的人犹豫了下,随后跟着下车,望着不远处几间砖房道:“既然来了,你能带我转转吗?我在这里等,你先回家再说。”

  肖媛看着周行逸,叹了口气道:“我就把东西放一放,你等等。”说着就拎起东西带着萌萌沿小路往里走。

  周行逸没有再回车上,他望着肖媛沿路一步步往上走,她家是三层楼房,而隔壁的那几间平房被周围的房子衬得越发低矮,那是陈愿的家。

  南方的冬天湿冷,周行逸觉得寒意要刺进骨头里,不由得把手插进大衣口袋。摸到冰凉的手机,他下意识掏出来看了一眼,和陈愿的微信对话还停留在他被对方拉黑的提示上。陈愿发给他的话则在上方:我觉得我们不能再好也不能更好了。

  周行逸想然后你就把我的联系方式全拉黑了,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

  他这几天反复地想逮到陈愿要怎么教训这家伙,但真的踩在陈愿老家的土地上,他又不免想陈愿的生活里到底有什么。

  不回家,那去哪儿?周行逸问过肖媛陈愿妈妈的住址,肖媛拒绝透露,并告诉他陈愿妈妈在陈愿十五岁时再婚,跟着他继父去外地打工了。

  周行逸没有这样深切的阅历体会,但也知道陈愿大概不会乐意去继父家。

  陈愿在村里还有个大伯,多年前大伯大伯母和陈愿的妈妈吵过架,等弟媳改嫁后更加断了来往,陈愿也不会去他家。

  周行逸向肖媛边边角角打听了一堆,发现根本找不到陈愿会去哪里。

  在他郁闷之际,肖媛匆忙跑下来,指了指陈愿家说:“我刚才在上面望了一眼,他家里乱得不能看了。我要过去收拾一下,弄好了喊你。”

  周行逸二话不说:“那我也过去。”

  肖媛打量了一下他,迟疑道:“不用了,我一个人也快的。”

  周行逸已经越过她要往里走了,还回头招呼道:“从哪儿过去?”

  等肖媛去家里拿了陈愿托她爸保管的钥匙,两个人跨过一条冬天干涸了的小渠走到陈愿家边上。肖媛介绍道:“我家翻楼房以后地基挪了点,不然以前就挨着的。陈愿家院子没用水泥浇,全长的草,这个短锹你会不会用?”

  周行逸想以前奠基仪式用长的那种铲过两次,算不算?但他知道这大概会被肖媛鄙视,于是默默接过一柄短锹点了点头。

  肖媛明显不信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副全新的劳保手套递给他:“戴这个。”

  肖媛也知道这个有钱的公子哥戴着一副劳保手套拎着把短锹着实怪异,但是不戴的话大冬天不仅手冻得使不上劲,磨多了手心还要出茧,所以只能头一扭当没看见算了。

  开了大门后,肖媛先蹲下来用短锹把铁门下缘的一些锈蚀刮掉。声音刺耳,周行逸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

  肖媛看他这幅样子,不由道:“要不你回车上吧,我还得教你,那也挺烦的。”

  周行逸一听不干了,说:“就除个草啊,我以前每年植树节还去种树呢!”

  肖媛撇撇嘴,手指了指:“那你挑那边。最好是连根拔掉,根太硬的你就把叶子割下来,待会儿都摞到外面,我拿去喂羊。”

  周行逸穿着一件毛呢大衣,肖媛一看又不成,无奈道:“草汁要溅到衣服的,你就出去等等吧,好不好?”

  周行逸一意孤行,说着就蹲下身开始挑杂草。

  肖媛心疼他身上的好衣服,再一想人家不心疼那就别管了,于是安心和他分理两头。

  杂草生命力旺盛,可以说是四季常青,被周行逸左劈右砍一通操作后纷纷遭到腰斩。青草味还是挺香的,周行逸抓着一把草叶扔到门外,居然体会出了一丝趣味,回头随口对肖媛问道:“陈愿高中退学是因为他妈再婚吗?”

  肖媛蹲着在那儿除草,埋头道:“不是。他本来没准备念高中的,他觉得他妈太辛苦了。那时候正好有人回来招工,他和他妈商量好一起过去的,结果隔壁村的给他妈介绍了那个叔叔,年纪轻、也没孩子,他妈就嫁过去了,陈愿决定回去继续念书。就那个暑假的事,他跑到我们旁边一个竹雕厂帮他们削料子,就是不肯见他妈。”

  周行逸停下手上的活,问道:“多大啊,童工允许吗?”

  肖媛乜他一眼,不想再搭理。

  周行逸只好闭嘴,眼神示意肖媛继续说。

  肖媛便一边一把把拎起断根的草一边道:“退学是他高一的时候。他和我说的,成绩不太好,而且在学校里也不太方便……”她看了一眼周行逸,随后道,“我那时候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我在珠海,他找我打听进厂的事情,我就让他过来和我一起。”

  周行逸勉强了解了下这段衔接,肖媛在自己的地盘也自如了许多,抬头望着周行逸道:“上次你质问我,我确实没脸。陈愿来珠海的时候我答应了要好好照顾他,而我自己也像揪到救命稻草了。从我十七八岁开始村里就一直有媒人上门,我又不敢不接我爸电话,每次都被骂得不行。所以我想着陈愿做真正的男人了,我嫁给他,我们就都有新的家了。”

  周行逸俯首看着这个模样清秀的女人,沉声道:“真正的男人?因为他做不成,所以你和他分开了?”

  肖媛下意识避让开他的眼神,垂头理着草茎上的泥,缓缓道:“有些难处,现在想想当然不算什么,但那时候像天塌了。有天晚上我和朋友出去买东西,回去的路上电瓶车和别人撞了。我在后面只是刮伤,我朋友的腿上被拉了一道很长的口子,都快看到骨头了。那时候我怕得要命,旁边的人帮忙报警喊120,我扯着对面骑电瓶的不给走,要一起等警察。但那辆电瓶车上坐着两个刚喝完酒的人,一个我没拽住先跑了,剩下那个被人围着不敢走了,用非常难听的话骂我。我想起来赶紧打电话给陈愿,他应该长白班已经下班了,但那天电话一直不接。我只能打电话给我前夫,他和我们是一个市的,当班组长,一直在追我。他听到电话就过来找我了,帮我拦着那个酒鬼,帮我和警察说话,又带我去医院包扎。那天闹到11点多,陈愿的电话来了,说他今天被安排加班了,他也很委屈、我也很委屈。”

  肖媛把手里的杂草堆到旁边,用短锹平了平翻出来的土道:“那时候我真的很崩溃,就像只有一个人站在大街上一样。我当然是想等他来的,我也知道他没办法,但我就是那个瞬间忽然失去所有的信心了,我觉得我和他没办法这样下去。”

  “邱波,就是我前夫,比我大好几岁,家里一直催着结婚。我想反正要结婚的,早点结就早点结吧,这样我爸也不会骂我了。他家条件比我家好,回去一说就成了。我不知道怎么和陈愿说,所以从彩礼里拿了两万块打给他。结果他把我们一起攒的钱全打回给我了。他说他咨询了,年纪大了手术不能做了。”肖媛顿了一下,“我知道他骗我的,那个钱我偷偷存起来,他们都不知道。后来婆家逼我再生一个,我狠狠心带着女儿离婚,就想找他把钱还给他。”

  “做女儿太苦了,还是做男人好。如果我们多念点书、少经点事,肯定过得比现在好,但是没办法,总会经历的。陈愿帮我,像他自己说的,像帮另一个自己。这种想法,同样我们一个村里出来的男孩子是不会有的。他告诉我他后来还谈了一个男朋友,分手没多久,因为他为这个人做女人也不行。我真的很难受,想到他比想到我自己难受多了。周总,你要明白他谈恋爱比一般人更难一点,不对,是难的多。他如果觉得跟你不合适,那一定是有没办法的地方。”

  周行逸蹲下来,抓着短锹在地上砸了几道深深的坑道:“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像你一样,某个瞬间信心崩塌了。但是他退一步,我追两步,总能追得上吧?”

  肖媛起身敲了敲酸软的腰背,摇摇头:“不知道,我去看看自来水好不好出。”

  周行逸跟着她一起开门进去,灰重得眼睛鼻子都痒。

  肖媛挥挥手:“我去拿脸盆毛巾过来。是真的没人来打扫过啊。”

  肖媛走后,周行逸一个人站在门前,看着正房靠墙供着的一个观音菩萨像。菩萨蒙尘,心诚也不灵,周行逸在这一刻特别想见到陈愿。

  后来肖媛做主力周行逸打辅助顺便帮帮倒忙忙活到傍晚,陈愿家里勉强干净了。肖媛的妈妈隔着老远喊她吃饭,肖媛踌躇了下试探着问周行逸:“要不要叫司机师傅一起到我家吃个饭啊?快过年了,我家菜应该还可以的。”

  周行逸摇头婉拒:“我让司机去买饭了,不麻烦你家了。剩下的床单被套我来换。”

  肖媛看他俨然一副以主人自居的模样,只能点点头先走了。

  等周行逸吃完司机送过来的饭,吩咐人把送肖媛家的东西放下后打道回府,自己留下。

  这回不是老唐跟来的,司机不知道他要见的究竟是谁,沉默了片刻只能照他的话做。

  夜幕沉沉,各家的炊烟散尽了,周遭变得很安静。

  周行逸被冻得直哆嗦,肖媛翻出的小太阳辐射范围有限,他就把东西搬到陈愿的床前,试图用热力烘烤一下阴冷的床铺。

  他虽然有冬天前往南方的经历,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南方农村的深冬腊月,冷得他浑身难受,恨不得起身跑个马拉松。但是因为腿冻得厉害,跺脚小跑感觉关节都在乱叫,他一时不敢瞎动弹。

  一会儿肖媛的电话来了,又遥控周行逸烧水灌汤婆子,说电热毯好久不用了,不知道线路老不老化。

  她说这话的时候周行逸正把通着电的电热毯披身上,闻言瞬间把毯子掀翻,抱怨道:“这么不经用吗?电热毯这种不该是传家宝吗?”

  肖媛无奈道:“我哪知道你用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晚上很冷的,你实在受不了就用电热毯,记得关就好。”

  周行逸起身去烧水,问道:“我这么惨了,你都不能帮我通风报信下吗?”

  肖媛那头声音嘈杂:“你不和我说就送那么多东西上门,给我招麻烦我还没说。陈愿在哪里我知道了,但我不能告诉你,只能说他现在挺好的。”

  周行逸急了:“你至于吗?我们也算好朋友了,是吧姐。”

  肖媛在电话那头无语:“你怎么随便随陈愿叫啊?反正他不让我说我就不好告诉你,以示公平我也没告诉他你占了他房子。你快把水烧起来,烫烫脚也好很多的。”

  等肖媛挂了电话,周行逸一句骂就飙出来了,果然陈愿身边就没好惹的人。

  等他烧完水勉强擦洗了一通,发现是顾头不顾脚,脚又冷了,只好继续烧水烫脚。

  陈愿家里只剩他的旧衣服,那套瘦小的棉袄周行逸根本没法穿,这会儿身上还是那身玉树临风弱不禁风的大衣,想了想干脆全脱了钻进被窝算了。

  浑身像通了电一样把大衣毛衣和裤子都脱了,周行逸穿着一身薄薄的保暖内衣箭步冲到被窝里头。幸亏他临出门灵机一动穿上了这身,不然今天更惨。

  陈愿的房间里就一张床,一张小书桌,旁边是张衣柜,衣柜配了个矮柜,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

  周行逸还算有点闯空门的自觉,别的东西不敢乱翻,只能打开电视看看。

  陈愿家里几年没交有线电视费了,打开来就几个地方台,唯一能看的是转播的探索发现。周行逸觉得自脑门以下全部被寒气笼罩着,总觉得四面八方灌风进来,于是只能强打精神看着电视。

  等电视里的人声越来越悠远,他总算稍稍露出了安详的表情。正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非常刺耳的啸叫声,他睁开眼睛一看,不由得以为自己眼花了。

  陈愿为什么会出现,陈愿为什么会骑着电瓶车出现?

  是的,大半夜借了辆电瓶车开回自己家,惊觉家里有人所以径直骑着车冲进去随时准备撤退摇人的陈愿,发现闯进自己家的是周行逸,他也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怎么在这里?”陈愿都忘了松掉电瓶车喇叭。

  周行逸捂着耳朵跳起来:“冻死老子了,快过来给我抱抱!”

  陈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关了电瓶车推出去,再进去就被罩了件大衣冲出来的周行逸连抱带搡地推进屋里了。

  周行逸的面颊和手都是冰凉的,贴在陈愿的肌肤上,他也被激得一抖。他从来没想过这间呆惯的屋子里会长出周行逸这号生物,懵懵懂懂地摘下厚厚的滑雪手套,扯了扯周行逸的脸道:“你是不是离魂了?还是我见鬼了?”

  周行逸看他满脸冻得发红,低头抱着他吻下去,四瓣嘴唇都冰冰凉凉,相濡以沫许久后周行逸问道:“什么鬼这么会舌吻?”

  陈愿怔怔地盯着他,咽了咽道:“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