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愿念>第26章 二十六

  后面两天周行逸马不停蹄,白天的时候陈愿就和梁洲一起到处转悠。陈愿很惊讶梁洲三十有二了,虽然气质沉定,但长相看起来像个刚毕业两年的职场新人。梁洲笑笑,说三十多和二十多其实长得也都差不多。陈愿想也是,刚毕业的新人就被周行逸引为心腹也不大可能。他随即想到,总裁特助这种职务上升空间是什么呢?

  陈愿纯属好奇,问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当时他们正在船上,潮平两岸阔,清风自来,梁洲在船头眺望远处青山,笑道:“做高级经理人或者创业吧。我大学毕业就进瑞安做管培生,能得到董事长和周总的赏识实属荣幸。周总年少有为,目前当然要好好跟随他执行决策。”

  和梁洲接触了几天,陈愿的感觉是这人分明很圆滑,但说话做事又让人感觉十分真诚可亲,实在不是凡人。这么厉害的人在给周行逸做高级打工仔,未来可能继续为整个瑞安和周氏家族服务,陈愿想,像我这样的学历能力连进门给周行逸端茶都不够吧?不对,是和周行逸踩在同一块地砖上的资格都没有。

  陈愿想到这里,忍不住对梁洲说道:“这些天让你帮我忙里往外的,实在不好意思。”

  梁洲看了他一眼,是很温和包容的目光,随后道:“这是我的工作内容,甚至要比平常轻松很多。”

  陈愿在他面前是有些心虚的,始终觉得自己立身不正,而梁洲应该对周行逸身旁来来往往的人习惯了。由此陈愿同他一道站在船头,看水天一色潮涨潮落时便忍不住想:我和他可能都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吧,虽然无意间竟成了所谓的旅伴,但其实是转身就陌路的关系。和梁洲尚且如此,和周行逸就更不用提了。

  梁洲仿佛有读心术,又说道:“其实我之前也没有相关的经验,如果你觉得哪里有不到位的地方,不妨告诉我,我会非常感谢你的建议。”

  陈愿忙说很好很好,随后却又对他说的没有相关经验浮想联翩。

  心里有失落是陈愿很不愿意面对的心情。他一路的经历让他学会少期待、不期待,然而现在却隐隐起了期待。

  船过急弯,惊起岸上一行白鹭。看着这群羽乱惊飞的鸟儿,陈愿想:我一定不要再那个样子。

  等周行逸结束了一系列会议、考察,陈愿已经自己出去漂流了几回。等陈愿善解人意地提出要带周行逸再去一回的时候,周行逸果断拒绝了:你玩腻了都没想起来带我。

  陈愿也很无奈,谁叫你总在外面跑呢。

  两个人窝在酒店休息,陈愿盘算着给肖媛和萌萌带点什么特产。正在和肖媛发微信的时候徐展来找他。

  陈愿飞速地扫了一眼周行逸,看他正歪头假寐,于是侧过身回徐展的消息:“最近挺好的。”

  徐展也是想关心一下。他知道陈愿的性格,若非遇到大事,是绝不可能主动回头联系自己的。他也无法预测,在和周行逸进行的这段感情里陈愿是什么样的处境,又是什么样的心境。他唯一的祝福是陈愿努力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然而出于一种对前任的难以释怀,他在其中又无法完全扮演好一个理智的朋友的角色。

  两个人隔着手机屏幕,似乎都对对方的心情有所了解,也就非常简练地结束了对话。

  陈愿放下手机,下意识回头去看周行逸,正和周行逸的目光对上。他眼神中自然有无法掩饰的惊慌,虽然细想想也是无来由,但到底是在周行逸面前露了痕迹。周行逸从后搂住他,用下巴抵着他的肩膀抱怨道:“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一个白天都凑不齐,好烦。”

  陈愿失笑,回头点了点他的脑袋:“你在工作好吗?”说着陈愿也假装抱怨道,“我还翘课呢,还好找人到驿站帮忙,不然我就算旷工旷课和梁洲一起旅游了。”

  刚这么说完,他又担心周行逸这个小心眼对梁洲有什么想法,连忙抬眼去看周行逸的表情。周行逸还是耷拉着眉眼一副很累的样子,说道:“不行,改签,我们明天晚上走。”

  第二天一早上陈愿被周行逸带走,他浑然不知目的地是哪里。在车上周行逸和他聊起这次认识了一个朋友,正是那位商务厅的刘处,说这人能处。陈愿很惊讶:“你还会夸人?”周行逸很无语:“我难道只会骂人吗?”陈愿手指一指:“就像你现在这样。”

  周行逸只好收回扬起的眉毛,蔫了吧唧地嘟囔道:“我脾气不好吗?我脾气还不好吗?我很善于发觉人性的光辉好吗?比如你,我第一眼就知道长得……”陈愿上来捂他的嘴,不让他当着司机和梁洲乱放厥词。

  这时司机打开了车内音响,放的是于渺的歌。

  陈愿有些惊讶,向前挪了挪问司机:“师傅你也喜欢听于渺的歌吗?”

  周行逸在一旁很不满地清咳了两声:“是我让放的。”

  陈愿安心坐回去,笑得很开心:“这首《come here》我很喜欢,很适合这种天气好的周末听。”这首歌收录在他花费20元巨款买的磁带里,他经常会听。休息日室友出门组团开黑的时候他就躲在终于安静一些的宿舍里听歌看小说。楼上有个爱干净的工友,不同其他小伙子常年不换洗被褥,他一到休息日就是整理床铺。那条粉蓝格的床单从楼上悬下来,在风中来回曳动,把洗衣液的清香卷进屋里。有次床单被吹落到陈愿宿舍的阳台上,他捡了送上去。楼上楼下也不熟,陈愿一进门就被腌制的酸臭味熏到,举步难行。那个工友连忙跑出来接过床单连声道谢。在陈愿背身离开的那个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工友重新走到阳台上把拍干净的床单用夹子夹好,午后的丽日透过粉蓝色的床单,只在他脚下投下温柔的影子。陈愿当时就想,自己要像他一样安静坚持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知道你忧心于我,但这次将有完美结局……”往事随这首歌的旋律重现,却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陈愿盯着周行逸的侧脸看了许久,终究没有继续话题,聊起自己的过去。周行逸却道:“他的嗓子是蛮好的,但我唱歌也很好听,下次唱给你听。”

  陈愿笑道:“耳朵受伤给不给赔偿?”皮完他就在周行逸魔爪袭来时连声求饶。

  一路上两个人插科打诨,陈愿也不知道车是开去哪儿了,直到“榕台古城”的大字匾额映入眼帘,他非常惊讶地问周行逸:“不是没造好吗?”

  车停下,周行逸回手给他解安全带,说道:“主体建筑陆陆续续在完工。多呆一天来这里,就是因为周末这里会有活动,去其他地方也难见,我们就来玩玩嘛!”

  陈愿跟着他下车,远处走来一个个子不高戴眼镜的男人,和周行逸握手打招呼,陈愿听着周行逸喊他刘处,也便跟着点头示意。

  刘处是通过博士人才计划引进的干部,本硕博都在津大就读,和周行逸一路上很聊得来,所以这次毛遂自荐来做导游。周行逸之前来的时候是开发者的身份,听的都是旅游资源开发这块的汇报。今天他以游客的身份来,一上来就是和放低身段陪游的刘处一通客气。刘处早发现这个周总看着有股精英贵公子的骄矜,实则脾气相投的话很好相处,所以也不和他多客套,领着一行人就进了古城的旅游区。

  刘处确实是做足功课的,每走十步必有说法,向陈愿这位“周总的朋友”重点介绍道“榕台”名起千年前这里盘踞的一棵参天巨榕。传说被南方政权驱赶的百越人跋涉至此,居树屋以立,然后慢慢在附近开荒垦田,渐渐兴起了百越国。而那棵传说中的巨榕凋于其间,汇入了历史的尘埃,只剩下这个地名。

  榕台古城的记载散落在各种历史文献中,有专门的专家小组考证和重绘。景区大门一进去就是一副复原图,以陈愿的眼光来看,瑰丽太过,有点夸张了。但他也不懂历史,不敢大放厥词,乖乖地缀在周行逸身后听刘处讲解。

  因为这里是曾经的王城,和他们昨晚去的村寨不大一样,因此沿路都是复原的屋舍街道。陈愿远远望见一个很高的建筑物,穹顶巍峨,和旁边大片的梯田缓坡不大相衬。

  在陈愿驻足的时候,周行逸喊他上游览车。两个人亲密地贴在后排,陈愿想稍稍让开都不行。刘处说道:“这边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直接去神台,那里地势高,适合看风景。”

  陈愿小声问周行逸:“周末有什么活动?”

  “有没有听过刘三姐?”刘处听到他的话,问道。

  陈愿当然听过,刘处扭头望向他,看到了周行逸与他相握的手,随后若无其事道:“我们这儿的对歌很有名,不止三月三有,中秋的时候也有行月对歌,都是爱情文化的一部分。景区虽然没有全境完工开放,但是有小规模的试运行。待会儿就有对歌的演出,就在神台附近的坡下。”

  陈愿敏感地察觉他看到自己和周行逸握手了,有些别扭地松开了手。周行逸不动声色,等游览车到了神台台阶下,他忽然拉起陈愿跳下游览车。陈愿没有防备,被他拽得一踉跄,站直了埋怨道:“差点摔跤!”

  两个人手还紧紧握在一起,周行逸质问道:“和我牵手很丢人吗?”

  他理直气壮的口吻让陈愿一滞,陈愿扫了一眼四周,恨恨道:“笨蛋,在外面你不会顾忌一点吗?那个刘处还是政府里的人诶,不要让人家对你有想法。”

  周行逸蹙眉道:“有什么想法?我是金主爸爸!”说完他就领着陈愿一步步跨上台阶,抬头望向高耸的神台道,“这几乎是整个榕台古城仅剩的遗迹了。古城古城,只有它是古的。”他又回头朝底下的刘处梁洲等人招手:“不好意思,我自己带他上去,你们稍等!”说完就在众人的注视下拉着陈愿攀上数十级台阶一直到神台正下方。

  陈愿回头望去,远处青山连绵梯田如卷,是一片大好风光。周行逸攥紧他的手:“我们一起进去。”

  陈愿向来不拜寺观,很少进入这样的地方,眼见都很新奇。神台是榫卯结构的建筑,百越国盛产金丝楠木,用料就几乎都是这种价比黄金的神木。一走进里面,才发现自下而上是贯通的阶梯。迎面是一面绘有思维菩萨的墙壁,菩萨头顶的光环和佩戴的首饰都用金箔重新涂了色,熠熠生辉。陈愿的目光久久不能从身坐莲花座的菩萨像前挪开,周行逸又领着他上木质阶梯,告诉他每一层都有这样的绘像。陈愿并不懂这些说法图、菩萨像的来历,只觉得画工精妙,让整座神台都显现出梵音袅袅的仙气来。等两个人攀上台顶,周行逸献宝一样指着头顶莲花纹的藻井道:“这是我爷爷修复的,我让他们特地保留,所以色彩没那么鲜艳了。”

  陈愿仰着头向上看,望着那盛开的八瓣莲花喃喃道:“你爷爷好厉害。”

  周行逸和他交握的手都攥出薄汗来,周行逸便松开手转而揽过他,一道望着头顶平展的花瓣纹饰说道:“我说过他书画都有家学的,可惜到我爸那辈断了。你再看那边那行诗句,也是他想法设法弄到了金箔重填的。”

  陈愿辨认着字迹:“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灿然星陈。”

  周行逸笑道:“我爸叫‘周昉’,名字说不定是从这儿来的,可惜他没去复旦。”

  陈愿仰头看着眼前瑰丽的纹饰,听着周行逸细说家史,总觉得有种朦胧的距离。他低下头望向周行逸,说道:“这些我不大懂。”

  周行逸笑笑:“我本来也不懂,了解了才知道。我爷爷去世得比较早,这个地方和他又很有渊源,所以你可以理解我爸和我对它的重视了吧。”

  陈愿点头,转身望向窗外更辽阔空旷的景色道:“真好啊,他老人家留下这样的遗迹,你们还能看到。”

  人非草木,是不会心甘情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地间的,但是又有多少人能留下这样恒久弥新的痕迹呢?陈愿想,这真让人羡慕。

  陈愿静静地望向窗外,不由得道:“我们凡人好渺小。”

  “站在这里俯瞰众生,大地都在我们脚下,还会觉得自己渺小吗?”周行逸凑到他身旁,指了指下面的坡式梯田,“待会儿这里有一批游客来,会表演对歌,我让他们提前开始。不用麦,就是这种山回谷应的效果,很远都能听到歌声。我们在上面也能听到。”

  果然不一会儿下面密密麻麻穿着传统服饰的演员们从梯田两头陆陆续续走到坡上,银器相击与鼓声相和,驱走了最后一片缥缈的云雾。

  随着一排壮小伙舞槌,大鼓声如雷动,陈愿注视着鼓槌下系着的红丝带在风中舞动似火,对歌的人群起伏如潮水,声浪一阵一阵滚滚而来,直上高台。他听着坡下的对歌唱道“山歌短呀山歌长呀,山歌进呀进不得大门墙。富贵人家来个野姑娘,从头到脚一概不相当呀,不呀不相当。富贵人家有大厅堂哟,花天酒地度呀度时光哟,好比神仙住天堂,乡村姑娘怪不得也迷上哟……”陈愿在这歌声中忽然想起那次在学苑广场,他也是这样注视着底下密如米粒的人潮,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他猛然惊醒,这是属于周行逸一贯的视角——俯瞰众生,高高在上。

  陈愿扭头看向正饶有趣味地观赏对歌阵型变换的周行逸,周行逸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扭头看向他。四目相对,周行逸率先道:“你想下去玩吗?”

  陈愿点点头:“我要下去,我想下去。”说着他回身就要走。

  周行逸疑道:“怎么了?恐高吗?不会啊……”

  陈愿摇头:“我就是想下去。”他走到阶梯旁,望着周行逸意有所指,“站得太高了,我不习惯,我要下去。”

  周行逸无奈道:“好吧,还是下去更有气氛。”说完便也跟上陈愿一路往下走。

  这个螺旋状阶梯下去的时候人有些晕,陈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有些心悸,于是打岔道:“百越人信佛吗?为什么这里都是佛像菩萨像?”

  周行逸还不曾发觉他的异样,回道:“建造这个神台的百越王本来是送到中原的质子,应该在那时候接触了佛教文化吧。但据说这里原来不是奉神的地方,因为叫‘坐忘台’。有佛有道,这个百越王学了个四不像回来。”

  陈愿只喃喃点头,逃也似的冲出了神台,瞬间八面来风满眼碧色。他顿时欣喜,回头对周行逸说:“这里好美。”

  周行逸有些奇怪:“刚才在上面看不是更美吗?”

  陈愿扶着栏杆,回头望向巍峨矗立的神台,笑道:“不是有一句话叫高处不胜寒吗?”

  周行逸也笑笑,走近牵起他的手,一道望向坡下的人潮说道:“我爷爷在这里做修复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僮族姑娘,他们应该是相爱了。但是僮族不外嫁,这段姻缘没有成功。他去世以后我姑姑给他整理笔记,看到了这段故事。春三月,年轻人都走到这里。他一个不会唱不会跳的汉族小伙被同事拉扯到人群里面,恍恍惚惚地就看到一张笑脸,和极为明亮的眼睛,总觉得他们应该是见过的。你不要笑我,这是我爷爷的原话。陈愿,我觉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这种感觉。扶你之前我什么都没想,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有些恍惚,总觉得我们应该是见过的。”说着周行逸拉着他一路跑下台阶,绕过迎上来的刘处和梁洲,直奔向歌声如潮的坡下。

  陈愿一边跑一边喘息道:“周行逸,你老大不小了,还满脑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幻想。”

  周行逸哈哈大笑:“你提醒我了,是天上掉下个陈妹妹。陈愿,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掉在我眼前的?”

  陈愿望向他,水眸盈盈:“周行逸,你不能把我想得太好。我没有学历,没有文化,没有钱,没有见识,我就是傻傻的一个人。你觉得我漂亮吗?可是我这样的人漂亮不了太久的,以后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陈愿!”周行逸打断他,两个人踩着一路泥泞冲到了对歌的人群中。演员们簇拥着他们,唱着“郎系有心妹有心,唔怕山高水又深。山高自有人开路,水深自有探桥人”。

  周行逸扯着嗓子吼道:“听到没有?你说的这些都是狗屁,山高我开路,水深我探桥,你不许再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好不好?”

  陈愿被挤得和他相拥在一起,耳畔鼓点如雷,敲得他心跳愈疾。他捉住周行逸的手,也用力喊道:“周行逸,我爱你!”

  周行逸睁大眼睛作没有听清,陈愿又一次吼道:“周行逸,我爱你!”

  周行逸这才露出得逞的满意笑容,陈愿知道他是故意的,抬手按着他肩膀道:“快点,你也要说!”

  周行逸抱紧了他,在鼓声歌声嘹亮中大声喊道:“陈愿,我爱你!”

  陈愿几乎只能从口型中判断他说的话,却觉得心底异常满足。

  在这个陌生又热烈的地方,所有平时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都是大方敞亮的。陈愿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我爱你,不论将来如何,这一定是毕生难忘的经历。等他老了,他或许也会写下这样的笔记:某年某月某日,他和一个人在此相爱。

  不在入云的高台,在这泥泞的坡下,他听到了对方竭力表白的爱语,这是属于陈愿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