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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1日,早上10:00。

  副校长所说的不必要的垃圾,主要是学生的尸体,还有几只蜘蛛老师的肢体。

  到处都是断臂残肢,鲜血混合着尘埃。

  不少刚镇定下来的同学一重新见到如此场景,就扶着墙呕吐起来,边吐边哭,但是人形的老师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够了吗?把那些东西移开,搬到操场烧掉。”

  她称那些曾经生龙活虎的学生,那些和她共事的老师,为那些东西。

  除去视觉冲击外,学生们又一次受到了精神的冲击,将他们的内心击碎得难以拼合。

  书上所说的仁义道德,老师平时讲的真善美全都是假的吗?

  他们疑惑,茫然,在交换的眼神中停留,最后选择了沉默。

  徐雨也是人群中的一个,她必须边哭边擦去教室里的血迹,黑板讲台是最好擦的,窗户也不难,墙壁上的血迹是最难的,怎么也擦不干净,旁边有个学生费力地用白粉笔将它涂画,可是痛苦的记忆怎么能够被消除呢?

  “徐雨,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朋友靠过来,红着眼低声问她。

  “我也不知道。”

  “你说校长说的是真的吗?”她说着,忍不住一瘪嘴,几乎又要哭出来,“家里的人真的放弃我们了吗?我们真的要参加那个什么计划吗?输了就会被杀掉?”

  一连串的问题,也叫徐雨无言以对,“我不知道……”她遥望着外面,“但是我想再等一等。”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等待什么,是救援的希望?还是自己能够振作起来?又或者是老师们改变主意。

  她觉得自己最期待的,下一秒她睁开眼睛,一切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景物还是没有改变。

  徐雨的心有些冷了,但她还是安慰同学说:“别想这样了,先把事情做完吧。”

  “嗯。”

  两个人搞完了讲台附近的卫生,就去帮着其他同学抬尸体。在此之前也是有过一番心理挣扎的,可是让他躺在这里那算是什么事情呢。

  四个女生共同抬着一个男生下楼,或抓着手,或抓着脚。

  她们这才知道一个人原来是多重啊,一个人的生命是多重啊。

  队伍中出现了小声的抽泣声,不一会大家都泪流满面了,他们抬的这个学生叫张孝伟,平时吊儿郎当的,从来不听课,就喜欢打蓝球,一天到晚尽往教室外面跑,但是也记得班上有个女同学生日,就他唱生日快乐歌调子最偏,声音最大,引得大家都发笑,他还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行了行了,我不唱了,你们唱。”

  他黑红黑红的脸,还有那一抹有些憨厚意味的笑容蓦地浮现眼前,压着所有人心头发沉,眼睛发酸。

  四个女生,好不容易走走停停,走到了那个烧着烟的地方。

  有一个高大的男生指挥着她们:“这一批还没有烧完,你们等下一批吧。”

  他所说的下一批,是旁边不远处用石灰圈成的另一个四方形,上面的尸体已经堆了一座小山,有几个男生看她们是女生,很利索地抱过尸体,两人合力甩到山上去了。他们对张孝伟自然是没有感情的。

  哭的是徐雨她们几个人。

  在隐忍的哭泣中,她们听到后面有人在说,“这么大的烟,警察都没有过来看,可能真的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绝望笼罩在她们头顶。

  徐雨看着那些黑烟盘旋着升上天空,甚至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死了就会被烧成烟,烧成烟后就会票上天,那算不算一种获救,一种解脱呢。

  这个猜想她没有说出来。

  等她们四人筋疲力尽地回到教室,班上的卫生已经搞得差不多了,徐雨想要回座位上趴着,但是在走向座位的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件事,“丁一帆呢?”

  班上不少同学也露出疑惑的表情,是啊,他去哪里了?

  但有少数学生面露难色,似乎是知情,“你不知道吗?丁一帆死了。”有人回答她。

  徐雨一惊,“他怎么会死了呢?我们走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素来和她玩的好的朋友走到她耳边告诉说,“就在我们走之后,他一个人不知怎么地从教室这里爬楼梯下去了。他……”说到这里她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了。

  但是徐雨死死地看着她,迫使她说下去。

  朋友压低声音:“我听说他是在男厕所溺亡的,其他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对了他手里的两只眼珠都捏爆了,掰开他手的时候男生都恶心吐了。”

  徐雨的心完全跌倒谷底,外界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

  “不会又是班主任吧?”

  “还是其他的学生做的?不喜欢他的人也挺多的吧。”

  “可当时我们都在操场集合啊……”

  他是自杀的。徐雨想。

  仅仅是通过话语,她就可以想象丁一帆死之前最后一段路是怎么走的。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多么怨恨多么倔强才会选择那么憋屈的死法,当时校长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吧……

  一种说不出的激涌的心情在徐雨心里横冲直撞。

  “徐雨!”同学们的喊声也没有能叫住她。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冲进了办公室,“蒋老师,丁一帆死了。”这一次她没有打报告。

  蒋梅华脸上爬满了复杂的红纹,宣示着她随时可以变成另一形态进行杀戮,但此刻,她只是平静地坐着,回答说:“我知道。”

  “你知道——”这个回答就够了吗?徐雨无话可说。“老师,我们真的在做正确的事情吗?”问出这句话时,她几乎要站不稳。

  “你在愧疚吗?”蒋梅华的目光凛冽,“先是同情,后是愧疚。但愧疚比同情好,它至少代表了一种反思,对错误的反思,而同情没有任何用处。”

  几乎是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徐雨的脆弱。

  “丁一帆已经死了,你永远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了。也许……你很快就会步他的后程了。”

  徐雨恍惚地离开了办公室,烈日当空,她只是觉得从头到脚地发冷。

  也许班主任说的是对的,她已经被负罪感侵蚀了,即使真的能够等到救援,她还能若无其事地说自己是无辜的吗?她可以轻易地责怪批判那些犯了错的人,她甚至可以表现大度地原谅那些犯了错的人,直到犯了错的人变成她自己。

  她从窗子经过,看到班上坐着的那些学生,他们有些正在看书,有些累得睡着了,有些虽然趴着仍是在说话……他们脸上虽有阴霾,却是恐惧带来的,他们比她清白多了。

  徐雨受不了内心的指责,捂住耳朵逃避一切似的跑下了楼梯。

  可是她能去哪呢?

  直到看到天空上的那一束黑烟,地上那一团烈火。

  徐雨失去了目标,情不自禁地走向了那团温暖的火,她把那团火看成了审判之火,为她而烧起的火。

  “喂,你干嘛?”有一个瘦小的男生叫住了她。

  “……”徐雨这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脸上都是泪水。她到底是为谁而流呢,丁一帆还是自己?

  “喂,你既然没事就帮我一个忙好不好?”瘦小的男生说。

  徐雨点点头。

  男生要她帮的忙是移动尸体,一具藏在草丛里的隐蔽尸体。他似乎有点胆小,合着手一直上拜拜下拜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观世音玉皇大帝,需知道我王小文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可千万不要叫他变成鬼来找我。”

  徐雨听着这个名叫王小文男孩的话,苦涩的心也勉强有了一丝笑意,“……你怎么会觉得这世界是有神有鬼的?”

  王小文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也是不信的,可是现在心里装着事情,能跟谁说呢,我就希望有神能看到我们,能够倾听我们,能够拯救我们……”

  “神……”望着苍茫的天空,徐雨也不禁发起呆来。

  他们进入无神时代已经太久了,相信科技,相信法律,相信道德,可是现在科技就能拯救他们吗?法律和道德呢?在这样黑暗的时候,它们到底是一股拯救的力量,还是一股迫害的力量呢?为了科技发展,优胜劣汰,相信道德和法律,失去道德和法律。

  她正想着,就听见王小文对她说:“你刚才不会是想自杀吧?”

  “……我也不知道。”徐雨说。

  “你千万不要!”王小文夸张地摆摆手,“要知道现在已经死了一大批人了,我们好不容易有这个运气活下来,多对不起死掉的那些人。”

  “……你说,死掉的人会怨恨那些活着的人吗?”徐雨问。

  这是一个很深奥很哲学的问题,对于学渣王小文很有难度,于是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答道:“恨就恨吧,我也没办法。最好是别恨我,好好保佑我,这样我活着的时候才会给他们烧纸钱。”他有意结束这个话题,“抬得起吗你?”

  徐雨站的是死去学生尸体脚的那边,“我尽力。”她说。

  “那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抬,三二一起!”

  两人半抬半拖,总算把尸体挪到了火葬的区域。王小文把尸体滚进去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有怪莫怪!”

  徐雨抬眼看天空,上升的黑烟在她心中又多了一层含义,死去的人是不是去见神了呢?她低下头,学着王小文的模样,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当作一种告别,和死去亡灵的告别。

  “对了,我叫王小文,高二(8)班的,你呢?”

  “高三(2)班,徐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