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市。
四月份正是温度最舒服的季节,天气很好,阳光泛着海面的光,有些晃眼。
海边的木栈道上行人来来往往,道旁长椅的把手磨得锃亮,一个身影松松垮垮地靠着椅背。
那人头发被海风吹的凌乱,鼻梁上架着方形镜片的茶色太阳镜,依稀能看得出镜片后藏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下半张脸被黑色口罩遮住,看不清相貌,纤细白皙的脖子上扣着黑色颈环格外显眼,款式有点怪,看起来像是某种金属材质,尺寸也比市面上常见的颈环要宽许多。
是个Omega。
但凡路过的都会向那人的方向看一眼,Omega的年纪看起来不大,一身亚麻质地的休闲衣裤,颈间不同寻常的金属颈环,风格迥异却也十分协调,看似随意的坐姿透着点高冷。
一位身形高大的Alpha走近,拍了下他的肩膀,将手里的薄风衣披在Omega的肩上,在一旁坐了下来。
“在病房里住了这么久,出来吹吹风心情有好一些吗?”
“还好,就是潮气挺重的。”Omega的声音听起来凉凉的,带着一丝金属感,情绪很淡。
即使隔着口罩都能闻到海水的腥味,裹在海风里迎面吹过来,打得衣服上也全是潮湿的味道。
比医院里的消毒水味还要难闻。
“海边就是这样,在圳海呆了三年都没适应?”
Omega没有说话,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几下,抬手把鼻梁上的墨镜向下勾。
海面粼粼的光映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像宝石般剔透璀璨,却也空洞,没有焦点。
“戴回去吧,”Alpha出声提醒,“海边的阳光对于你的眼睛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Omega靠着椅背没有动,开口道:“沈教授,我打算去M国了。”
“你终于想通了!”沈梓曦舒了口气,“其实……教授那边我一直在同步你的病历,转院的事情我来安排。”
莫矜努力感受着,眼前似乎能感知到隐约的光亮,可因为太用力,眼眶微微有些不适,像针刺似的。
他抬手把眼镜推回原位,说:“我去S城。”
“S城?”沈梓曦语气听不出什么异常,眉头却越来越紧。
“嗯,妈妈很担心我的睡眠问题,联系了Dr.Baron,”莫矜顿了下,“他有些……不放心,直接给我打了电话,想说服我去S城治疗。你知道的,我的失眠症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跟进,至于信息素应激症……博士那边也有几位腺体方面的专家,可以配合制定治疗方案。”
“其实,你现在的状况并不太适合长途飞行,”沈梓曦语速不紧不慢,理性地分析着转移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封闭的机舱不像室外,信息素浓度对于你来说还是很危险的,而且,如果连续十几个小时一直佩戴信息素阻隔口罩,会影响你的正常呼吸。”
莫矜靠着老旧的木质椅背,面向海风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美丽却毫无生命力。
沈梓曦仍旧坚持着:“或者,也可以让Dr.Baron远程连线,我来配合,对你的身体状况来说更安全……”
“沈教授,”莫矜突然出声打断,“你知道这些并不是难解决的问题。”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出声。
“是我想离开了。”
沈梓曦盯着他消瘦的侧脸,复杂的心情涌上心头。
是了,这些并不是难解决的问题,真正难解决的问题,在身边,也在心里。
“你舍得?”他问。
苍白的脸被口罩遮住看不出表情,沉默了许久。
藏在茶色镜片后面的眼睛缓缓睁开,失焦的眼神像是被海水浸过,睫毛上沾着海水的潮气,湿漉漉的,露在外面的皮肤贴着海风,有点凉。
声音又轻又小,闷在厚重的口罩里自言自语一般。
“算了吧。”
*
唐时带着一身海水的潮气回了寝室。
屋里乱七八糟的,行李箱胡乱的摊在地上,里面堆着还没整理的衣服,还有几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包装盒,杂乱无章。
“回来啦?”
凌綦正哼着歌打包桌上的水杯,包了好几层厚厚的气泡膜,又缠了两圈胶带,余光瞟了他一眼问:“莫矜这么久没离开病房,这次出门很开心吧!”
“嗯。”
身后再没了回应。
凌綦偏头看过去,唐时脱掉外套往床边一搭,在旁边坐下,一动不动。
桌上的手机屏幕一闪,凌綦手指滑动屏幕,点开闪动的小球。
【姓沈的狗Alpha:唐时回去了吗?】
【07:刚回来,怎么啦?】
【姓沈的狗Alpha:那你看着他点儿。】
【姓沈的狗Alpha:我没想到莫矜突然说要出国。】
【07:出国?】
【姓沈的狗Alpha:听他的意思,是真的想离开了。】
【07:搞毛啊!哎呀你等我先跟他聊聊!】
凌綦把手里的胶带一丢,脚边碍事的行李箱往阳台踢了踢,拎着椅子走过去,看到唐时正盯着桌面上那张合照发呆。
照片里两个稚气未完全褪去的少年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个子高一些的男生伸手举着手机,手臂搭在个子矮一些的男生肩头,曲着手臂,用手掌给臂弯里的男生挡着太阳,自己却被强烈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笑得傻乎乎的;被护着的少年双手抱膝,歪头靠着身后的人,对着镜头笑得特别乖巧,琥珀色的眼睛弯起,像两只小月牙。
凌綦把椅子往唐时旁边一杵,一屁股坐了下来。
“怎么了?回来都不理我,魂儿丢啦?”
唐时身上带着海水的味道,目光移到好兄弟关切的脸上,叹了口气。
“我舍不得。”
他的目光又黏在照片上,那个笑起来像只可爱猫咪的少年,思绪飘回S城并不炎热的夏天。
Alki Beach附近那家幽静有格调的餐馆,一对恩爱的老板和老板娘;
趁自己去跟老板学烤鸡肉派,偷偷跟老板娘要果酒,结果两杯就醉得不省人事的小醉鬼;
把小醉鬼背回酒店,留在细白沙滩上的那串长长的脚印;
还有那块他亲手做的,一路拎回酒店,结果在盒子里被撞得不成样子的烤鸡肉派。
凌綦并没有追问舍不得什么,递过一听可乐,问:“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呲——”
铝罐的拉环按下,挤在罐内的二氧化碳嘭得冲了出来。
唐时没说话,绕过面前那罐可乐拿起相框,扔进了旁边的储物格里。
又是这种幼稚行为,凌綦显然已经习惯了,波澜不惊地灌了口可乐。
用不了两个小时,相框又会出现在原来的地方。
次次如此。
唐时突然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凌綦看着他气势汹汹的样子,赶紧放下手里的可乐,一把拉住他。
“天都快黑了,去哪儿啊?”
“拳馆。”
唐时打开储物柜,拎出深灰色健身包,丢了几件衣服进去,顺手往头上扣了顶黑色棒球帽。
“晚上不回来了。”
说完,拎着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宿舍。
*
莫矜回到病房之后立刻进了浴室,他忍了一路,急切地想把身上头发上沾的海腥味统统洗掉。
换下的衣服丢在了浴室外的衣篓中,一位Beta护工将衣篓收走,立即开启了屋里的新风循环系统,确保病房里没有除莫矜以外任何人的信息素残留。
他在浴室呆了很久,直到热水器里的水不再热了,才走出浴室,驾轻就熟地摸到墙上挂着的吹风机,把头发吹干。
莫矜的头发很软,发色也比普通人的发色要浅一些,以前唐时很喜欢把他的头发揉乱,然后像摸Litchi似的,摸着他的脑袋,哄着他不要生气。
Litchi是唐时养的一只矮脚猫,通体雪白,只有尾尖上有一小块儿红棕色的毛。
莫矜第一次见到Litchi的时候,就被它挺着小胸脯蹲在玄关盯着自己换鞋的样子逗笑了,熟悉了之后,每次去唐时家,Litchi都像自己的小尾巴一样,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就连去洗手间都要蹲在门口眼巴巴地盯着门,只要他在里面呆得时间久一些,就会扒着门喵喵叫个不停,黏人得要命。
已经四年没有见到Litchi了,莫矜很想它。
四年前的那场意外谁也没能料到。
全世界的AO在成年后才完成分化的概率不足0.0001%,可这个罕见的情况出现在了即将19岁的唐时身上。
在一群人开开心心在山顶露营,约好第二天一早起来看日出的时候,唐时分化了,从Beta分化成了Alpha。
唐时不会控制猛烈的Alpha信息素,慌不择路躲进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房车,锁了门,大脑一片混乱中,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等到医护人员赶到,打开房车门的一刹那,汹涌而出的高浓度信息素让所有在场的人不禁头皮发麻,医生立刻察觉到,车厢里除了Alpha浓烈的红酒信息素外,还有另一种带着果香的玫瑰味信息素,连忙冲进去,发现唐时的怀里还抱着的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莫矜也分化了,分化成了Omega。
但没有人知道,他在两个月前就开始注射延缓腺体分化的药物,为腺体休眠手术做准备。
在药物作用下暂停分化的腺体受到Alpha高浓度的信息素诱导,直接分化完成,但因为两者对冲效果太过凶险,导致莫矜的Omega腺体功能发生紊乱,对所有信息素都出现了严重的无差别排异反应,并且引起机体对常规抑制剂等药物过敏的并发症状。
从圳海市立医院转到申市S大研究院的特殊病房,莫矜一住就是四年。
今天是这四年来第一次离开研究院。
他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开心,厚重的信息素阻隔口罩,用来隔离信息素的特制颈环,还有眼前的黑暗。
自己仿佛只是被装在一个特制的箱子里,从病房运到了海边。
直到潮湿的海风吹在皮肤上的那一瞬间。
他后悔了。
他不应该听沈梓曦的提议出来这一趟,海水腥涩的味道让他有些想吐。
喉咙里像是伸进一只手,在腹腔里搅得生疼,推着他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他打算离开了。
床头通讯器“嘀——”的一声发出声响。
莫矜回了神,伸手摸到那个手掌大小的金属物体,细长的手指摁下圆形按钮。
“莫矜!沈教授说你们今天去海边啦,累不累?”听起来有些欢快的男声从微型听筒中传出。
“还好,也没待多久。”
“啊……”对面听上去有些遗憾,“沈教授好不容易才松了口,干嘛不多呆一会儿……”
“嗯……”
解昭透过巨大的观察窗,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手撑着书桌,头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
他的喉咙有些哑:“我进去陪你呆会儿吧。”
病房里的身影迟迟未动,通讯话筒也没有声响,就在解昭打算放弃的时候,屋里的人动了脚步。
莫矜慢慢走到病床旁,摸索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颈环扣在脖子上。
观察室里的通讯话筒响起声音,依旧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进来吧。”
病房门打开,脚步声慢慢走近,刻意拉高几乎能遮住脸的被子被拉下。
“不嫌闷吗?”带着细黑框眼镜的Omega在床边坐下,笑着把莫矜盖住眼睛的头发向一旁拨了拨,“沈教授给我好一个消毒,又让我贴了两层阻隔贴纸,怎么样,有觉得不舒服吗?”
莫矜摇头,然后把脸往被子下缩了缩:“屋里的循环系统开着,我脖子上还带着这东西,不会有问题的。”
解昭隔着被子捏了捏他的肩膀,语气有些不满:“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莫矜的脸埋在被子里,不动了。
“怎么啦,不开心啊?”解昭摸摸他的后脑。
“你跟老大什么时候结婚啊?”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解昭一愣:“啊?”
“还……没计划呢,”解昭打了句磕巴,“等我研究生毕业吧,露姐兼职的那个拳馆,老板家里出了点事,急用钱正找人接手呢,她有点想接,这要自己当了老板跟玩乐队可不一样,会很忙的。”
“那你帮我跟老大说一声,你们结婚我没法给她当伴郎了。”莫矜仍旧躲在被子下面,翻了身背对着解昭。
“就你那酒量给Alpha当伴郎,一桌都撑不下来。”解昭揶揄着。
这本来就是以前大家聊天时的一句玩笑话,唐时还在私下威胁过自己,说如果真让莫矜去给林枫露当伴郎挡酒,他一定会把自己婚礼现场所有的花都薅秃了。
两个会把玩笑当真的傻子。
“嗯,也对。”
莫矜慢慢坐了起来,沿着床边摸索,解昭连忙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
失焦的眼神越过解昭的肩头,落在身后不知道什么地方,手臂上的手没有松开,微微颤抖着。
“我打算走了。”
解昭嗯了一声:“沈教授说你要去S城治病。”
莫矜嘴巴抿成一条线,点了头。
“什么时候回来?”
手臂上的力道一紧,随即松开。
雪白的被单被捏出褶皱,解昭叹了口气,握住那双手。
“逃跑……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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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甜文……是甜文……(阿浣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