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意白被吸完血后,精神总是会有些不济,再加上他今日在外走了一天,已然疲惫得厉害,很快就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他仿佛正身处于一只巨大的黑色漩涡里,耳边是梦魇般光怪陆离的呓语,无数漆黑的手抓着他的身体拖曳着往下沉去,无法抵抗的力道,胸口闷得几欲窒息。
身体沉重得过分,竭尽全力也动不了分毫,脖颈仿佛被扼住,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连求助都无法做到。
他就这样在一片混沌间不知漂浮了多久,隐隐约约地,前面浮出一线淡白的朦胧光晕。
几道绰绰的人影出现在迷雾后,由模糊逐渐变为清晰,熟悉的五官拼凑出一张张人脸,向他作出各异的表情,自张合的唇中吐出听不清的字句。
哪怕隐约知道自己正在梦中,那一瞬间,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手骤然抓住,尖利的指甲陷入皮肉,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攥了一下。
虞意白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偌大的空旷的祠堂里,黑暗宛如巨兽大张的口,窗棂灌入阴风,细瘦白烛上一星伶仃的火焰被吹得残败摇曳,数十只摆放整齐的牌位投下极深的阴影,上面镌刻的字体冷漠而刻骨,冷峻地注视着底下跪在蒲团之上的少年。
他身形清瘦,单薄的衣衫下是苍白得几近病态的皮肤,下颌线明晰得过分,没有丝毫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圆润。
少年五官姣好,一双轮廓柔和的眼睛尤为乌漆,眸中潜藏着些惴惴的无措,淡白的唇瓣紧抿成线,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安。
祠堂很凉,也很黑,在坚冷的地板上跪上一夜,第二天双膝便会青紫肿痛得连站立都困难。
而流传在虞家的神神鬼鬼之说则是更为恐怖的,午夜时分,常有人在这里听见老人低哑的咳嗽与走动声,一道道佝偻的身影会游荡在受罚者的身后,默默注视着他,直到天明方才离开。
自从记事以来,虞意白已经不知跪了多少次祠堂。
这里漆黑阴森的夜晚,枯瘦手指般伶仃的白烛,似鬼魂哭嚎凄厉的风声,以及有关虞家未瞑亡魂游巡的动静,无一不深深印刻在他童年最黑暗的记忆里。
有时他是受完了罚后被丢进来的,身上挨过鞭子的地方还在火辣辣的疼,这是虞家特质的训诫鞭,打在身上,不会流血,但会很疼。
疼得好像连呼吸都是种折磨,让人恨不得一头撞墙昏死过去以求不必忍受这种痛苦。
在祠堂里受罚的人没有饭吃,过度饥饿的胃部会泛起酸水,灼烧到喉管,烧心烧肺的难受。
虞意白只能支起膝盖,蜷着身子,死死抵住胃部,把注意力分散到别的事情上,想象自己不在这个充满了阴湿气味的压抑的屋子里,而是躺在一个满是阳光的温暖的房间中,他的母亲哼着温柔的歌谣,桌上有刚出锅的小兔子糕点,他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一觉醒来他仍旧生活在这场美梦里,不必担惊受怕,如履薄冰。
夏季的时候还好,到了秋冬,在祠堂罚跪便成了一件无比煎熬的酷刑。
没有炭火,只有冰冷的地板与长久的缄默,每呼吸一次都仿佛往肺叶里吸入刀片,听着外面不真切传来的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本就僵木的身体愈发冰冷。
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了两个世界,阻隔了少年向外望去的渴盼的目光,像一把铡刀狠狠扎入他的心脏,令虞意白彻底认识到了“自己”与“那些人”的差别。
他们是不一样的。
希望在日复一日的冷落或恶意里被残忍地撕扯碾碎,哪怕他好不容易将它们七零八落地一点一点拼凑回来,却又会被路过的人漠然地随手丢弃到尘埃里,就这样彻底变成粘不好的碎片。
就像垃圾一样,在角落里发烂发臭,除了会划破手指外,再没有半点用途。
虞意白曾在痛得精神恍惚的时候,挪到墙角,用指尖沾着血,一边哭,一边一笔一划写下密密麻麻的字迹。
鲜红,仓皇,蜷缩成一团,灰尘涂抹,狼狈不堪。
我好疼我好疼我好疼谁能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救命救命救命……
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他本就是一个犯错的孩子,此刻觉得自己的错似乎又加重了一层。
虞意白做了很大的努力,没把它们擦去。他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唾弃自己撕扯伤疤时讨厌的故作□□,隐秘的不安在心底悄然滋长,他惴惴猜测它们会被谁发现,又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他就这样深受折磨了半个月,直到因为惹恼了虞夫人再度被丢进祠堂,找到那个角落,发现那些字迹变成暗淡的褐色,扭曲而肮脏不堪,蒙上薄薄的灰尘,蜘蛛在上面结网,轻蔑地吐出丝线,遮掩他丑陋的罪状。
他的求救石沉大海,无人问津。
虞意白就这样发了会呆,找了块石头,一点点耐心地将那片墙皮刮掉了,做完这一切,他又若无其事地跪回了蒲团上,就像过往的每一次那样。
会有人过来查看,如果被发现他没在好好跪着,会多加半个时辰。
-
殷时被虞意白的动静惊醒了。
准确来说,他根本没睡,他也不需要入睡,只是闭着眼睛静静躺着而已,听到身边传来隐约的啜泣声,便慢慢睁开了眼。
殷时支起一边身子,奇怪地凑近对方,发现青年正蜷缩成一团,凌乱的鸦发遮掩着苍白的面容,微微垂落的眼尾勾下一抹湿痕,清晰的,正在淌落,仿佛一道新鲜的伤痕。
梦魇么?
殷时隐约听见对方正在呓语般地说些什么,好奇地附耳凑近了些,几乎将整个身体都倾到了他的身上。
模糊颤抖的音节不真切地传来,拼凑出残破断续的字句。
“不要关我……”
“不要把我关起来……”
“求求你们……不要……不要……”
“好黑……冷……好冷……”
……
殷时暗红的眼眸闪烁了一下。
在做噩梦?
虞意白正浑身颤抖,垂落的睫毛被水洇湿,面上露出仓皇无措的神色,自发颤的唇中吐出支离破碎的话语。
他探出指尖,轻轻抚过青年湿润泛红的眼尾,滚烫的湿意沾染上他寒凉的指腹,长睫擦过时带来微痒的酥麻感。
下一刻,殷时的手腕被对方突然抓住,抖得不像样的手指攀在他的腕上,力道一挣即脱,虞意白混乱的呓语带上了些恳求般的哭腔。
“不要关我,不要关我,不要关……好不好……”
“太疼了,真的好疼,也没有人和我说话,好冷,好黑……”
“我知道错了,不要打我……不要……”
像是梦见了什么极其恐惧的事物,青年的肩膀猛地一颤,下意识地便要去寻求什么慰藉的东西,臂弯环上殷时的后颈,细微挣扎着,拼命地往他怀里钻。
忽然被一具温热的身躯给贴上,殷时静静地坐在那里,仍由神智恍惚的虞意白在他的身上动作,眸色微动,垂落的视线落在对方带着泪痕的侧脸上。
他的眸底闪过好奇与困惑的神色。
这么大的反应,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梦呢?
殷时还从没见过这样子的虞意白,如此失态与无助,因恐惧将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仿佛即将溺水的人在绝望中拼命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而被抓住的……似乎是他?
殷时微微弯唇,修长的手指拨了拨对方汗湿的凌乱发丝。
真不幸,你抓住的是一只恶鬼的手。
居然企图向恶鬼寻求帮助。
你会付出什么,你的身体,还是你的心呢。
殷时垂落眼眸,指腹蹭了蹭虞意白翕动的唇,柔软,湿润。
可他似乎不讨厌这种感觉。
相反,还很喜欢。
他想了想,伸出手去,轻轻搭上青年的脊背,自上而下一下又一下缓缓抚摸着,动作轻缓柔和,无比耐心,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虞意白的额头正抵在他的肩头,鸦发散落在胸前,露出冷白脆弱的后颈,身躯仍在细微颤抖着,双眸紧闭,没有分毫醒来的迹象。
他犹在梦魇之中。
殷时环抱着他,低声轻哄了几句,若有所思地仔细听了一会儿青年模糊的呓语,好奇心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加强烈了。
他很想知道,虞意白到底是因为什么,会被那个“家”这样子的针对,以至于“家”中那些的人成为了他最想逃离的噩梦,他也很好奇,对方是如何背负着这样厚重的阴云与恐惧,在那个地方生活到现在的。
殷时冰冷的指尖轻点上青年的眉心。
强行读取记忆……他可以做到,只是被读取记忆的人之后会彻底变得神智混乱,犹如行尸走肉,与一具失却灵魂的空壳无异。
他真的很想知道。
这是第一次殷时对某件事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殷时的指腹在虞意白的额间缓缓摩挲着,深陷噩梦中的青年全然没有觉察危机的到来,在很小声地低泣,脸埋在对方的胸前,睫毛打湿了殷时的襟口,不知又梦见了什么,隐约可听见他不成调的气音。
“那是我的东西……不要拿走,不要拿好不好……”
“我会听话……求你了,不要动它,不要……”
骤然间,像是看到了什么,虞意白浑身猛地颤抖了一下,脱力的指尖绝望地滑落,眼尾蘸着泪痕的红尤为触目惊心。
殷时眸色微动,手上轻柔地抚着他的背,低声耐心地哄道:“嗯,听话,我不拿你东西,回头再送你个百八十个一模一样的,想要什么都给,好不好……”
片刻,待怀中的人又平静了些,殷时一边慢慢顺着虞意白的头发,一边考虑该不该读取对方的记忆。
待发觉自己竟然在犹豫的时候,殷时感到了讶然。
奇怪。
他犹豫了?
他的视线落在虞意白白皙的脸庞上,烛火将他的侧脸映得暖融。
殷时替他擦去了新留下的泪痕,看了看自己湿润的指尖,若有所思。
他一度对虞意白这具对鬼物有着致命诱惑力的身体很感兴趣,也想过将人抽出魂魄做成一具听话乖巧的傀儡的可能性——如果能成功,这不失为一种不错的选择——可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感兴趣的,好像不止对方的身体了。
是什么呢。
只是单纯的把他吃掉吗?
唔……不,好像还不够。
他想从虞意白这里,得到些别的、更多的、更深入的东西。
是什么呢。
殷时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与虞意白相处的片段,试图寻找对方挑拨起他兴趣的点,或许是某一句话,某个动作,某种神态……
暗红的眼眸愈发幽暗。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青年面容因窒息浮起潮红的时候,红润的唇瓣张合,用破碎的声线吐出低低的、颤抖的字句。
殷时的目光驻足在青年微张的唇上,上唇轻薄,下唇丰润,唇珠是恰到好处的弧度,染着润泽的水光。
触碰上的时候……
会是这个吗?
殷时想了想,就着拥着对方的姿势,缓缓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