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暗红的眼瞳中正倒映出青年苍白的面容。
虞意白的脊背完全贴上冰冷的木板,烛火下,他鸦色的发凌乱地散着,下颌投落的阴影下,青红交错的痕迹落在白皙的皮肤上,一双乌漆的杏眸直直盯着他。
片刻诡异的静默后,虞意白忽地启唇,低声道:“殷时,你……是不是很讨厌虞家?”
说这话的时候,他藏在袖下的手无声攥紧了,指腹触到掌心的冷汗。
他向来对他人的情绪很敏感。
虽然殷时只在之前的话中寥寥几次提到过虞家,但每一次提及,无一不含着浓重的冰冷与厌恶,以及……杀气。
哪怕虞家是赫赫有名的除灵世家,但在虞意白的记忆中,似乎从未招惹过这位几年前横空出世的鬼王,对方那堪称尖锐的恶意来得不明不白,自己也因为虞家人的身份遭受牵连。
几乎在他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周身的温度又冷下了几分。
虞意白抿了抿淡白的唇。
与其藏着掖着,不如直接挑明,现在的殷时应该不至于因为这样一句话就杀掉他。
殷时注视着他漆黑的瞳仁,微微一笑道:“错了。不是讨厌,是恨。”
说着,他伸手摸上青年的脖颈,淡淡的阴寒的气息传来,虞意白忍下了躲开的冲动。
他的长睫轻颤了一下。
这伤是对方亲手留下的,此刻却又用无比温柔的举动替他治伤,神色平静得仿佛刚才的那一切都未曾发生,宛如毒蛇暂时收回了自己的獠牙,用艳丽的皮囊迷惑人心。
虞意白试探道:“虞家,他……我们对你做了什么吗?”
殷时指尖一滞,缓缓抬眼,维持着这个极近的姿势与他对视了几秒,直到虞意白都忍不住想狼狈地收回目光的时候,却听对方发出了一声笑,打破了平静。
“就这么好奇?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殷时道,“他们夺走了我最重要的珍宝。我找不到他了。”
虞意白犹豫了一瞬,没选择再追问下去,欲言又止了片刻,道:“……你不杀我了?”
殷时笑眯眯道:“哪有新婚第二天就杀新娘子的道理。”
想到刚刚这人掐着自己脖子时冰冷的神色,再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处境,他理智地选择了没反驳回去。
殷时忽然道:“虞意白。”
虞意白怔了一下,啊了一声。
这好像是殷时见面以来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还以为对方根本不记得,所以一直用听着无比别扭的“新娘”来叫他。
殷时收回手,站起身来,垂眼道:“你今夜的举动让我觉得很有趣,希望你能一直让我觉得有趣,否则的话,我会杀了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眉眼含笑,吐出来的字句却令人不寒而栗。
抛开他话语里的威胁,虞意白揣度着对方的含义,不由愣了半晌。
什么叫“今夜的举动很有趣”,他今晚做的唯一出格的事就是昧着良心跟对方表白了,难不成殷时的意思是想让他多来几次?
……不会吧。
殷时不可能看不出他在撒谎,既然看出了,又为什么还让他继续呢?
正当虞意白痛苦纠结的时候,殷时已经离开了,他一言不发地径自走了出去,门在他的身后合拢。
环视这个只剩下他一人的房间,坐在床上的青年直起身子,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就这样走了?
所以这是……真的放过他了?
他搞不懂喜怒无常的那人在想什么,不管怎样,这对虞意白来说都是好事,他走下床,来到铜镜前,发现自己的脖颈上一片光洁白皙,没有任何想象中惨不忍睹的痕迹。
看来殷时已经让它完全愈合了。
上一秒还对他痛下杀手的人在下一秒居然笑吟吟地给他疗伤,对方情绪如此大的转变就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算了,这也正常,对方都已经不是人了,性格奇怪一点又有什么。
很快,虞意白就注意到了自己锁骨下方的印记,像朵昙花盛开的模样,妖娆的殷红静静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给人一种诡谲的美感。
……这就是殷时所说的“打个标记”吗。
盯着它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秒,虞意白收回目光。
他躺回床上,身下是柔软的卧榻,一直吊着的心在此刻彻底放了下来,对着陌生的天花板,他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
大抵是这两日都时常提心吊胆的缘故,在这片陌生的环境中,虞意白睡得并不安稳,不时会从浅眠中惊醒,听着耳边烛火燃烧的细微的声响,又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皮。
当他最后一次惊醒过来的时候,竟发现房间内是一片无边的黑,他特意留的几簇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唯有一线隐约的光亮从门缝中透出来。
伴随着吱呀一声响,虞意白连忙转头看向门的方向。
那条原本只是细细一条的窄缝在他的注视下愈开愈大,外面灯笼猩红的光顺着缝隙照入,有道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待他定神看去,却又只剩一片死寂。
困意彻底散去,虞意白静悄悄地起身下床,走到门边,大着胆子跨出门槛,探身往外看了看。
两侧皆是黑洞洞的长廊,面前是寂寥蛰伏在阴影下的庭院,惨白的月光照下来,映亮中间的一块空地。
四周都很安静,没有一丝风,被关好的门却莫名地打开,虞意白站在门外,踌躇了片刻,抬步往外走去。
白天的时候,他试着在外面走了走,却遇见了好几只动作僵硬怪异的鬼奴,它们不说话,只是不管他走到哪跟到哪,不管他跑得有多快,总是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直到虞意白惊魂未定地回到房间里,那些直勾勾的注视才彻底被隔绝。
他本想着好好探一探这里,却不料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说他不想离开肯定是假的,哪怕虞意白心知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他又怕鬼怕得要命,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选择了走出去而非呆在安全的房间里。
夜晚没有鬼奴,借着灯笼与月光,虞意白小心翼翼穿过庭院,推开那扇朱红剥离了大半的沉重大门时,木轴发出一声尤为刺耳的咯吱声,令他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门外未知的黑暗似乎在召唤着他,虞意白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沿着荒芜的小道,漆黑的天穹下,他看到一座座高耸的殿阁,准确来说,那只是无数道林立的巨大黑影,暗淡的灯笼高高地缀在其上,鲜红,不详。
虞意白仰着头,视线游巡过身形隐藏在阴影之下的建筑群,尖顶的轮廓直伸向天际,感到后颈有些发酸。
……这就是酆山之顶的鬼宫吗。
没有想象之中的疮痍残破,反倒犹如复刻的皇宫般高大巍峨,浓厚包裹的黑暗里,猩红的灯笼成为这里唯一的照明源,映亮同样殷红的墙体,树丛投落的影子怪异似鬼魅,仿佛有什么事物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着即将爬出。
周围似乎变得有些冷,虞意白拢了拢衣衫,回头看了一眼打开的朱红大门,继续往前走。
脚下是坚硬的石地,细石不时摩擦发出哔剥的响声,巨大建筑上的灯笼宛如张开的细小的眼睛,向他投落注视。
忽然间,虞意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去,看到了一条幽暗蜿蜒的小道,尽头消失在空洞的黑暗里。
来时的那扇门消失了。
他不安地抿了抿唇,锁骨下的印记似乎在隐隐发烫,虞意白心一横,向前加快了步伐。
这里静得只剩下他的脚步与心跳声,不知走了多久,两侧的树影变得稀疏起来,身前场景逐渐空旷,猩红的光一点点溢入了视野。
虞意白苍白的脸被映照得犹如涂了血般鲜红,看到面前的景象后,他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
成百上千盏血红的灯笼下,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街,整条长街宛如沐浴在鲜血中一般,数十道人影在其间缓慢走动着。
他们垂着头,身上的衣衫拖曳至地,各异的面容在影子下模糊不清。
虞意白的瞳孔因恐惧而微微放大,不敢置信地向后挪动着脚步。
那些人……
不。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霎时间,他们齐齐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一张张被照得猩红的脸彻底暴露在他的视野之下,表情木然,目光空洞。
虞意白仿佛定格般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头皮发麻的感觉涌了上来。
面前的每一个“人”他都能叫得出名字,他的父亲,虞夫人,以及虞家上上下下包括奴仆的四十多口人。
他们正站在他的面前,惨白的脸被照得猩红,一双双漆黑的眼睛麻木地注视着他的方向。
虞意白感到全身发冷,他想跑,双腿却宛如灌了铅般定在那里,身体仿佛脱离了他的掌控,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逆流。
一双手突然自后面的黑暗中环住了他。
紧紧地锢住他的腰,将下巴隔在他的肩上,冰凉熟悉的呼吸掠过他的脖颈,带来阵阵发麻的不寒而栗感。
“我的新娘,不是说了不要乱跑了吗?”
“真是不听话。”
殷时的长发垂到他的胸前,虞意白眨了下干涩的眼睛,后背抵上对方的胸膛,竟带来一种诡异的安心感。
“你看到了什么?”
殷时问。
他嗓音温柔。
“这里会让人或尚未化作厉鬼的鬼物看到他们最恐惧的人或物,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虞意白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他姣好清俊的面容惨白毫无血色,每呼吸一下,都会带来肩膀细微的颤抖。
他张了张口,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了第一个颤得不像话的音节:“我……”
殷时的脸颊亲昵地贴着对方的,右手苍白的五指上缠着一圈圈的红线,末端连接向对方左胸口心脏的位置。
只要稍稍用力,那里就会变作一朵血花。
他暗红的眼眸微微闪烁,望向眼前空无一物的空地,嗅着自青年肌肤沁出的血肉的香,与他贴得更近,口吻似诱哄,又似蛊惑。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让你最恐惧的人。
是谁呢。
告诉我吧。
殷时手中的红线颤动,唇角弯起愉悦的弧度。
“我看到了……”
虞意白终于开口了。
他容色苍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浓密的长睫轻轻颤抖,他似是不愿意吐出那几个字,尝试了好几次,都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良久,他轻声道。
“……我的家人。”
空气中静得针落可闻。
殷时就着拥着对方的姿势,侧眸看他,缠着红线的指尖无声捻了捻。
哈,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