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眠跟着太监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不同于上次,此时此刻,广阳殿内除了楚荀,并没有其他侍从,他进去以后,身后的那扇门便被砰得一声合拢了。
江楼眠的脚步踏在光滑的地面,看到坐于主位之上的男人投落到他身前的影子,低着头,跪下行了个礼。
“见过陛下。”
他平静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大殿里,带着种不真实的质感,片刻,楚荀便让他起身。
江楼眠抬起头的瞬间,便对上了那道直直投射过来的阴寒视线。
这目光令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噩梦般的一天,霎时间,他全身如坠冰窟。
对方的视线宛如利刃一般不急不徐切割过他的皮肉,而楚荀便是以此为乐的执刀者,残忍而病态地享受着这整个过程。
江楼眠唇瓣抿紧,视野中,对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直到对方的阴影完全笼罩到他的身上,那道幽冷的吐息近在咫尺,粘腻的口吻叫江楼眠心底阵阵发寒。
“江楼眠,这大齐之中,朕至高无上,无人能违抗朕的旨意。”
“朕命令你,现在将衣服脱了。”
“你应当庆幸朕的仁慈,没让那些人一同欣赏你身上的美景。”
江楼眠骤然睁大了眼眸。
某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在他的心底翻涌而起,广阳殿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垂在身侧的指尖禁不住地颤抖着。
心脏一下又一下剧烈地撞击着胸膛,不寒而栗的冷意咬着他的尾椎骨缓慢地爬上,直至将他完全吞没。
他动了动唇,试图发出声音,喉咙却堵得厉害,面对着那双闪烁着欲望的阴冷眼眸,他浑身僵硬,吐不出半个字来。
窒息感扼住他的咽喉,眼前之人的强权压得江楼眠喘不过气,前所未有有恐慌席卷了他的内心。
他浑身僵冷,宛如一尊石雕,死寂的殿中,物品投下的阴影里仿佛有什么蠕动的事物即将破出,阴暗而扭曲,向江楼眠投向沉默的注视。
每一寸黑暗中仿佛都藏着一张楚荀的脸,绽放出恶意而令人作呕的笑容,一齐缓慢地向他逼近。
江楼眠头皮发麻,踉跄跌撞地往后退去。
救命。
谁能来救救他。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
无法呼吸的瞬间,江楼眠却清晰地看见,面前楚荀微笑着几近扭曲的脸庞上出现了细微了裂痕,它们宛如细密的蛛网般疯狂蔓延,很快就遍布了他的整个身体。
下一刻,窒息感似潮水般散去。
江楼眠猛地坐起身来,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脊背上单薄的衣衫已然被冷汗浸湿。
他涣散的眸光堪堪聚焦,胡乱扫过面前被一星摇曳烛火照亮的黑暗,宛如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想要拼命抓住什么。
熟悉的气息自背后袭来,将他包裹,提赫羽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做噩梦了?”
那股被唤醒的绝望的无力感在江楼眠的心底挥之不去,听到对方的声音,悄无声息地,他忽然发现眼前的幽暗淡褪了几分,原本紧绷的指尖一点点放松下来,垂落至腿上。
江楼眠说:“我梦见楚荀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同刚刚那个反应极大的自己判若两人。
但只有江楼眠自己知道,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仿佛又困在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无法逃脱。
“楚荀?”
提赫羽以厌恶的口气吐出了那两个字,像是觉察了身边之人的异样,稍稍放缓了口吻。
“是那天……广阳殿里的事?”
他没有挑明,因为这在他们两人的心底都是一件堪称禁忌的存在,那意味着一道旧日永不愈合的伤疤,哪怕不经意触碰,都会痛得浑身颤抖,鲜血淋漓,
江楼眠没说话,默认了。
看着他掩映在阴影中的面容,提赫羽又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日在对方被带走后,心中一直都隐隐不安的他,最终还是决定潜入那里。
他避开守卫,来到殿前,听见了里面隐约的低泣声。
那明明很微弱,几乎微不可察,但在那个瞬间,他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并且清楚的知道,这是江楼眠的声音。
提赫羽曾在某一夜被广阳殿内传出的哭声惊醒,摸黑偷偷来到这里。
殿内不息的暖色烛火映着灰白的纱窗,跳跃时宛如邪祟的鬼影。
他紧张地抿紧了唇,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眼睛贴上门缝,里面的景象令他下意识的便想要呕吐。
摇曳的烛光里,一具具纠葛交缠的赤/裸/肉/体映入眼帘,袒露的雪白肢体晃动着,宛如牲畜一般抽搐。
那里面的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黑色的刑具,夹杂着鲜红的肉丝和毛发,冷硬的尖端泛着暗色的血光。
窒息感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一个晃神,自破碎的记忆中抽离出来,遍体生寒的恐慌感令他不敢把江楼眠的名字与那些令人作呕的淫靡景象联想在一起。
在那一刻,某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席卷了他,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什么给操控着,没有任何犹豫,提赫羽猛地推开了那扇门。
视野震颤,他看到了愤怒的半裸的楚荀,以及蜷缩在角落里衣衫凌乱的江楼眠。
对方正全身颤抖,脸颊带着未干的湿痕,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蓄着泪花。
提赫羽从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慌乱,不安,仿佛濒临崩溃的边缘。
某个瞬间,他的心底竟掠过隐约的庆幸。
幸好,还来得及。
……
马车中,江楼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当年……多谢你了。”
闻言,提赫羽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后者的脸颊被烛火映照得犹如暖玉一般,眸色浅淡剔透,里面盛着几点琉璃似的光,一刹那,面前之人的模样与许多年前那道带着泪痕的影子重合了。
“不是早就谢过了么,还提它做什么。”
江楼眠笑了一下:“有感而发罢了。”
提赫羽侧眸盯了他半晌,忽然道:
“江楼眠,有件事我一直都很好奇。当年在宫里,我们的关系应该足矣称得上是朋友了吧,可为何……你要在我返回漠北之时,派人截杀我。”
当他最后一个字吐出的时候,江楼眠的眸光微微动了一下,垂眼注视着面前暖红的烛火,久久不语。
这件事,一直都是埋在提赫羽心底的一根刺。
那年他父亲病危的消息传来京城,他纵马连夜赶回漠北,中途却遭人埋伏截杀,那些人都是死士,最可疑的是,他们不为杀人,却是拼了命的也要斩杀他们赶路的马。
便是因为这个,提赫羽硬生生拖了整整一夜才再度启程,而当他精疲力竭地回到漠北,却被告之大汗在几个时辰前已薨的消息。
倘若他可以再早一些,便能见他的生父最后一面。
那些拦截他们的死士内腕有鲜红梅花的印记。
这印记提赫羽再熟悉不过,是一年半前江楼眠突然提出要在宫外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势力时,对方亲手在他的面前画下的。
“我会把他们命名为‘血梅花’。”
青年那时坐在他的身前,执着朱笔,笑吟吟道:“提赫羽,假以时日,这个名字必将响彻京城。”
马车里陷入死一样的静默。
江楼眠沉默着,长睫落下一片淡薄的暗影。
良久,提赫羽自嘲般地笑了一声,话语间含着些寒意。
“还是说,我在你的心底,只是一颗可利用的棋子,你当年与我交好,只是躲避楚荀的一种手段,一旦棋子失去了他应有的价值,便能轻而易举地舍弃……”
他掰过江楼眠的下巴,迫使对方看他。
“往日的那些情分,当真在你的心底什么也不留下吗。”
“江楼眠,你当真如此绝情。”
那双漆沉的眸子倒影出他此刻模糊的面容,江楼眠闭了闭眼,某个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的对方也是以这种眼神望着他,骑在马上,立于宫墙之外,身后是浓浓的化不开的夜色。
寒凉的夜风吹起他的衣角,提赫羽看着他,启唇,平静地问出了那句话。
“江楼眠,我要回漠北,你跟不跟我走?”
没有更多的话语,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句,对方紧紧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那年漠北可汗病危,派人传信来京城,要作为质子的二王子立刻返回漠北,却遭到了大齐国君的拒绝。
但在江楼眠的安排下,在一个寻常的夜晚,他调走禁军,将提赫羽以及他的下属送到无人的宫门。
他们都知道这种事有多大的风险,倘若败露,留在这里的江楼眠只有死罪一条。
而提赫羽离开后,再没了任何顾忌的楚荀,或许会继续对对方做那些出格的事。
青年却是淡笑着看他,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提赫羽,再不走,他们就要来了。”
望着那人脸上刺目的笑容,他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攥紧了缰绳,下一刻,便不再犹豫,转身纵马离去。
注视着他们消逝在暗夜里的背影,江楼眠的眸子微微闪烁。
他为了逃离楚荀的掌控,只能把对方从皇帝的位置上拉下来,再排除其余皇子的势力,最终让楚岚成功上位。
那段时间,他逼宫的计划已经来到了最后一步。
一触即发。
他走不了。
他要亲眼见证,楚荀是如何死去的。
很快,楚荀就发现了提赫羽私自逃离京师的事,却无法查到在幕后操纵之人是谁,在朝堂上勃然大怒。
他总共派出三十七支各由百位死士组成的精锐追赶,自四面八方而来,便是为了截杀提赫羽的人马,却皆被江楼眠提前埋伏下的人手在中途拦了下来。
但他唯独算漏了一支。
也是万万没想到的一支。
这事在楚岚登基后江楼眠才发现,那支脱离他掌控的死士是楚岚亲自下令发出的,每个人的手腕上都带着血梅花的印记。
面对他的质问时,楚岚却是面上带笑,不紧不慢道:
“先生,啊不,是江丞相,身为大齐的丞相,倘若与那漠北的可汗有着什么撇不开断不净的关系,总会落人口舌的吧……”
“朕只是在帮你,不管你同他往日有多深的情分,如今也就到此为止。朕不希望看到,从今往后,你同他再有什么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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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楼眠看着他,片刻,竟是笑了。
“可汗,原来我在你心中,便是这般铁石心肠,恋慕权势之人么。”
提赫羽盯着对方,暗沉的眸光一寸一寸扫过后者的面容。
“不。”
他说。
“就是因为我不相信,所以来问你。”
“眼睛是会骗人的。”他的眉梢带起一点讽然的笑意,“像江大人这样善于慧眼识珠之人,不也看错了楚岚,最终落得入狱的地步。”
江楼眠挑眉笑道:“可汗就不怕我骗你?”
“如果你愿意骗的话,”提赫羽说,“有本事就骗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