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眠带上几样准备好的东西,离开了牙帐,拢上帐门时,还能听见提赫羽在他身后隐隐约约撕心裂肺的怒吼。
纳兰月给他的迷药药性烈,但持续时间短,此时此刻,外头仍旧是一片雾蒙蒙的黑,雪白的冷月高悬于天幕,投落疏淡柔和的光。
宴席结束后,疲惫的人们大多已然进入了梦乡,噼里啪啦燃烧的火焰映亮一顶顶沉默无言的帐子,勾勒下深红色的影。
江楼眠来到了马厩。
夜色已浓,这里无人看管,唯有马匹自鼻中喷出的呼哧呼哧的气响。
他的视线在它们的身上很快游巡了一圈,干脆利落地挑选了其中一匹,用小刀斩断栓绳后,便踩上脚蹬,飞身上马。
他微微俯下身子,猛地一拉缰绳,纵马而去。
此时正是深夜,巡守的人寥寥无几,江楼眠一路毫无阻拦地疾驰至北旗大营门,几个士兵打扮的漠北人用武器拦住了他。
他们微微眯眼,看到朦胧的光晕里,一名身穿白衣的青年破开夜色而来,沉重的马蹄阵阵,卷起飞扬尘土。
下意识地,他们警惕地举起了手中的矛戈。
“你是何人?为何半夜出营?”
对方驱策着身下的马匹缓缓停下。
他的面容在暗夜中模糊不清,依稀可见其姣好的轮廓,散落的鸦发由红绸束起,几缕垂在耳畔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
下一刻,青年便从腰间掏出了什么,握在手中,一抹金灿的光芒在他们的眼前闪过了。
竟是可汗金令。
守卫赶忙收了手中武器,低头向他行礼,还未来得及开口,对方就纵马径直飞奔出去了。
江楼眠一人一骑奔驰在广袤的草原上,直到夜色淡褪,远处的地平线上天光即将破晓的时候,他让身下的马放缓了速度,揉了揉酸疼的肩。
他回身望了一眼后面早已看不到半点影子的漠北营地,眼底有复杂的情绪稍纵即逝。
虽然提赫羽截住了他送出去的信,但对方也仅仅只扣下了一封而已,另几封成功送出的,想必已经到了它们应该去的地方。
在北旗的这段时间中,江楼眠记下了整片漠北草原的地图,并为自己规划好了一条离开这里的路线。
他唯二担忧的,便是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撑住这样的长途跋涉,以及……提赫羽为了找他,会做到何种地步。
江楼眠由着身下的马往东南方不急不徐地走去,那里有着供游人休息的驿站,微垂的眼帘将眸中神色尽数掩下。
他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其实倒也不用太过担心会被抓回去。
左右提赫羽那般待他,不过是念着往日情仇,以及尝个新鲜罢了,等寻个几日寻不到他,自然会心灰意冷,歇了心思,把对他的执念放下了。
人么,终归是喜新厌旧的。
这么想着,江楼眠的心情顿时轻快了不少,一边思忖着今后的打算,一边把着缰绳,策马便往旭日升起的那边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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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北旗主帐内。
提赫羽换了身衣服,坐于汗位之上,身下铺着柔软花色的豹皮,修长的手指按着额角,冰冷深邃的眸光扫射过台下大气也不敢出的人们。
他全身上下被金链勒出的伤口仍在刺痛着,他的眼白中爬着鲜红的血丝,皮革之下,掌心被指甲刮得鲜血淋漓。
提赫羽锋利的眉眼间笼着一片躁郁而压抑的阴云,整个人宛如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火山,不紧不慢敲击桌面的指节仿佛危机逼近的兆示,令在场的人心底一片惊惶。
死寂之中,一道战战兢兢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可、可汗……画好了……”
提赫羽从他哆嗦的手里夺过那张轻薄的画纸,掠了一眼上面的人,猛地将画纸拍到桌面上,巨大的声响吓得男人砰得跪了下来。
他冷声道:“他们都说你是漠北技艺最高超的画师,怎的,你们是联合起来骗本王不成?”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心底一阵噤若寒蝉。
“可汗恕罪、可汗恕罪……”
男人俯倒在他的脚边,大滴的冷汗沿着额头滑落:“小的……小的已照您的描述竭力去画了,是小的学艺不精,无法还原您口中那位的模样,可汗恕罪……”
他的视线在帐中环视了一圈,人们深低着头,如芒在背,生怕下一个轮到的便是自己。
一段僵死的静默后,提赫羽眼瞳森冷,开口道:“罢了,便照这个去摹吧。漠北的所有人,人手一份,谁能活捉他,本王便赏其黄金千两。”
画师战战兢兢地退下了,提赫羽阴冷的目光落在了台下其中一人的身上,久久注视着。
“南旗王公,你的宝贝女儿呢?”
对方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纳兰月的行踪,冷汗涔涔道:“小女……小女昨夜身体不适,已经被人送回南旗了……”
他的眼底划过暗色。
脑海中浮现出青年那时走得决绝、毫不犹豫的背影,宛如残雪一般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眼前。
霎时间,仿佛有一把刀子剜入他的心脏,提赫羽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了。
他还记得那人离开前寒凉的眼眸,唇角掠起的带着讥讽的弧度。
他在唇齿间无声咀嚼着那个名字,将它碾碎了骨血吞咽入腹。
江楼眠,自漠北到大齐,少说也要半月行程。
只要你还在这,本王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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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漠北风声鹤唳。
素来冷静自持的可汗变得暴躁易怒,焦虑失眠,议事的主帐之外,常常能听见他令人胆颤心惊的怒喝,脆弱的器皿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响声。
一副中原男子的画像在短短的时间里几乎被贴遍了漠北各地。
那上面的青年生得莫约二十出头的模样,最具辨识度的是那双堪称标志的桃花眼,挺鼻薄唇,端的是一派隽丽清雅的好相貌。
不明其中缘由的人们暗自对这位男子同可汗的关系议论纷纷。
很快,便有自称知道内幕的人站出,说这一个月以来,他们亲眼所见可汗与这位来历不明的青年同吃同住,骑马夜游,甚至还亲手抱着人家回牙帐沐浴……
这传言一出,更是给画上那位青年笼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色彩。
彼时的江楼眠已在草原上乘着雇来的马车颠簸了近一个月,总算来到了漠北与大齐的边界。
他要在那里与约好的线人接头。
他曾身为在朝中独揽大权的丞相,大齐各地都遍布了他明里暗里的眼线,哪怕他如今倒台,但想要联系往日的旧部并不困难。
江楼眠带着雪白的兜帽,风尘仆仆地走入了一家客栈。
他的视线穿过帷幔不着痕迹地在大厅里的客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后向老板要了一间客房。
之后的时间中,他在二楼无所事事地喝茶等待,还能听见自楼下传来的嘈杂的议论声。
其中提及最多的,自然是有关漠北王近日寻人一事。
江楼眠低头啜了一口清苦的茶水。
他知道提赫羽正疯了一样的满世界找他。
对方将他的画像贴遍了大街小巷,悬赏金额高的令人咂舌,哪怕仅是提供线索,都能获得丰厚的报酬。
但江楼眠始终认定,对他,那人不过是占有欲作祟。
就像寻常人丢了珍贵的宝物,总是要费尽心思找一番的,但倘若找不到,也只是遗憾窝火一阵罢了,那宝物也并非独一无二,很快便会有新的东西来取代它的地位。
他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时投落到门前的眸光带着些倦怠的懒散。
估摸着时间……对方也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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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汗,根据沿途目击者的情报,就是这里了。”
斜沉血红的黄昏下,提赫羽骑于骏马之上。
他正逆着光,面容模糊不清,薄唇紧绷,眼底晕着一层淡淡的青黑,双眼因数日奔波难眠而充血,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阴沉气息。
近一月以来,他不眠不休地寻找对方,整个人几近都到了疯魔的地步。
甚至当看到与那人相似的背影时,恍惚间都会将其当作江楼眠回来了,直到抓着对方的肩膀扳过来的时候,对视上那道陌生而错愕的视线,才跌跌撞撞、颓然狼狈地离开。
多日的失眠将他的神经折磨得纤细而敏感。
午夜惊醒之时,提赫羽总恍然觉得,江楼眠仍旧静静躺在他的身边。
他仿佛能听见对方均匀而平稳的呼吸,看到摇曳的纱帐给他的面容投下梦幻般的碎影。
但冰冷的被褥之中,他的身边空空如也。
对方离开的那一天于他而言仿佛无法醒来的梦魇,如影随形,江楼眠一点点消逝的影子定格在他最后的视野里。
残忍,无情,而冷漠。
“可汗?”
他身边的将领见他久久不语仿佛在出神的模样,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那两个字将提赫羽从幻觉之中猛然拉回了现实,幻境裂开的碎片扎入他的心口,锥心的刺痛袭来,令他的眼眸暗了暗。
此时此刻,他们正身处于漠北与大齐的边界处,这里的集镇杂揉了两地各自的特色,别具一番风土人情。
这已经是这七天以来提赫羽第十次接到这样的情报,那些自称为“目击者”的人为了赏金,言之凿凿声称自己见过了画上的那名青年。
但每次他策马前往,皆是扑空。
提赫羽闭了闭眼,目光投向面前这条繁华的集镇,第一个跳下马去,对着身边的人沉声道:“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