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大抵是昨夜着了凉的缘故,江楼眠总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江楼眠支着身子勉强坐了起来,理了一下散乱的领口,拨开帐幔,发现提赫羽早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床边看他,也不知盯了多久。
诡异的沉默里,江楼眠下了床,洗漱一番后,一边按着昏沉的脑袋,一边问他:
“你这有没有梳子?还有镜子。”
面前的青年鸦发散乱,刚睡醒的眼眸仍带着几分惺忪的倦意。
他冷白的手指穿插于发间,随意将几缕墨发捋到耳后,抬起手的时候,袖口滑落,现出腕骨上未褪的红痕。
提赫羽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拿了对方要的东西递给他。
江楼眠道了声谢,找了个位置坐下,对着铜镜,漫不经心地将打结的头发捋顺了。
当他咬着发带将耳后的散发梳起的时候,忽听提赫羽开口道:
“江楼眠,你怎么早上一醒来便是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昨晚本王在你的身边,便让你睡得不踏实了?”
那人话语中的不快属实来得莫名其妙,江楼眠取下发带,径自束好了头发,口吻散漫道:
“劳烦可汗关照,我一直便是这个模样。”
闻言,提赫羽却是走了过来,垂下眸子,注视着面前的人。
他似是因不适而轻蹙着眉,苍白的指尖搭着沁出薄汗的额头,面颊上泛着些不正常的晕红。
提赫羽伸出手来,就要去试探他的额温,后者却往后一躲。
“我没事。”
江楼眠道。
对方冷笑一声,下一刻,便不由分说将他的双腕单手圈住,拿手背触碰上他的前额,传来的温度烫得吓人。
“你发烧了。”
看着提赫羽逐渐幽沉的眼眸,江楼眠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轻叹了一口气。
“正常,低烧而已。”
他早已习惯了自己这具稍稍吹点风便会不适的身体,按着额头道:“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提赫羽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用完早饭,本王去叫医士。”
江楼眠摆手道:“没必要。”
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惹得提赫羽的心头腾起一阵无名怒火。
他一把将对方的手腕摁在桌上,俯身朝他逼近,嗓音暗哑道:“我看着你这副模样看得心烦,江楼眠,别想着能靠这个来搏取我的同情。”
江楼眠被他这话给噎了一下。
不是,我什么时候要搏取你的同情了。
他扫了一眼自己被那人紧紧捉住的双手,由着对方道:“行行行,听你的。”
这话一出,提赫羽才面色稍霁。
早饭很快便被下人端了进来。
上餐的侍女们刚走入牙帐,看到里面的景象,顿时惊了一惊。
此时此刻,他们那位素不与旁人接近的可汗身边竟坐着一位青年。
对方看着面生,五官是中原人的长相,模样生得无比俊俏精致,就跟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两人举止亲密,可汗的手正抓着那人的腕,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把绷带一圈圈地缠在上面。
无比和谐的场景,却令侍女们看得心惊肉跳。
要知道,他们的可汗是草原上最为威猛的勇士,那双手可以抡起百斤重的大刀,也能轻而易举扭断凶兽的脖子。
他们可以想象对方是怎么徒手将人给撕碎的,却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竟然会有耐心细致帮别人上药的那一天。
而那位陌生的青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眉眼漂亮温和却不显媚态,清瘦的腕被提赫羽握在手里,后者稍稍用力,都又可能将其捏碎。
她们小心翼翼地将一道道菜布设在桌面上,拿余光悄悄打量着那两人,忽听见那个青年低低嘶了一声。
江楼眠皱着眉,手腕不满地挣了一下:“轻点,你弄痛我了。”
提赫羽动作微顿,抬起漆黑的眼眸,沉默地注视他。
霎时间,她们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上一个敢用这种不敬的语气对他们可汗说话的人,身体已经被野狗活活撕碎,连块骨头都找不到。
侍女们低着头默不作声,在心底暗自担忧着那个青年的命运。
江楼眠的长相极具欺骗性,眉眼清浅,柔弱无害,在提赫羽的对比之下,更是显得纯良可欺,宛如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兔。
凶猛的恶狼遇上无知的兔子,她们已然可以预见后者无比凄惨的下场了。
然而下一秒,在场的侍女们禁不住神色呆滞,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知道了,别乱动。”
提赫羽神色不虞,手上动作却是放柔了几分,捉着对方温凉的手臂,把伤口包扎好了。
或许是她们投射过来的目光过分强烈,惹来提赫羽不快的一眼:“你们都退下。”
侍女们尚还未从刚刚那无比震撼的一幕中回过神来,听到这话,连忙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了。
八卦欲驱使着她们迫不及待想要将这条堪称爆炸性的消息传播给同僚们。
江楼眠活动了一下缠着绷带的手腕,坐在桌前,扫视了一圈桌上堪称丰盛的早餐,忽然道:
“你们漠北人,不吃辣菜么?”
提赫羽用水洗去手上沾染的药粉,坐到他的对面:“中午给你准备。”
江楼眠嗜爱吃辣,他是知道的。
许多年前他们关系还不像现在那么僵的时候,他们常常一起用膳。
别看那人长得一副秀气文雅的模样,却偏生是个无辣不欢的主,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了,对方的喜好还没变。
江楼眠正头昏脑胀着,食欲也不振,神色倦怠地吃了一点馕饼,喝了几口咸奶茶,便停下表示自己饱了。
提赫羽又吃了一些,便让人撤了下去,顺便叫了医士过来。
来的是个年纪四五十岁的男人,身形高挑干瘦,下巴上蓄着稀疏的胡子,背后背着一只医药包。
他弯着腰走入牙帐,恭恭敬敬地向提赫羽施了一礼。
“可汗,您可有身体不适?”
“不是本王。是他发烧了。”
闻言,呼延和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江楼眠的身上,顿时呆了一呆。
大汗的牙帐里,怎的会有个中原人。
还居然是这样……貌美的男子。
在提赫羽的虎视眈眈下,他不敢多看,说了声“遵命”,便走上前来,撩起对方的袖子,替他把脉。
而呼延和越查探这脉象,便越是心惊。
他逐渐凝重的脸色令提赫羽的眸光也变得阴沉起来。
但江楼眠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目光百无聊赖地落向别处,搭在额角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
过往每个为他诊治的大夫都会露出这副仿佛“你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的神情。
他都对此习以为常,以至于后来每次生病都不太愿意请大夫来,反正左右不过难受个几天便能捱过去。
呼延和沉吟片刻,斟酌着道:“我观这位公子,脉象虚浮,气血极虚,恐怕……身怀不治之症,命不久矣呐。”
这话一出,提赫羽脸色骤变,狠狠拍了下桌子,登时吓得呼延和连忙跪了下来。
“你说他命不久矣?”他站起身来,冷冷道,“身为北旗最好的医士,你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呼延和颤颤巍巍,哆嗦着肩膀道:“大汗,这……老生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的脉象,暂且、暂且对此还想不出办法来。”
提赫羽怒道:“大胆,只是看了脉象,你就敢做出如此定论,不想要你这条命就直说……”
江楼眠在这时拍了拍他的肩,出声道:“可汗,他并非恶意,过去每个前来给我看病的大夫都是这番大差不差的说辞。您就算是把他杀了,人家也没办法。”
他主动解围的话语引来呼延和感激的一瞥。
提赫羽冷哼一声,说了个“滚”字,对方连声告罪,慌忙退了下去。
呼延和离开后,他看向江楼眠,眼眸中翻滚着晦色。
“三年前我见你的时候,你还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你这病,到底怎么得的?”
江楼眠斟酌一瞬,道:“有人给我下蛊毒。”
听此,提赫羽瞳孔微缩。
蛊毒这东西,产自南疆,最为阴毒险恶,不光要人的命,更是要人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他几是乎咬牙切齿道:“是谁?——那个狗皇帝的新宠?”
见江楼眠点点头,他沉默了片刻,堪堪平复下心情,问道:“可有解法?”
江楼眠望着他:“南疆有解。”
他刚重生的那会儿,特意问了006,自己身上的蛊毒到底还有没有救。
后者支支吾吾了一会,答道:【宿主得找精通此道的南疆人,他们应当有办法。】
看着提赫羽晦暗的脸色,江楼眠道:“南疆乃蛮荒之地,蛇虫毒物众多,那里的人性情古怪、恶毒狡诈,若真到了那,他们愿不愿意帮忙还是个问题。”
他微顿,笑了一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解不解都无所谓。”
江楼眠这话是对提赫羽说的,也是对自己。
对于活着这件事,他早就想开了。
左右他这次重生也是平白挣来的,自己余下的寿命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与其怨天尤人担惊受怕,倒不如看得从容点。
“江楼眠,你管你现在的模样,叫活得好好的?”
提赫羽突然逼近对方,分别牢牢攥住他的两腕,把人锢在椅背上,动弹不得。
江楼眠被迫仰起头来,对上那双黑沉的眸子。
那人的阴影完全笼住了他,眉目阴鸷,眼底正压着一片怒意。
他气极反笑道:
“你别跟我说你忘了,当年在京师你有多风光恣肆,谁不知有个姓江的探花郎,品貌一绝,文成武就,这才几年啊,江楼眠,你就变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提赫羽嗓音沙哑,俯身在对方耳畔,危险阴冷的气息完全包裹住了他。
“……毫无反抗之力,被人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制服,活着都像在苟延残喘,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江楼眠道:“提赫羽,别说了。”
他闭了闭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强压下喉间涌起的腥甜,肩膀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从提赫羽这个角度,能看到青年鸦发下惨白如雪的面容,长睫落下破碎的暗影,他整个人都像一件瓷器,漂亮,矜贵,脆弱。
霎时间,他整个人都呆愣在那里。
一丝嫣红的血沿着江楼眠的唇缝溢出。
对方仿佛浑然未觉一般,气若游丝地开口道:“过去的便让它过去了,人么,总是要往前看,就像我现在,活着就行……”
提赫羽说:“江楼眠,血……”
这时他像堪堪回过神来似的,看了一眼落在襟上的鲜红,怔了片刻,笑道:“我没事。”
吐血是常有。
不奇怪。
头脑有些晕眩,江楼眠轻咳了几声,闭上眼睛,想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他以前也是这样的,睡一觉醒来,便能舒服不少。
但在提赫羽的眼里,刺目的鲜血染红了面前之人的唇瓣,原本潋滟的桃花眼此刻都恹恹地合上,面颊苍白不带半分血色。
江楼眠腕骨冰凉,黯淡的指尖无力垂下了。
顿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