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冷湿的地牢之内,些许微薄的月光自顶上的铁窗透下,将青年的影子投落到地面。
他身着囚衣,坐在榻边,手腕与脚腕皆锢上了沉重的铁拷,面容于阴影中模糊。
月光打在他的身前,映亮被镣铐铐住的双手。
他手背的肤色竟比那银雪色的月光还要苍白几分。
那本是一双修长漂亮、骨头匀亭的手,现在却瘦的脱了形,上面满是受刑后留下的淤青与刺目的血痕,不带半分血色的指尖无力地垂落在双膝。
飘散着腐臭气息的幽闭空间内,不时有嘶哑的嚎哭与哀求声回荡。
青年却从始至终都静坐在床边,散落的长发遮掩住他的面容,从始至终都没发出半分声响,宛如死去一般。
却在这时,隐有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了。
那声音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紧接着,牢房房门的铁链发出被打开时的摩擦声,一道人影走了进来。
那人的年龄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身着象征着最高品阶的大红官服,他容貌姣好,眉眼漂亮得堪称娇艳,唇畔带着毫不掩饰的微笑。
他的手中拿着一个木制的托盘,上面正中央放着一只青瓷的玉瓶。
重棠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奉陛下的口谕,特意前来赐江大人鸩酒。”
“江大人,请吧。”
听到他的话,江楼眠微垂的长睫轻颤了一下,半晌,缓缓站起身来。
鸦色的发丝伴着他的动作往后滑落。
疏薄的月光之下,他原本模糊的面容彻底显露。
青年生了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看人时总带着几丝含笑的情态,纤长的睫毛浓密似鸦羽,眼底却因憔悴带着层淡淡的乌青,倒使那眼显出几分厌世的倦怠感来。
眉眼往下,是挺鼻,薄唇,清瘦的下巴,白皙的脖颈上带着深色的淤痕。
他的身形单薄若纸,宽大的囚服穿着他的身上,竟给人种轻飘飘空荡荡的感觉。
在脚镣的当啷碰撞声中,江楼眠一步步走到了重棠的面前。
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倘若有外人在此,便会意外地发现,眼前的这两张脸竟有六七分的相似。
虽然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一个雍容华贵,一个则病骨支离。
江楼眠抬起右手,控制着禁不住颤抖的手指,接过了那个装着毒药的玉瓶。
他的双手不久前受过刑,稍稍动一下便是十指连心的刺痛,但他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哪怕面对死亡,面容也从始至终都沉静如水。
重棠笑靥如花。
“江楼眠,你马上就要死了,你就没有什么遗言吗?”
“你若想忏悔什么,我可以发发善心,帮你带出去。”
他闻言,闭了闭眼,笑了。
“那就拜托你告诉楚岚,他让你过来为我送行,还正是挑对人了。死前见到你这张恶心的脸,我就算连上了黄泉路,也走不安生。”
霎时间,重棠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狠狠将江楼眠推得一个踉跄,摔到地上,后背磕碰上床板的硬角,撞得他脊柱骨生疼。
重棠掐住他的下巴,迫使对方仰起头来。
他尖利的指甲在他的面上带出数道鲜红的刮痕,火辣辣的刺痛传来,江楼眠面不改色,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就这样不闪不避地盯着他。
月光之下,青年的面容竟昳丽得宛如艳鬼一般。
那双眼睛美得惊心动魄,眼尾弯起,眼型若桃花,银色的月光将他的眸子映得宛如笼了层烟波似的水雾,朦胧迷离。
但那眸中恍似闪过的讥讽之色却令重棠一阵心头火起。
他一把夺过江楼眠手中的鸩酒,拨开瓶塞,便拼命灌进了他的嘴里。
辛涩刺鼻的液体滑入江楼眠的喉腔,滚进他的肚腹,烧起一路火燎般的疼痛,声带仿佛都被灼伤。
他捂着喉咙,一手撑地,拼命咳嗽着,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水。
看到他这般模样,重棠的唇畔带起一丝快意近乎残忍的笑。
他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满意地看到眼尾泛红的青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触目惊心的泪痕在他的眼角滑落。
“江楼眠,你可知道,你的身体为何会从三年之前的某一日开始,每况愈下,从那以后便一天不如一天,哪怕请了京师中最好的医师来看诊,也找不到丝毫病因吗?”
听到重棠的话,江楼眠瞳孔骤然睁大了。
他残破的指尖颤抖地收紧,在肮脏的石地上落下暗红的痕迹。
“这是因为,我在你的体内下了蛊毒,蛊虫会一点一点掏空你的身体。那些寻常的大夫,自然是查不出病因来的。”
“哪怕楚岚不赐死你,你也已油尽灯枯,再没几天好活了。”
看着江楼眠愈发灰白的脸色,他终是再也忍不住,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原本姣好的面容都变无比扭曲。
他的笑声久久回荡在黑暗的地牢之中,伴随着囚犯们受刑时的惨嚎声,尖锐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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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楼眠在牢房中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那张熟悉破败的床榻上。
鸩酒入腹时,五脏六腑都疼痛得绞紧的感觉仿佛还发生在上一秒,他清晰地感到自己在无边痛楚的折磨中死去,死前重棠那些尖利的话语磨得他耳朵生疼。
但现在,一切都归于平静。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带着镣铐的双手洁白无暇,手指修长,没有半点受刑之后的痕迹。
他环顾四周,眼前熟悉的场景令他心头剧震。
他明明已经死去,可现在……
在江楼眠胡乱猜想的时候,一道突然出现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思绪。
【宿主宿主,你还没有死哦,你重生回了一年前,刚刚受诏入狱的时候。】
幽暗中,一团雪白的灵光凭空出现在他的眼前。
看到它,江楼眠顿时愣怔了一下,试探道:“你是何物?”
006晃了晃圆乎乎的身子,将那番说辞向对方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那个叫重棠的人,就是来到这个位面的穿越者】
【他拥有一个蛊毒系统,能通过掠夺高位者的气运值,来制造各种蛊为他所用。宿主身上的蛊,就是他依靠系统来给你种下的。】
片刻的沉默后,江楼眠道:“所以你能带我离开这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是惯常的平静。
不同于006之前的那两位宿主一样,眼前的这位似乎并未表现出十分强烈的求生欲望,他的惊讶也仅止于醒来后的那一瞬间,很快便将情绪尽藏于眼底。
006连忙道:“是哒是哒,宿主你闭上眼睛,就可以离开这座监牢了哦。”
江楼眠轻笑了一声,听话地闭上了眼。
不管对方想带他去哪,都是他无法左右的事。
但是这次重生,确实是意外之喜,这就意味着,在他之后还能苟延残喘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可以尽量去完成一些,他生前尚留的遗憾。
-
江楼眠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眼。
身下和两侧都是坚硬的木板,他的身体被铁链缚住,根本动弹不得,好在这个狭窄而逼仄的空间并非全然密封,他还能勉强透过那一丝些微的缝隙来呼吸。
他似乎正处于一个类似棺材的木制空间中。
有人正抬着他往前走去,细微的颠簸令他的脑袋有些晕眩,但很快,他就被重重地放下了。
隐约的人声自外界不真切地传来。
“这是我们南旗部落为您准备的大礼,里面装着一位世间绝无仅有的佳人,她自出生便身带异香,她的容貌令南旗的所有男子都为之倾倒,而且,她风流销魂,尤擅房中之术……”
对方说的是漠北草原上的语言,江楼眠听着,顿时一怔。
那系统,居然把他给扔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这个佳人……说的是他?
一时间,江楼眠的大脑当机了一瞬,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哭笑不得的感觉。
所以他现在是顶替了对方原本的位置么。
他想叫那个坑人的系统出来问问现在的情况,可它就像消失了一般,没半点回应。
想到系统之前口中所说的“休眠期”,江楼眠轻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他自己想办法了。
那个喋喋不休的人还想再说下去,极力夸赞着这里面装着的那位“佳人”有多么美貌妖娆,多么香气四溢,令人神魂颠倒,却被一道冰冷的男声强硬打断了。
“滚下去。”
那口吻森寒幽冷,不容抗拒。
对方似是被吓了一跳,连连点头哈腰了几声,拖着急促的脚步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那道男声给江楼眠一种熟悉的感觉。
就好像他以前在哪里听过一样。
他沉思了一瞬。
很明显,对方是受人尊崇的上位者,再联想到这里又是漠北的某处,霎时间,某个可怕的猜测在江楼眠的心底浮起了。
那人逐渐靠近的沉重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声音忽然停顿,几秒的死寂后,江楼眠一侧的木板忽然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巨大的力道传来,震得他手臂发疼,半边身子都麻得没了知觉。
他将下唇咬得发白,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自己滚出来。”
男人命令道。
但此时此刻,江楼眠手腕与脚踝都被镣铐锁住,铁链束缚住他的全身,根本无法做到对方所说的那个动作。
于是他继续安静如鸡地呆在里面,保持沉默。
他的无动于衷似乎惹恼了男人,他冷笑一声,像是去拿了什么东西,在金属环刺耳的碰撞声里,江楼眠所处的空间猛得一震。
一把锋利的大刀劈开了它。
寒意掠过他的脸颊,那阴冷的刀锋距离他的鼻尖不过半寸的距离,江楼眠都能闻到上面刺鼻的血腥味。
只要对方一个手抖,它就会贴着他的脸直直切下来。
江楼眠呼吸微窒。
那把刀又贴着他的身子连劈数下,每次都险之又险地擦过他的衣角,这无疑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直到那个木盒被完全暴力劈开,刺眼的光线中,他终于见到了对方的脸。
一瞬间,江楼眠垂在身侧的指尖骤然收紧了。
那个可怕的猜测成了真。
提赫羽看到里面的人,霎时间,瞳孔微缩。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刀锋,随后,面上带出一抹冰冷的笑容,将刀朝江楼眠直直捅去。
寒光掠过,后者的睫毛颤了一下,闭上了眼。
刀锋带着冷意划过他的脖颈,贴着那里脆弱的皮肤毫不留情插入他身下的木板,些微尖冷的刺痛传来,江楼眠知道,那里肯定已经流出了血。
提赫羽一手持着刀柄,半蹲在他的身边,俯身朝对方压近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笑。
“江楼眠,你在大齐当丞相当得不是挺风光的么,怎么现在居然是这副可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