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希菲尔闻言,神色微变。
他的指尖尚停留在兰塔斯的脸上,对方望过来的眸光中,此刻隐约带了些讥嘲,而那更深处的,却是无边的恨意。
上帝耶和华。
一时间,某种近乎愤怒的情绪在他的胸口涌动着。
……那个人还是不肯放过他吗。
“我说,修希菲尔。”
兰塔斯正倚在床头,掠起眼尾看他,轻描淡写道:“你如果不想救我,干脆直接把我掐死算了。”
闻此,修希菲尔顿时一愣。
那人容色苍白,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恍似蒙了层雾一样的水汽。
“实在是……”
“太疼了。”
他用气音吐出那三个字的瞬间,修希菲尔感觉仿佛有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心脏,毫不留情地、用力地攥了一下。
金发天使投来的眸光此时已然无比晦暗,由眉眼往下,一寸寸扫过他的面庞。
“兰塔斯,你明知自己永生不死。”
“你不过……是想借助这种办法从我身边逃开罢了。”
他掐着对方的下巴,压低声线,嗓音里带着些狠意。
“告诉你,绝不可能。”
兰塔斯闻此,似是轻笑了一下,他闭上眼,长睫在眼底洒下一片暗影。
“侍奉神明的天使居然妄图想将恶魔占为己有,天使长大人,若是被上帝知道了,你可是会被打入地狱的哦。”
修希菲尔冷笑一声,指尖一路向下,轻而易举便解开了他身上的衬衣。
冷白的皮肤上,此刻竟有大片淡粉色的花纹晕染开来,由锁骨往下,一路延伸至脊背,上面带着数道鲜红的血痕。
那是圣水烧灼的痕迹。
在恶魔身体上开出一朵朵鲜艳的鸢尾花,象征着无止境的痛苦与折磨。
可在兰塔斯的身上,却偏有了一种近乎残忍而破碎的美感。
鸢尾花,花瓣肖似天使的两翼,曾被上帝钦点为圣洁之花。
带着它的恶魔,将无时无刻不受到圣水对身体的侵蚀,直到全身开满花朵,血肉殆尽,它便会转而吞噬恶魔的灵魂。
哪怕用地狱里的血水洗遍全身,也会在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对于恶魔来说,带着这样的痕迹是一件极为耻辱的事。
而这世间,除了上帝,只有天使之吻才能彻底消除它。
-
兰塔斯注视着修希菲尔的眸光略微动了一下。
如果能省去重塑躯壳的麻烦的话,他并不介意放低一些姿态,更何况,这位天使过去确实被他骗得挺惨。
他大抵还欠对方一个道歉?
但疼痛是真的,被圣水侵蚀骨血的滋味并不好受。
全身上下的痛感令他每在这具躯壳里多待一秒,都是无比煎熬的酷刑。
他的身体远没有像展现出来的姿态一样从容。
但兰塔斯早在地狱里受过长达百年的火刑,他完全可以做到在这样的痛楚下,一边控制着语调,一边展露出微笑。
修希菲尔这时无声靠近了他。
那双鸽血红色的眼眸中沉潜着他捉摸不透的情绪,不像是怨恨,倒似某种压制到极点的,几乎抑制不住的愤怒。
兰塔斯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这人是在因为自己受伤而生气吗。
真奇怪。
他还以为,修希菲尔看到他这般模样会感到报复般的快意。
毕竟他曾经可是狠狠亵渎过对方纯洁无垢的信仰,哪怕那人要将他身上的血肉一片片地剜下来,兰塔斯也不会惊讶。
可修希菲尔只是眸光沉沉地盯着他,最终缓缓垂首,在他的锁骨处印下一吻。
那里正绽着一朵粉红的鸢尾。
被他的唇触碰过的地方,粉色的花纹像是融于水般开始消散。
恶魔的体温本就偏冷,敏感的皮肤突然碰上一抹堪称灼烫的温度,令兰塔斯的指尖细微地颤了一下。
修希菲尔的手撑在他身侧,吻过他身上的鸢尾花。
从兰塔斯这个角度来看,对方睫毛低垂的模样几近称得上虔诚,宛如信徒侍奉他的神明。
心头突然闪过这个奇怪的比喻,兰塔斯的眼底掠起嘲色。
天使会成为恶魔的信徒吗。
但曾经的他,就是抱着这个想法,将修希菲尔一步步地诱骗成了他最虔诚的信徒。
向他献上自己的一切。
感觉似乎还不错。
身体上的痛感在逐渐减弱,但被压制的力量尚未回归,圣水对身体的伤害太大,他大抵还要修养几日,才能勉强恢复原先的状态。
“转身。”
修希菲尔的唇瓣尚因碰到他的伤口染着血,平静的嗓音不带什么情绪。
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兰塔斯的眼中却闪过一抹近乎挣扎的神色。
半晌都没动作。
修希菲尔看到他这般模样,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愣了一下。
那双暗紫的眼眸正直直望着他。
兰塔斯明明什么也没说,但那本就没带几分血色的面容却变得愈发苍白,全身上下都似乎在因此抗拒着。
这般模样勾起了修希菲尔尘封在心底的某些记忆。
他唇线紧绷,刚想说“那就算了”的时候,便见兰塔斯忽地坐直了身子,鼻尖险些碰上他的。
这样近的距离,修希菲尔都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睫毛尾端微翘的弧度。
他缓缓勾起唇角,带出一抹笑来。
“行啊。”
骤然间,修希菲尔呼吸一窒。
兰塔斯转身,背对着他褪下了衬衫。
带着血迹的衣物落下,露出光裸的脊背。
粉红的鸢尾花在冷白皮肤上盛放,纵使残忍,却终归是一副极度旖丽的画面,但那对蝴蝶骨上深可入骨的疤痕却硬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那是两道深红的断痕。
宛如淌落在雪地上成串的血线,刺目,刻骨,哪怕周围的皮肉已经愈合,也无法遮盖它的痕迹。
修希菲尔认得,这是折翼后才会留下的伤口。
宛如罪人的烙印,永生永世都会刻在身上,不论换多少具躯壳,它也不会消失。
突然间,修希菲尔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句不知是谁和他说过的话。
——兰塔斯,他曾经可是上帝的宠儿,天堂唯一的六翼炽天使,那时候,除了上帝,世间所有的生灵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对方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那人微微侧眸,勾起的眼尾似乎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
“天使长大人,帮帮忙?”
沉默片刻,修希菲尔灼烫的指尖触上他的脊背,缓缓地,垂首下去,用唇衔住了一朵开在他肩胛骨的鸢尾花。
游离而下。
直到全部的花纹褪去,在兰塔斯看不见的地方,修希菲尔动了动手指,似是想要触碰对方蝴蝶骨上的疤。
最终却还是没放上去。
他微哑的嗓音自背后传来。
“痛吗。”
问的是那两道断痕。
兰塔斯闻言,眸色略微动了一下。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刚好落进修希菲尔对他来说过分炽烫的怀抱里,雾蓝色的发丝垂在对方的颈窝。
兰塔斯偏头看他。
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令修希菲尔骤然意识到,在刚刚晃神的瞬间,他问出的问题是多么愚蠢。
被生生折断羽翼,自然是痛的。
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兰塔斯甚至至今都不愿再去回忆。
“痛啊。”
他笑道。
“那个时候,我做梦都会痛醒。”
修希菲尔知道,他又在骗人了。
恶魔是不会做梦的。
天使也一样。
可对着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某种熟悉的,心脏刺痛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
修希菲尔去帮他找治伤的药膏了。
兰塔斯则窝在床头,手肘搭着膝盖,支住下巴,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床上那只被他叫出来的白团子。
“你把我扔他这儿,是什么意思?”
兰塔斯冷笑道:“他要是把我这具身体给折腾坏了,等我的灵魂回了地狱,你的任务可就遥遥无期了。”
006被他摸得很舒服,全无半点危机将近的意识感。
【当然是因为,经过我的重重审核,最终判定他是最有可能帮上宿主忙的人啦~】
但它不敢告诉宿主,掉到修希菲尔的怀里,纯粹是数据计算偏差造成的一个小意外。
“他?”
兰塔斯用两根手指将006提了起来。
“我亲爱的,你不会不知道我和他过去结的是多大的仇,你就算把我送到地狱里那几个没心没肺的混蛋手里,也比他强。”
006觉得很委屈。
这宿主怎么和上一位一样,总是不相信它睿智的判断和挑人的眼光呢。
“怎么,理亏了?”
见它不答话,兰塔斯笑了一声:“那就快点把我送回地狱去,我在这呆不惯。”
006弱弱道:【可宿主你这样浑身是血地去地狱,会引起那些恶魔疯狂的争抢,你现在又没有力量制服他们。】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它没说出来,系统现在剩余的能量根本不够用来传送。
兰塔斯沉默了一下。
它小心翼翼道:【其实……宿主你可以看一下,原世界中,在你意识消散后有关修希菲尔的一些片段,看完后,你应该会改变现在的想法。】
他垂落的目光静静盯了它半晌。
直到006被他看的毛骨悚然,他却倏地唇角一弯,展颜道:“这么有自信?那我就勉强看一下吧。”
-
片刻的黑暗后,兰塔斯眼前的场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正身处于天堂的圣殿之中。
纯白的墙壁上以金纹雕刻出圣洁的神像,高耸穹顶的中央镶嵌着无数华丽的宝石,垂落的银制长羽折射出雪白的光辉,一朵朵镂空鸢尾花的纹路点缀在环绕的窗户上。
这里本应是这世间最为神圣纯净之地,但此时此刻,却有大片的血污在地面晕染开来,就连神像都溅上了斑驳的血点。
兰塔斯以一种半透明的姿态投影于其间,这里的人并看不到他。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几具天使的尸体,他们的身躯都被洞穿,安详而死寂地躺在地面上,从胸膛里流出鲜红的血。
极致的白与红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副极度残忍又血腥的画面。
上帝耶和华静立在大殿的最中央。
血泊中,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淡漠,身上纯白的圣洁长袍不染分毫血星,那双沉寂的蓝眼睛里倒映不出世间的任何一物。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已居高临下,俯瞰世间,让人的心底禁不住涌起想跪拜称颂的欲望。
上帝的身后静静站着一个人。
看到对方的瞬间,兰塔斯瞳孔微缩。
那人竟有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这是被做成傀儡之后的他。
没有意识,仅剩下一具冰冷脆弱的躯壳。
他的面容精致冷漠得好似不属于世间,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唯余一片空洞与死寂。
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他与身前的人连在一起,不管耶和华走到哪里,他都会以一种极为顺从的姿态跟在对方的身后。
胸口涌起一阵几近窒息的感觉。
兰塔斯闭了闭眼,按捺下心底翻涌的恨意。
耶和华……
居然连他死了都不肯放过他。
居然还要他那具冰冷的躯壳留在他的身边。
一想到这个,兰塔斯就禁不住感到阵阵恶心。
修希菲尔此刻的姿态极为狼狈。
他背上伸展开的两翼都被锁链穿透,血迹宛如罂粟一样在纯白的羽翼绽开,苍白俊美的面容上,鸢尾花妖异的红痕自他的脖颈蔓延到侧脸。
他的目光越过耶和华,落在他身上那个始终沉默着的人的身上。
血红的眸底闪过的,是某种极度痛苦的神色。
兰塔斯……
上帝冷漠的嗓音回荡在他的耳畔。
“修希菲尔,你所拥有的一切皆由我赐予,而如今你居然妄图忤逆神的意旨,多么愚蠢又可笑到极点的做法。”
无数金色的锁链穿过他的身体,殷红的血珠自他身上滴滴答答地淌落,汇入血泊当中。
修希菲尔却是冷笑一声,一步步朝他走近了。
每走一步,他的血肉便会被深嵌的锁链多撕裂一分。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眸光死死盯着上帝身后的那个人。
仿佛陈列在橱窗后的木偶,精致,美丽,但没有丝毫生气,连睫毛的弧度都永久地定格在那里。
“是你把他变成这个模样的……”
修希菲尔说着,竟是笑了。
他鲜红的眼眸里满是尖锐的冷意。
“是你杀死了他。”
“一想到这个,我就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疯狂的恨意。”
他望着那双暗紫色的眼睛,半晌,似是失神般地喃喃道:
“你说得对,确实是愚蠢至极的做法。”
“哪怕我这么做,他也不可能再醒来了。”
耶和华投落的视线平静而冰冷:“天使长,你在背叛你的信仰。”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修希菲尔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无边的讥讽与嘲弄。
“我没有背叛我的信仰。”
“耶和华,我从未信仰过你。”
他唯一信仰的,从来只有那个人。
从始至终。
只有他一个。
下一刻,仿佛发狂一般,他挣脱了身上的锁链,雪白的羽翼连着脊背的骨肉被生生撕裂,在身后拖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不顾一切地,修希菲尔朝他飞奔而去。
天使灼烫的血液触碰到兰塔斯的身体,竟令其一点点化作苍白的碎片消散开来。
他以灵魂为火焰,将一身血肉作为燃料,在天堂最为圣洁的神殿里,烧起一场连上帝都无法阻止的熊熊烈火。
耶和华此时面上的神情终于有过片刻的愕然。
“就凭你也想拥有他?”
滔天的火光中,有着金发红眸的天使此刻竟宛如自地狱而来的修罗,他紧紧拥住怀中的那个青年,仿佛他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
“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