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周沈厌都没来。
对方坐在他的斜左前方,伸出一只手便堪堪能勾到衣角的距离。
现在正是燥热的盛夏,学校规定,一周内有三天必须得穿校服。
校服又淡又素,式样丑得出奇,可穿在沈厌的身上,却给人一种仿佛他下一秒便要去T台走秀的错觉。
那人低下头写字的时候会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微垂的长睫在眼睑落下细碎的剪影。
尤其是当午后的阳光照进来,他抬头那光便打进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沈厌会不自禁地眯起眼,然后起身去拉窗帘。
动作时,半透衬衫褶皱下的那截腰线若隐若现。
当顾淮烬盯着沈厌的时候,那段时间便仿佛被谁偷走了一样。
他以为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可待他回过神来,墙上挂钟的分针往往走了大半圈。
或者更多。
“淮哥,你还不知道啊,沈厌他爸破产了。”
下课的时候,他身后的人冲他挤眉弄眼,明明是对他一人说的话,可那音量却偏高得引的周围一圈的同学都围了上来。
故作夸张的口吻,拖长的语调,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
“我们这可是贵族学校,现在的他,根本读不起!”
“年级第一又怎样,连毕业都毕不了,瞧他那平时趾高气昂的模样——他?他算个屁!”
“哎哟,其实他想读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申请那个什么……什么贫困学生救助金,还能在大会上公开名单对他表彰呢,多风光啊。”
那人还想说下去,便被顾淮烬一拳揍到了脸上。
他用了很大的力道,直把那人砸得鼻血直流,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顾淮烬是二中出了名的校霸,成天吊儿郎当,带着一帮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在学校混日子,却没人敢惹。
因为他爸是财经集团的老总,学校的那片操场便是他出资翻修的。
他想打人就打了。
被打的那个倒在地上,捂着鼻子,还得向他陪笑脸,一口一个“淮哥”的叫着。
他笑眯眯的,眸中却满是狠戾。
“你要是再敢议论人家沈厌,你淮哥就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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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烬在周末四处托人找路子,总算是打听到了有关沈厌的一些消息。
电话那头传来他狐朋狗友漫不经心的声音。
“沈厌他爸被人算计,破了产之后一气之下心脏病复发,现在还昏迷不醒在医院里躺着,他妈又在这节骨眼上卷了仅剩的家产跟人跑了。”
“啧啧,那叫一个惨啊。”
“你打听他做什么,你俩在学校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那沈厌何德何能能叫你顾少为了他费这般心思,他啊,天生就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顾淮烬打断了他:“别说屁话了,把他现在的地址发给我。”
“行行行,你咋这么大的火气,沈厌是你什么人啊,我们顾少就这么宝贝他——”
顾淮烬无情地掐断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他没去上学,照着手机上的地址,一路找了过去。
那处地方偏僻,狭窄,坑洼的小路连车都开不进去。
放眼看去,尽是一幢幢的烂尾楼,泛黄的墙面上贴着密密麻麻劣质的小广告,裸露的下水道散发出熏人的恶臭,上面漂浮着彩色的油脂。
顾淮烬不能想象沈厌竟然会住在这个地方。
在他的印象里,对方依旧是那个穿着干干净净白衬衫的少年,撩起袖子的时候现出一截瓷白漂亮的腕骨,修长的指间夹着一只笔,坐在那里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副画一样。
洁净,无暇,一尘不染。
住马路边上的妇女突然泼了一盆水出来,顾淮烬来不及躲,污水溅上了他的鞋面。
他低骂了一句。
楼与楼之间狭窄的间隙只能容一个人过,昨夜刚下过雨,那地上淌的都是恶心的脏水,稍不慎,便会流进鞋子里。
现在是早上,除了一脸倦意去匆匆上班的男女,路上几乎没有闲人。
顾淮烬艰难地穿梭在缝隙之间,一幢又一幢楼得数着,忽然,他听见远处有隐约的骂声传来了。
他随意把视线投了过去,陡然间,便怔在原地。
逼仄阴暗的巷子尽头,此刻正静静立着一道人影。
阴影下,对方面容显出一种病态的冷白,柔软垂至脖颈的发丝却又极黑,他的神色在昏淡的光线下显得朦胧而黯淡,仿佛破碎一般。
沈厌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衣,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小混混堵在墙角,退无可退。
“没有钱?”
为首的那个盯着他,脸上现出猥琐的笑容来,拿评估货物般尖锐的眼神将沈厌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那就去店里卖啊,瞧你这脸,这身段,好这一口的大老板可多了去,不过就是玩得变态了点,你要是乖乖由他们折腾,一夜可有千把块呢。”
一道下流的目光从沈厌的脸游离到他的腰间。
“老大,这小子漂亮得跟个姑娘似的,你看兄弟这也好几天没开荤了,不如……”
“去去去,他要是个雏的话,高价要他的人可多了,怎么能被你这个贱样糟蹋。”
……
沈厌站在原地,血色尽褪的薄唇微抿着,长睫微垂,指尖无声攥紧了。
他这般模样,却更能引起人心底淫邪肮脏的欲望。
“钱我会想办法,但我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拳狠狠揍在了腹部。
体内翻江倒海,他白着脸捂住肚子弯下了腰,一时站不起来。
一只油腻的手捏住他的下巴,在那里留下刺目的红痕。
沈厌被迫抬起了头,占据视线的,是一张挂着令人作呕的笑容的脸。
“由不得你同不同意,你爸现在住院的钱还是由老子供着呢,今晚就给老子去卖……”
一道冷冽的声音突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
“放开他。”
沈厌微微一怔。
他的视线错过那几个混混,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巷口的顾淮烬。
对方正逆着光,不羁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身上的黑T松松垮垮,现出凹陷的锁骨,那一双黑眸冷下来的时候,里面尽是阴鸷与狠戾。
那人像是急急赶过来的,气还没喘匀,手中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掰来的钢管,反射出刺目的光。
那只大手缓缓松开了沈厌的下巴。
几个小混混朝他围了过去,纷纷从口袋里掏出了尖锐的小刀。
“你他妈谁啊,搞英雄救美是吧……”
尾音尚未落下,顾淮烬一钢管便直接砸了过去。
“卧槽——”
一片震天响的骂骂咧咧里,传来利器碰撞和拳头入肉的闷声,沈厌还蹲在原地,捂着疼痛的腹部,目光在缠斗的人中捕捉到那人抡着钢管的身影。
顾淮烬……
他怎么会在这里。
片刻的交手后,小混混们狼狈不堪,身上都挂了彩,顾淮烬的手臂上也被划了条血痕。
可那满是戾气的黑眸中,分明已经染上些许杀意。
这种眼神,他们只在亡命之徒的身上看到过。
其中一个小混混打了个哆嗦,犯了怂。
“妈的老大,这小子身手怎么这么好,一打起来跟不要命似的,不如我们先撤……”
为首的那个此刻面色也极为难堪。
他咬咬牙,在地上啐了口血沫。
“他妈的,走!”
走之前,还点了点沈厌。
“你他妈给老子记着,要想你爸活命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顾淮烬丢了钢管,走到沈厌的面前。
对方此刻面色苍白,额间尽是冷汗,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那人头微垂下时,露出的一截白皙的后颈。
沈厌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运动鞋。
名牌,几万的价钱,现在却满是污渍与泥泞。
“能起来吗?”
听到这话,他抬起头,对上顾淮烬那双黑沉的眼。
那一瞬间,沈厌似乎在他眼睛里,觉察到了一抹……慌乱?
“……不能。”
沈厌低低道。
“你能扶我一……”下吗?
话音未落,那人便背对着蹲下了身,微微扭头,示意道:“上来。”
沈厌愣了愣。
少年的脊线清瘦流畅,趴在上面的时候,沈厌被对方的骨头硌了一下,鼻翼间环绕的是皂角淡淡的清香。
顾淮烬稳稳背起了他,往前走去。
腹部的位置仍在隐隐作痛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带我去哪?”
“医院。”
垂在他胸前的手骤然收紧了。
沈厌道:“我不去。”
“为什么?”
“……我没钱。”
那人似乎低笑了一声,脊背微颤:“又没让你出钱。”
半晌,沈厌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淮烬的身形顿时僵了一下。
他含糊道:“我们是同学啊,帮一把,没什么的吧……”
他这话,沈厌根本不信。
顾淮烬他一个富家少爷,怎么会突然到这种地方。
明晃晃的就是来找他。
可这人到底想从自己的身上,得到什么呢……
盯着对方目不斜视的侧脸,沈厌若有所思。
顾淮烬叫了辆车,先把背上的人放到车上,然后自己坐到了他的身边。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们虽然坐在同一间教室,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一个蝉联年级第一的人和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呢?
沈厌想不明白。
顾淮烬为什么会来找他。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观察坐在后面的两个人。
十七八岁的模样,模样长得跟电视里的明星似的,一个美,一个俊,明明是一个把另一个背上车的,现在却又好像跟两个陌生人一样。
奇怪。
终于,他忍不住道:“你们俩,是同学?”
顾淮烬说:“同班同学。”
司机道:“这是咋了,要去医院啊?”
“他肚子痛。”
司机这下拉开了话茬:“哎哟,高中生活确实受罪,你们啊,晚上也别熬太晚了,瞧这年纪轻轻的,别把身体给糟蹋坏了,成绩考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
沈厌道:“被人揍了。”
司机不说话了,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模样,也不像是会和人干架的主啊。
他旁边那个倒挺像的。
-
到了医院,顾淮烬扶着沈厌下了车,挂号看诊后,却直接被医生叫去做了个胃镜,一查才发现,沈厌其实有严重的胃病。
他那时痛得直不起身来,其实是胃病又犯了。
一问,原来这人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沈厌坐在椅子上打点滴,偏头看向顾淮烬:“多少钱,我以后还给你。”
这话一出,本就有些不快的他瞬间气打不一处来。
“还钱?你拿什么还?”
沈厌道:“打工。我也可以卖……”
卖血两个字还没出来,他就被顾淮烬捂住了嘴。
对方的指尖似乎在细微地颤抖着,神情有些激动,三个字脱口而出:“不许卖!”
他没控制好音量,引得旁边的病人和护士频频侧目。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顾淮烬吐出一口气,哑声道:“你如果没钱……可以向我要。”
闻言,沈厌有些意外,面上似笑非笑的。
“怎么,顾淮烬,你包养我啊?”
玩笑般的话,却令热意悄无声息地一点点爬上了他的脸颊。
良久,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他道:“沈厌,你不用向那些人借钱的。”
你直接问我就好了,要多少,我都会给你的。
这句话顾淮烬没说出来,因为对视上沈厌那双眼睛,不知怎的,他就开不了口了。
就像在教室里无数次和那人擦肩而过一样。
他曾想过一千种一万种用来接近沈厌的说辞,可真正到了对方的面前,一切心理建树顷刻间便轰然倒塌,而他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喉腔发堵,他张开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最后对方会用温柔的嗓音对他说:“同学,挡我路了,麻烦让让。”
顾淮烬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与他靠得那么近。
沈厌笑着,清浅的呼吸落在他耳侧。
“顾少,真要包我啊。”
“我可是很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