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顾淮烬主动来敲沈厌的房门。

  响了几声之后,沈厌一把推开门,因昨晚那件事,此刻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他的左胸直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又痛又麻。

  沈厌冷笑道:“尊上这么早来找我,可有要事?”

  顾淮烬神色如常,脸上倒没有半点做了亏心事的心虚。

  “本座就想来问问,你体内魔气是否还有残留。”

  一听他说这话,沈厌顿时感到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指尖狠狠一颤。

  “劳烦尊上出手,我现在好得很。”

  最后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顾淮烬还从没见过对方反应这样大的时候。

  除了昨晚。

  见惯了沈厌云淡风轻的模样,突然生起气来甩门便走的样子倒还蛮新鲜。

  不过他好像……确实下嘴重了些。

  也不知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顾淮烬的视线往下移了几分,滑过那人扣得十分严实的领口,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停留几秒后,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沈厌道:“尊上,还有别的事吗?”

  那神情,仿佛只要他说一句“没有”,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门关上。

  顾淮烬道:“你不是要去暗渊吗,本座是来带你去的。”

  听到他这话,沈厌脸上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些许。

  “现在?”

  他有些意外。

  “自然。你不是说越早越好么。”

  顾淮烬答道。

  “这么多年没见了,本座也想早点和你一同去会会修真界的那群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宇染上了几分戾气,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一转望向沈厌。

  “本座届时还为你准备了惊喜。”

  顾淮烬音线压低,眼眸看着他,神情神神秘秘的,倒是勾起了沈厌的几分好奇。

  他配合道:“能被尊上称作惊喜的,想必是份大礼。”

  “那是当然。”

  顾淮烬笑道,眼底却掠过难以觉察的暗芒。

  “本座为了这个,可是花了不少功夫……”

  “你一定会喜欢的。”

  -

  暗渊外围有无数魔卫精锐重重把守,但有顾淮烬在,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越往里走,那股不详的气息便越发强烈,空气中浓郁的魔气几乎凝为实质,到了后来,连镇守的魔卫都看不见。

  一片死寂中,唯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沿着单行盘曲的窄路行至尽头,便到了暗渊的入口前。

  血红的封印后,是一个巨大的深紫色漩涡,缓缓转动着,浓稠、粘腻,宛如一只张开的眼睛。

  它仿佛在冷冷审视着他们。

  不含丝毫温度,宛如一口望不见底的深渊。

  倘若与其对视,便会感到似乎连灵魂都会被吸走,失去神智,沦为它的傀儡。

  但沈厌和顾淮烬皆非普通修士,暗渊的这点蛊惑之力,于他们言几乎不受影响。

  顾淮烬指间掠出一道魔气,那道鲜红的封印便被打开。

  入口的面貌这时才真正展露在眼前。

  暗紫的颜色深邃而神秘,自中心到边缘由浓及浅地渐变开去,其间流动着点点诡异的光。

  那色泽带着种接近诡谲的稠丽,细碎的光点铺散,宛如未化开的银河,缓慢地旋转、流淌。

  仿佛能吞噬一切。

  顾淮烬看向沈厌。

  “本座就在外面等你。”

  他道。

  “倘若有危险,便传音给本座。”

  嘴上是这样说的,但他抓着对方的那只手却迟迟没有松开。

  沈厌道:“我会的。”

  他的手从对方的掌心一点点抽离出去,转身,离开,踏入那里前,忽听顾淮烬在背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那声音不带分毫情绪,他脚步微微一顿,回过身去。

  顾淮烬却什么也没说,静静盯着他,仿佛刚刚沈厌听到的,只是自己的错觉。

  视野中,那人正独自站在原地,面庞笼了层淡淡的阴影,手垂在身侧,似乎有些落寞。

  落寞?

  心头忽然浮起这个形容词,把它套到顾淮烬的身上,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

  可在当下场景,竟产生了种诡异的合适感。

  沈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

  但他又几步折了回去,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前,侧头在他的脸颊上触了一下。

  唇瓣落得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只是似蜻蜓点水般掠过。

  浅得都叫人以为是错觉。

  带着种安抚的意味。

  “走了。”

  望着沈厌消失在入口的背影,顾淮烬忽然感到,某种熟悉的、空洞的情绪一点点再度淹没了他。

  脸颊发烫的温度证明着那人在那里留下过痕迹,热意很快被带走,唯余一片冰凉。

  他的指尖无声收紧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沈厌离开他视线的每一分一秒。

  -

  在暗渊,人们将会面对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这里魔气弥漫,血雾缭绕,天空都映成深红色,却掺不得世间的半点虚假。

  沈厌踏入了一片灰暗的、空旷的地方。

  前方是一串雪白细碎的足迹,零星断续,延伸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他沿着它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在遥远的另一端,正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白衣,散落的鸦发衬着冷若白瓷的侧脸,浑身气质清透高洁,唯眼角洇开一点艳丽的红。

  就像纯白花瓣上滴落的一粒血,硬生生将那份清冷折揉成另种矛盾的昳丽。

  对方正轻抚着手中的银白长剑,听到沈厌的脚步声,回头,露出一个笑来。

  “你真慢。我等你很久了。”

  沈厌说:“我也找了你很久。”

  心魔提着剑,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在离他几步之遥的时候,忽地顿住,将剑缓缓抬起了。

  沈厌神色戒备地盯着他。

  谁料下一秒,他毫无征兆地松开了手,长剑掉到地面,竟脆弱得如瓷器般四分五裂。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心魔说,朝他伸出手去。

  那手却停在对方的跟前,再无法寸进分毫。

  沈厌抓住了它。

  他手指一个用力,便传来清晰的骨裂之声,放开后,它无力滑落,软绵绵地垂在对方身侧。

  心魔盯了他半晌,竟忽然笑出了声。

  “你倒也不用这么怕我。”

  “上次失败以后,面对你,我就再也没有胜算了。”

  他语气很轻,唇角带着笑,那副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全无敌意的态度令沈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想做什么?”

  心魔听闻,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你的意思……是我能向你提要求吗?”

  沈厌抿了抿唇。

  他有点看不透他了。

  沉默片刻,沈厌道:“你说。但最终的决定权在我。”

  闻此,对方愣了几秒。

  “这样啊。”

  他拖长了尾音,忽地朝沈厌一下子凑过来,鼻尖几乎触碰上对方的。

  他勾起唇角,口吻似笑非笑,眸中闪烁的神色叫人难以捉摸。

  “那你——”

  “可以抱我吗?”

  顿时,沈厌僵住了。

  “……为什么?”

  “你不是说可以提吗?那我就提咯。”心魔笑道,“这可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事,你要是不做。小心我,反悔哦。”

  最后三个字尾音上扬,配上那双微勾的眼,带着种俏皮的味道。

  沈厌注视着那个拥有着和他一模一样面容的人。

  对方明明在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宛如荆棘一般,尖锐、冰冷,刺伤世间一切想要靠近他的人,自己却也深陷其中,被扎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良久,沈厌终是伸出手去,一点点环上对方的后背。

  他听见心魔在他的耳畔发出一声低笑,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很清,很含糊。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却在下一秒,他又仿佛自相矛盾地道:“你知道吗,你的记忆有残缺。”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沈厌的眸子骤然睁大了。

  哪怕这一点他早已有所预感,但一直都没有得到真正的印证,而如今,竟直接从心魔的口中说了出来。

  他一把扣住对方的肩,直视那双含着笑意的黑沉的眼睛:“你都知道些什么?”

  “在暗渊,人们将会寻回自己的真实。”

  心魔微微弯起眼,带出一个孩童般的、有些恶劣的微笑。

  “答案就藏在那里面,你自己去找啊。”

  “当然——”

  “我也找到了我的真实。”

  还没等沈厌来得及说什么,下一刻,对方的笑容便化作无数片苍白的碎片,身形宛如蝴蝶般化作泡沫消散了。

  倏然,它们仿佛疯了般一齐涌向沈厌,消失在他的胸口。

  那一瞬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头腾起了。

  沈厌低头摸了摸自己心脏的部位,感到那里似乎多了点什么,再仔细去想,却又什么都感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