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打算如何前往?”

  灰寂海与魔域相隔数千里,若只有顾淮烬一人,来回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但现在多了个没有灵力的沈厌,就另当别论了。

  顾淮烬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随本座去殿外。”

  沈厌不知他要干什么,跟上对方离开的脚步,便见他立在殿外的空地前,抬起右手,苍白指间殷红的魔气缭绕,掐了个法决。

  几乎在同一刻,沈厌听见自魔宫雾蒙蒙的远处,传来尖锐的鸣啸之声。

  紧接着,一道漆黑的影子刺破尚未破晓的混沌,朝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巨大的黑影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稳稳落在面前的空地之上。

  它体型庞大,全身遍布乌黑的羽翎,尾部拖曳下细长的雪白尾羽。

  白眼赤瞳,嘴喙内勾,锋利如刀,似雕又不完全像,头上却长了一对长长的弯曲魔角。

  它在顾淮烬的前面乖顺地伏下身子,敛去一身戾气,用尖刀似的喙小心翼翼地蹭他的手。

  “竟然是蛊雕。”

  认出它的沈厌有点意外:“我本以为这种凶兽已经绝迹,想不到在魔域还有一只,还被你养得如此……听话。”

  听到沈厌说话,蛊雕拿那白多红少的眼睨了他一眼。

  它本对这个灵力全无的凡人不屑一顾,但对方竟能直接说出它的名字,倒让它有些出乎意料。

  蛊雕本是凶兽,自诞生以来,不知吞噬过多少人命,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便能让普通的修士感到煞气腾升、冷汗涔涔。

  它本欲捉弄一下在它眼中就和一个普通人无异的沈厌,不想对方竟不闪不避地眨了眨眼,神色有些忍俊不禁。

  “这个眼神……它是在嫌弃我吗?”

  它不满地叫了一声,刚想怒目而视,便遭到自家主人莫名其妙的一记耳光。

  顾淮烬低声警告:“别瞪他。”

  它瘪了瘪嘴,气焰倏地蔫了。

  沈厌没注意到一人一兽的小动作,自顾自道:“典籍上记载,蛊雕体型小而迅猛,为何尊上的这只这么大?”

  顾淮烬解释道:“蛊雕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形体,它可以变得很大,也能小到让人托在手里。你想看吗?”

  仿佛只要沈厌说出一个“想”,他就能立马让它变给对方看。

  这话一出,旁听的蛊雕瞬间就不淡定了。

  它堂堂凶兽,食人无数,变小给收服它的顾淮烬当宠物逗也就罢了,为何如今沦落到要给一个区区凡人来取乐的地步。

  而且,让蛊雕感到不安令一个因素,乃是它变小之后它就失去了凶猛高大的外形,啄人像撒娇,挠人似邀宠,与市面上可爱的宠物鸡别无二致。

  这会令它身为凶兽的颜面一夕扫地。

  碍于顾淮烬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盯着,蛊雕不敢发作,只能暗搓搓地给那凡人使眼刀,希望对方不要太不识相。

  沈厌打量了它一会儿,目光令蛊雕发毛,生怕他一个点头就同意了。

  幸好沈厌最终只是道:“还是不了。”

  算你识相。

  高悬的心还没放下来,它便听到那个可恶的凡人慢悠悠道:“待改日再看。”

  顾淮烬摸了摸它的脑袋,笑道:“可以。”

  内心警铃大作,蛊雕已经开始谋划着该如何偷偷把那该死的凡人的脑仁一口啄出来了。

  似乎察觉到了它的意图,顾淮烬给它脑中发出一道传音。

  “敢打他的主意,本座就当众把你鸟毛全拔了,剁成杂碎串在火上烤。”

  他阴森森的语气不像说笑,它一个哆嗦,想到那个血腥的画面,顿时歇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蛊雕庞大,那边的顾淮烬一个飞身,便轻巧地落在它的身上,往下面的人伸出了手。

  他望着沈厌,唇角微掠起些弧度。

  “过来。”

  他此刻正逆着光,身后发丝飞扬,俊俏的面容于光晕的暗色里模糊,沈厌眯了眯眼,走了过去。

  他刚搭上对方的掌心,一股力道便将他拉了上去。

  站在蛊雕的身上,沈厌却感到它似乎在打颤,不由投来疑惑的目光。

  顾淮烬也感受到了,以为它这是在不满,抓紧了沈厌的手,皱了皱眉,一记警告传音了出去。

  片刻,身下的蛊雕终于不抖了。

  “走吧。”

  他话音落下,它便舒展开宽大的羽翼,自喙中发出一声鸣啸,腾空而起,扶摇直上云霄。

  蛊雕背上的两人都不明它刚才颤抖的缘由,但唯有它自己知道,那并非因为不满,而是恐惧。

  沈厌刚才离得远,它只觉得他不过是一介灵力全无的凡人,但当他一步步走来,原本极淡的气息逐步逼近,蛊雕内心腾升的不安也在放大。

  那是一种来自于本能的恐惧,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液都仿佛在战栗,沈厌触碰到它身体的一瞬间,它几乎都要窒息过去。

  自上古的蛮荒时代终结以来,它已经很久不曾感受到这样恐怖的压制气息。

  哪怕被名曰仙器的三十七道缚神链穿透身体,镇压在暗渊之底,它们带给它的威压却也不及沈厌半分。

  在那样的压制下,它根本无力反抗,甚至都险些直接现出原形。

  若不是顾淮烬还在那看着,它都想一头钻进暗渊躲个百八十年的不再出来了。

  太吓雕了。

  蛊雕不知道,沈厌身怀在世间几近绝迹的玉窍蝴蝶骨,与生俱来便对它这样煞气横生的凶兽有着天然的压制,光是站在那里,便能叫其恐惧不已,俯首称臣。

  当然,沈厌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点。

  坐在蛊雕上的顾淮烬看向身边的青年,迎面呼啸的狂风吹得他微眯起了双眼,漆黑的衣袍在身后飞舞。

  光辉破晓,给他侧脸的轮廓描上一层金边。

  他道:“怎么样?”

  沈厌闻言,不知他是在说这蛊雕还是乘着它起飞的感觉,侧眸笑道:“很威风,我很喜欢。”

  他望着自己眉眼含笑说出“喜欢”二字的时候,一瞬间,顾淮烬晃了下神。

  蛊雕体温偏高,羽毛长而松软,坐在上面柔软而温适,展开的巨大两翼还能挡风,不得不说,拿来当代步的坐骑再适合不过。

  穿梭于云端之间,沈厌俯瞰往下,魔域景致一览无遗。

  放眼望去,主色调皆是红黑二色,浓墨重彩,极尽稠丽。

  不同于修真界山明水秀、风清月白的素雅,魔域更像深渊里攀长在荆棘上的玫瑰,色泽华美妖冶,光影流转间,于晦暗中带着诡谲的靡丽之色。

  许是沈厌看得久了些,一旁的顾淮烬忽然道:“怎么,沈仙师不喜欢?”

  他语气平静,藏在袖下的手指却是无声攥紧了。

  倘若他不喜魔域的景色……

  没给他想下去的机会,沈厌转头笑道:“相较起修真界,倒别有一番风味,一时看入神了。”

  这意思便是喜欢了。

  顾淮烬满意地勾了勾唇。

  忽然间,他注意到身边之人的脸色有些异样,白得褪尽本就不多的血色,哪怕吹面的风带来丝丝凉意,但对方的额角却沁出了冷汗。

  “沈厌?”

  顾淮烬叫了一声,便见他冲自己露出几分安抚性的微笑来:“无事,只是身体里的魔种有些不安分。”

  “那本座……”

  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沈厌道:“不必停下,我没什么大碍,还是尽早到那里比较好。”

  说完他就阖上眼,听到脑海中传来006有些焦急的声音。

  【宿主,这只心魔一直都在攻击你的识海,那里面全是它的黑气,我都快受不了了。你不会被它完全控制吧,那我们、我们的任务可该怎么办啊嘤嘤嘤……】

  心魔突然发作,沈厌本就状态不佳,一听系统哭唧唧的娇弱音,登时头痛欲裂。

  他忍不住道:“闭嘴。”

  宿主口吻不善,006识趣地熄了声,但仍忍不住小声抽噎着。

  心魔的嘴炮攻击太过可怕,被它骂了几句,它那脆弱的小心脏都受不了了。

  都说心魔是修士的阴暗面的投影,它的宿主平日看上去如此温润如玉,怎么内心的攻击欲望竟然这样强烈。

  沈厌从一重生,就发现自己已经因为前世留下的阴影而产生了心魔,被薛晚乔恶意种下的魔种一激,更是凶性毕增,不可收拾。

  他在自己的识海里看到了另一个“沈厌”。

  由心魔幻化而成,一身素白衣袍,上面却爬满艳丽妖异的黑色花纹,那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正笑意盈盈,狭长眼尾的小痣红得扎眼。

  沈厌不由皱了皱眉。

  上回进识海,它还不过是一团形体未定的黑雾,没几日的功夫,竟便能模仿出他的模样了。

  “滚出去。”

  沈厌冷声,空中瞬间现出数把锋利的冰刃,一齐扎进它的身体。

  暗红洇湿白衣,手脚皆被刀刃穿透的对方却是歪头盯着他,白皙的脸颊染着几滴血,发出一声嗤笑。

  眼前一花,心魔已经消失在原地。

  他的识海几乎完全被对方侵占,周身魔雾升腾,每一道雾气中都含着浓浓的讥诮的恶意,掠过他的时候,沈厌从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前世的场景竟在血雾中一遍遍回放着。

  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魔,一夕跌落神坛,到被薛晚乔折去双翼,囚入暗无天日的地牢,而后浑身是血地从那里逃出,趁夜去找他曾经最为信任的故交,解释一切,希求得到对方的帮助。

  他过往救过那人数次性命,但对方却转身便出卖了他,甚至亲手给他带上镣铐,将他押入重华宫最深的囚牢。

  再是三堂会审,裁决下达,除他以外,修真界上下,无一人提出异议……

  沈厌还记得,推上诛灵台的前一天晚上,薛晚乔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避开地牢的镇兽,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那人光鲜亮丽,唇角含笑,俯身轻柔擦去他脸上的血污,问他“还跑吗”。

  “幸好他们没伤到你的骨头,不然我会很苦恼的。”

  他那时发了高烧,嗓子宛如刀子割一样,痛得说不出话,昏昏沉沉间,便见薛晚乔将一面水镜摆在了他的面前。

  水镜开始播放它曾记录下的那些场景。

  从重华宫最底层的陌生外门弟子,到高层长老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谈论到沈厌这个名字的时候,无一不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

  谈笑举止间,皆展露出他如今落得这般处境的讥讽与快意。

  对他的结局,他们总是在一番故作痛惜后,摇头叹息着做出评价:

  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薛晚乔摸了摸沈厌的脸,看到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你看,没有人喜欢你,你在世上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快点去死吧,我会带着你的那副骨头,好好活下去的。”